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忠勉勵了一番麾下將領之後,便領着一種軍官和匠師繼續巡查。淳于震低聲道:“待炮射操演之後,在下還有事和趙先生相商。”此地人多眼雜,不是說話之處,他便跟在王允忠的身後而去。剛纔那炮手見他居然和淳于震乃是熟識,大爲吃驚,見軍官無意深究追究,也就不再執意將事鬧大。
因爲旁觀的軍士大多沒有見識過火炮的威力,爲了防止誤傷,王允忠下達了清場的命令。剛纔那炮手過來讓趙行德與王童登退後,一直退到大炮陣地後的彈藥車所在的位置。這次他的口氣弱了許多,看向趙行德眼神帶着一絲畏懼。
王童登遵令和趙行德退後十數步,望着那炮手的背影,低聲道:“火炮營長年累月在城池中駐紮,染得一身勢利的市儈習氣。”
趙行德失笑道:“王兄口下留德,從今往後,我們也是火炮營的了。”
不遠處,炮手開始最後一次檢查炮膛,填藥、裝彈。除了炮長外,每門火炮的旁邊站着五個炮手,在彈藥車這邊還有四個人負責搬運彈藥。但趙行德發覺炮手的分工不是很清楚,動作有些忙亂。饒是如此,看着一包包火藥和沉重的彈丸被填入炮膛,黑洞洞的炮口直指裡許開外,還是讓人隱隱覺得興奮。
看着炮手們依令點火,衆軍士都不自覺屏住了呼吸。不知是否剛纔和炮手起了衝突的原因,王童登低聲咕噥道:“放大炮仗啦。”
趙行德微微一笑,正待開口,忽然“轟!”的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一門火炮開始怒吼,緊接着,轟鳴之聲大作,只震得的人耳朵嗡嗡直響,似乎腳下的大地也在顫抖。演武場周圍的羣山發出一陣陣回聲,火炮上升騰一片煙霧。
在煙霧遮蔽視線之前,趙行德看到不少彈丸直接命中了前方的土壘,一塊塊土石被嘣得亂飛,兩枚炮彈射入草偶方陣,更直接打穿了整個方陣,擊倒擊斷的草偶如同兩條衚衕。還有一些彈丸射在裝作是馬隊的草偶中,也直接將之擊倒。
就在後面的軍士爲火炮的威力所震撼之時,前面炮手已經忙着將被髮射反震之力後退的火炮復位,兩個炮手分別拿着乾溼炮刷一前一後快速洗刷炮膛,守候在彈藥車旁的炮手飛快地將炮彈和火藥包搬運上前,而在前方將藥包打孔,再次裝藥、填彈、點火。幾乎在趙行德王童登還沒有察覺時間過去的時候,又一輪轟鳴聲開始了。
如是這般發射了五輪,地動山搖之聲方纔止歇,耳中仍然嗡嗡直響。而火炮陣地前方,已經被濃密黑煙繚繞。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嗆人的火藥味兒,剛纔還在說“放炮仗”的王童登,直盯着前方的濃煙,嘴裡說不出話來。
在濃煙稍稍消散以後,那堆砌的土壘已被打榻了兩個角,頂部坍塌下來,大部分旗幟也倒伏了。衆軍士吧被允許近處觀看,只見土壘旁邊,以草偶佈置的馬隊和軍陣也被彈丸毀壞得厲害。鐵彈丸雖然是渾圓,但巨大的衝力慣性下,居然將成列的木樁齊齊折斷,七零八落的稻草散落的到處都是,若是在真正的戰場上,便是血肉模糊的殘肢斷手了。
不少軍士乃是第一次目睹火炮的威力,面帶驚異之色,王童登更連聲道:“厲害,厲害!”
趙行德心中亦是震驚,沒想到夏國火炮的威力,已至如斯。除了擊中土壘和軍陣的彈丸,其它的鐵彈丸飛得更遠,大約在兩裡多之外。趙行德低頭尋找散落的彈坑,從彈坑的位置推測它飛過來的軌跡,又回頭看它一路所造成的破壞,心中暗暗咋舌。這時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趙行德擡頭一看,卻是王童登衝着他笑道:“從今以後,我們便是火炮營的了。”
火炮操演之後,淳于震特意讓徒弟帶着趙行德到匠師房,屏退旁人,納頭便拜道:“恩公在上,請容小人一拜。”趙行德忙將他攙扶起來,連聲道:“淳于先生言重了,這如何使得。”
淳于震嘆道:“若非先生出手相救,淳于震已成孤魂野鬼,家破人亡,還要受世人的嘲罵。若非指點迷津,解囊相助,又怎能有淳于震的今日。”他執意大禮向謝,到後來,趙行德只得由他拜倒,自己側身避開。
當聽說趙行德三年來都在西方作戰,淳于震問道:“攻打羅斯國都城所用的重炮,便是我‘淳于打鐵場’所鑄造的,先生可曾見過?”趙行德笑道:“錯過了羅斯之役,不過這巨炮卻在海西港見過一次。”
淳于震點了點頭,笑道:“這攻城巨炮每門重五千斤,材料炭火等耗費兩千餘貫,軍械司訂造的價錢是四千五百貫。不過只訂造了五門。不似四寸炮和三寸炮,軍械司各訂造了一百多門。”
趙行德驚訝道:“如此厚利,軍械司怎不自己鑄造?”
