章7 九十六聖君 2
眼前的火銃與自己記憶中的火槍差異極大,簡直像一根半鐵半木的燒火棍子。細看之下,點火的裝置乃是一根插在銃身尾部小孔中的藥引,由火銃手用火摺子點燃。引線保存在特製的牛皮袋中,長短不一,需要火銃手根據敵情而定,若是敵軍退去,則將引線掐滅。
趙行德將火銃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將這“燒火棍子”放在一邊。轉身又看到旁邊牆上斜倚着的一柄長刀,刀上有幾個缺口,他走上前去才發現,這刀比一人還高,刀柄足足有三尺長,刀刃也有三尺,若是力大的人揮舞起來,恐怕等閒三五個人也近不了身。宋國雖然准許刀劍、弓箭等兵器買賣,但這長刀的形制趙行德卻從未見過,恐怕也是一件民間禁用的利器。
“這是陌刀麼?”趙行德初見兇猛的形制,首先便想到了唐朝年間盛極一時的陌刀。
“不是,陌刀比這麻扎刀的刀刃還要長三尺,現在只得夏國軍中還用陌刀。”佘魯看了一眼趙行德,沒想到這位太史令的弟子居然一口叫出了久已失傳的兵刃名字,“這是麻扎刀,又叫殺馬刀,御前大劍直的那幫混小子吃飽了撐的,說是要練手,用來殺匹老馬,結果砍在了骨頭上,崩了刃口,要修補一下。”
“我聽說戰陣的兵刃是一寸強,一存強,這麻扎刀的刀刃比陌刀短上三尺,豈不是吃虧?”趙行德疑惑道。
佘魯答道:“一寸長,一寸強的道理是不錯,但刀刃每長一分,就更容易崩斷。麻扎刀要能殺馬,打造已是不易,更何況刃長六尺的陌刀。陌刀極貴,又容易崩斷,非身高體壯、臂力驚人者不能用,所以本朝便以麻扎刀代之。”佘魯沒說的是,若是純用上等好鋼精心打造,六尺的刀刃也能經久耐用,只是鍛造如此好刀太過費工,成本過於昂貴,因此無法用來做配發給禁軍的制式武器。
“那爲何夏國軍中仍然沿用陌刀,莫非夏國人的鑄刀術更加高明?”趙行德不解道。
佘魯苦笑道:“夏國的軍械司雖然有獨得之密,但好刀皆是千錘百煉而來,若論節省工本,未必比我內八作高明到哪裡去,夏國軍中爲何一直沿用陌刀,下官也不清楚。”
宋安卻道:“元直有所不知,這事實與那夏國的軍制有關。夏國軍中好勇力,以搏鬥爭奪十夫長。十夫長是武官的起點,若是這關不過,此後推舉百夫長、校尉,乃至晉身將軍都是無望。十夫長比武的武器是個人自選的,這陌刀乃是一等一的利器,既能及遠,又能及近,乃是夏國軍中身高力大的步卒在爭奪十夫長時最喜歡用的兵刃。用陌刀贏了比武的十夫長的軍士多了,此物自然長盛不衰。”
此節還是當初晁補之告知有同樣疑惑的宋安的,就好比赴考的舉子,大都千方百計要弄到上好的筆墨硯臺一樣。這比武奪官乃是關乎一生榮辱的大事,似陌刀這等利器就算是再貴,耗費再多,也比不上軍士贏了比試,奪得官職的好處。在夏國,有的家傳寶物,便是一柄寒光四射的陌刀。達官貴人也以收藏寶刀爲樂,據說夏國皇室還保存得有唐朝安西軍陌刀將李嗣業所用的陌刀。
趙行德微微點了點頭,心頭卻暗道,麻札刀與陌刀形制雖然相似,但戰陣上遇上強敵,不知要多少性命,才能填上這三尺刀刃的差距。
行德正沉吟間,似乎生怕趙行德小瞧了東西八作的技藝,佘魯主動將趙行德領到一個黑黝黝的生鐵球一樣的東西面前,頗爲得意的介紹道:“俗話說,他有飛鴿驛,我有急腳遞,他有鐵桶炮,我有震天雷。這便是守城的利器震天雷。”
趙行德注目看去,只見那生鐵球表面是縱橫交錯的數十道小溝,呈一個個小的凸起的方塊,想來既然名叫做震天雷,裡面定是裝滿了火藥,一旦爆炸,便是碎片四射。鐵球不顯眼處也有一個安置引線的小孔,現在卻是用油脂和油紙封得嚴實之極。若是到了敵人蟻附攻城的時候,將這看似有兩百來斤重的震天雷點燃了從城頭上扔下去,城下必定是一片血肉橫飛。
趙行德笑道:“果然厲害,不知那鐵桶炮又是什麼東西?”
佘雷道:“鐵桶炮便是火炮,只因爲形如斜放的巨型鐵桶,所以叫做鐵桶炮。在汴京的外城上每隔百步便有馬面戰棚,每隔兩百步便有防城庫。外城總共安置了一百二十門鐵桶炮,平日保存在防城庫中,若有萬一,便取出來放置在馬面戰棚內,由守城的禁軍操炮轟殺敵軍。趙公子若是有意,可自去觀看。只不過,爲了以策萬全,宮城和內城上並不安置鐵桶炮。”他話雖如此說,這汴京外城城防庫卻不是等閒人能夠隨意去看的。
趙行德卻有些奇怪道:“本朝秉持守內虛外之策,火炮這等利器,爲何外城有,反而內城、宮城卻沒有?”
餘雷一愣,這道理雖然淺顯,卻是不敢亂說,只苦笑着看向宋安。宋安拍着趙行德的肩膀,雙手比劃了一個掉轉炮口的樣子,咬着字道:“這不是爲了以策萬全嗎。再說了,內城軍器庫中尚且存有富餘的鐵桶炮,若真有必要,隨時都可以搬上城頭的。”
趙行德這才恍然大悟,如此一來,官家每天都在安置了火炮的城牆下面生活,委實有些難辦,誰要敢胡亂提這個,恐怕先要發配三千里再說。這板子,不打懶的,也不打趕的,專打那不長眼的。
恰在趙行德遊歷翰林院的時候,內城軍器庫中,皇城司的勾當官沈筠正冷冷地看着圍在鐵桶炮面前喜得合不攏嘴的三個遼東蠻子。提舉皇城司的景王殿下,三皇子趙杞以牽制遼國爲名,讓內城軍器庫撥付給女真人鐵桶炮二十門,炮子五百個,火藥一千斤。這些女真人便是提前來看貨的。官家雖然未必知曉此事,但沈筠知道官家有意北伐幽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既然是三皇子的吩咐,沈筠自然不敢有違。更何況,他懷裡還揣着白懋辛轉交上來的一疊交子,雖然薄了些,也足見蠻子們不是不懂中原的規矩的。
完顏宗弼伸手撫摸着火炮外面鑄造精美的花紋,就好像在撫摸少女絲綢般光滑的肌膚,旁邊的完顏宗翰和完顏希尹也是一臉垂涎欲滴的樣子。完顏宗弼將火炮渾身上下摸了好幾遍,又伸手敲上了兩聲,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回頭看了看面沉似水沈筠,這位上官頗不好打交道的樣子。他看了看陪他前來的白懋辛
完顏宗弼勉強笑着,走到白懋辛的身邊,掐着聲音低聲道:“白大人,不是說好了,給上等好炮麼?怎麼在下看,這些火炮不是銅鑄的?”