淳于震解釋道:“假若軍械司自己鑄造的話,每門炮要付給學徒錢,還要重新招募匠師和工徒,算下來反不如向我們訂造。”他頓了一頓,沉聲道:“單單降低各式火炮重量,軍械司就獎賞了黃金三千餘斤。這些都是趙先生應得的,小人將一些賞金投在打鐵鋪子裡,大部分都換成了福海行的交子,分文未動。就連我這打鐵鋪,也當更易在先生的名下了。”趙行德在長安時解囊萬貫相助,足以買下打鐵鋪有餘。淳于震感激之餘,便有將鐵匠鋪子算在趙行德名下之言。這些年心中思量,這鐵匠鋪子就算是趙先生的,自己不過將它妥善經營,驗證出鐵模鑄炮之法而已。他苦尋趙行德不至,這念頭卻從未消減,是以一見趙行德之面便提出了來。
趙行德見他臉色鄭重,不似說笑,心下感動,站起身來擺手道:“淳于先生苦心經營的產業,怎能拱手讓人。先生的信義趙某知曉了,趙某實不能覥顏收下。”
兩人推來讓去,最後趙行德無奈之下,只得取了三成的賞金,淳于震的祖傳鐵鋪,卻是堅持不受。趙行德堅稱這鑄炮術實是淳于震獨創,而自己只是稍稍從旁相助而已。淳于震亦無只得作罷,但還是堅持,他每鑄一門炮,還是要付給趙行德兩成的學徒錢。
淳于震說話間便要回家中取交子左券,趙行德不禁啞然,問道:“淳于兄難道就一直將銀錢放在福海行裡,從未想過經商食利嗎?”
淳于震一愣,沉聲道:“這些銀錢都是趙先生的,除了鐵鋪所需之外,我不敢動用。”他頓了一頓,又笑道,“我一心試驗鍊鐵鑄炮之術,其它的產業,也不太明白。這鑄炮的投入,也不需要許多銀錢。”說到這裡,他不禁自嘲般地一笑,走上正軌了的鑄炮產業確實已不需要太多投入。而想當初,試驗鑄炮只失敗幾次,便足以將自己逼到絕境。
這時火炮還未大行於世,軍械司訂造這一批火炮之後,也許很久之後纔會重新添置新炮。所以鑄炮場的規模也沒有擴充的必要。不過,趙行德卻覺得,鑄炮之外,還有些門道是可以琢磨的,他沉吟道:“火炮之利,一在炮身堅固,一在火藥犀利。如今淳于工坊的鑄炮術已經獨佔鰲頭,不妨在加大試製爆炸凌厲的火藥。火藥威力上去以後,對炮身的要求也就更高,這樣軍械司就要重新訂購適應新型火藥的炮身了。兩者互爲因果,火炮的威力也就越來越大。”
淳于震點頭稱是道:“先生高見,只是試製火藥,一時間也用不了這麼多銀錢。”還是要堅持將交子左券交給趙德。他暗道,這趙德的見識確實比常人要遠上許多。原先他就算關注火藥,不過是使之和自己所鑄的火炮配合更好而已,卻沒往深了想。不過這時代火藥的製造和實驗規模都遠遠不如後世,更不可能單單實驗便消耗掉數十萬貫的銀錢。
趙行德道:“試製火藥雖然不費。但淳于家的老本行,冶鐵可算得要下本錢了吧?”
淳于震一愣,問道:“先生可是說的開礦山冶鐵嗎?”
趙行德點頭道:“正是。”他的想法是,雖然淳于震執意要將這些銀錢還給自己,但自己這便將十數萬交子拿走,實在是受之有愧。不如將之折做本錢,一展所長,和淳于震合夥再做一份開礦冶鐵的營生。從現在的情形來看,此人重信守義,乃是極好的合作伙伴。
淳于震皺眉道:“開礦山冶鐵本錢巨大,但是各地工坊競爭激烈稍顯了些。我朝最重兵甲,河中、關中、蜀中等地,只要有好礦山,要麼爲他人所用,要麼價高難得,競買下來,也沒有賺頭。”他家祖傳的打鐵鋪便是買鐵錠來用,而非自己開礦山冶鐵的,但對此種行情,還是清楚一二。
趙行德卻笑道:“我正是要在關中開設鐵廠。”他話語中透出信心極大,連同淳于震也受到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