白懋辛臉色微微一變,看了沈筠一眼,訥訥地沒有答話。完顏宗弼暗罵此人收了金子也不辦事,順着他的目光看向沈筠。
沈筠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道:“那銅鑄的炮根本就是拿錢堆出來的,一分錢一分貨,就你們那點金子,還想要銅炮?”他這話倒也不錯,大宋通行銅錢,而且銅的價格越來越貴,所以銅炮等於是一堆錢,現在各地的錢荒越來越厲害,因爲缺乏鑄錢所用的銅,三司和錢監已經聯合上奏建議朝廷只鑄鐵炮,銅炮則以絲綢茶葉向盛產銅而善鑄炮的夏國購買。
完顏宗弼被這閹人不陰不陽地刺了一句,還想爭辯,卻感覺袖口被扯了兩下,轉頭一看,白懋辛寬大的衣袖底下露出食指和拇指微微搓動兩下,又往看也不朝這邊看一眼的沈大人那邊指了指。
完顏宗弼到汴京不久,這個手勢可早就熟了。便強壓下心頭的不忿,從懷裡摸出一疊交子來,他記得價值總有上萬貫。這才陪着笑臉湊到沈筠跟前,壯着膽子將手伸到沈筠寬大的袖子裡面,將那交子遞上。
沈大人一直都沒拿正眼看他,完顏宗弼甚至有些怕他不接而讓交子掉下來,卻不敢和他一直這麼挨着,鬆手退後。沈筠把袖子微微抖了一下,熟練而輕巧的拿眼神一瞥,那交子的面額是一千貫,再一按厚度,便大概知道這次孝敬總有一萬五千貫以上,方纔哼了一聲,道:“既然是景王殿下都開了口了,那我也不好從中作梗,便讓你們這些蠻子撿個便宜。”說罷將這些人又領到另一門鐵桶炮面前。
這火炮和剛纔那一門乍一看幾乎沒有區別,完顏宗弼頗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白懋辛。
白懋辛微微一笑,道:“完顏三太子,你看那炮口,和剛纔可有不同?”
完顏宗弼依言向那炮口看去,這才鬆了一口氣,這門銅炮的炮口比剛纔那門鑄鐵炮足足大了一圈,炮壁也更薄。完顏部落爲了攻打遼國的城池,也曾經試着鑄過火炮,雖然都沒有成功,完顏宗弼卻知道越是薄的炮管就越不好鑄,反過來說,如果鑄好的火炮炮管薄而且能耐得住火藥的爆炸力的話,那便是真正的上品火炮了。
“你再看這裡。”白懋辛彷彿要證明自己經手上下打點的三千兩黃金物有所值似地,手指着那銅炮身上一塊盤龍紋記,道:“這是夏國軍械司鑄造的銅炮,夏國的銅炮最爲犀利,重量輕又不易炸膛。”他又指着旁邊的裝着火藥的木桶道,“連這火藥,也是專門爲此炮配置的,一發彈合用一包藥粉,本官也曾拆開來驗看過,這藥粉既純又勻,而且不容易受潮。便是在我朝禁軍中,也是少見的好東西啊。”
完顏宗弼看了一眼白懋辛,他也不是很清楚火藥的好壞如何辨別,但既然這位收了三千兩黃金的白大人如此說,那邊也有幾分道理吧。他點了點頭,向中原人一樣對白懋辛拱手道:“白大人費心。”
白懋辛自覺雖然受了這些蠻子的銀錢,但也幫人家辦了事,擺擺手笑道:“好說好說。”
沈筠冷眼看着白少監跟這北地蠻子女真族的三太子親熱地說的話,心下暗道:“不知這傢伙收了多少銀錢,居然如此上心。”口中卻冷冷道:“若是看好了,交割錢款之後,便可以將火炮和藥子運到山東,走海路去遼東。”
女真族三人道謝告辭出來,完顏宗翰左右看了看沒有旁人,一口唾沫吐到地上,罵道:“貪錢的狗官。”完顏希尹卻笑道:“若不是有這些貪錢的官兒,哪裡會讓我們買到如此犀利的火器。”他心有餘悸地又道:“若非族長又差人送來了十萬貫的交子和其他禮物,恐怕還真拿不到最好的銅炮。”
完顏宗弼暗想,等這批火器和從軍器監購買鎧甲弓箭送到遼東,以我女真健兒的勇猛,打下遼陽府何足道哉。
他心中激動,臉色卻沒有什麼變化,沉吟着從懷裡摸出一個半舊的藥瓶來。
完顏希尹見狀,問道:“這便要去那趙丞相府上麼?”頓了一頓,又喃喃道:“也不知韓先生所料是否能成。”
完顏宗弼眼神一閃,道:“好歹試上一試,”他擡頭看了看北方碧空如洗,“已經在南方呆得太久了,我只想早點回去,和契丹人打仗。”
“對!”完顏宗翰在旁邊捏着拳頭道,“打下遼陽府,再打上京城!”他們三人都用女真語說話,完顏宗翰這一嗓子喊得頗爲大聲,引得經過的汴京路人紛紛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