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林揍這樣死忠於蔡京的官員並不多。若是往日,等候上門拜見轎子,從蔡太師府一直排到汴河沿,現在卻寥寥無幾。而剛剛升任丞相的趙質夫府上卻熱鬧起來,世態炎涼可見一斑。
此刻,蔡京卻只背對着林揍,寬大的葛袍遮住他的身軀,似是在欣賞牆上懸着的一幅字畫。這幅乃是當年蔡京送一個被貶斥出京的友人所題的詩,林揍低聲念道:“送君不折都門柳,送君不設陽關酒。惟取西陵松樹枝,與爾相看歲寒友。”
聞聽此詩,蔡京緩緩轉過身來,眼中厲芒忽現即逝,林揍不禁打了一個寒戰,血液都要凝固,再看時,卻只見蔡公相鬚髮蒼然,慈眉善目,儼然隱退已久的鄉紳一般。蔡京瞧着林揍戰戰兢兢地神色,微微一笑,緩緩道:“杜工部詩云,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老夫又何必戀棧,正好退歸田園,含飴弄孫,頤養天年。鳳凰山下風景頗好,將來林大人若是有暇,老夫也掃榻相迎啊。”
林揍連聲道:“不敢,不敢,”旋即又覺得語中有病,忙改口道,“下官何其榮幸,還望老太師以子侄視之,不吝教誨。”他一揖倒地,背上的汗毛都豎立起來了。
蔡京微笑着將他攙起來,低聲道:“官家新繼位,好用新人,不免有些欺世盜名、剛愎自用、囂張跋扈之輩,像林大人這樣的朝廷棟樑,還需相忍爲國啊。”
白玉宮中,官家趙柯批閱奏章,彈劾蔡京及其黨羽的奏摺如同雪片一般,官家備位東宮多年,對這牆倒衆人推的事情,也心知肚明,只揀那些自己勢必要更換的官員圈閱,其他的都留中不發。只沒想到看似權勢熏天,不可一世的蔡公相在自己的皇權面前,居然如同紙糊的牆壁一樣,輕輕吹一口氣便倒了,饒是趙柯頗有城府,也不免有些沾沾自喜起來。
“這個林揍,”趙柯拿起一本奏摺,恨恨道,“當初汴梁士子送黃舟山先生,居然擅自調動衙役和禁軍,真是目無王法。”檢校太尉童貫拿眼瞧去,奏摺是御史中丞秦檜彈劾開封府尹的,臉上堆笑道:“陛下聖明,秦大人也是忠直之臣。”
“忠直麼?”趙柯鼻端輕輕“哼”了一聲,“蔡京弄權秉政之時,怎不見他向父皇面折廷爭?”雖然將奏摺批了,卻不屑地丟在旁邊。童貫臉色微變,暗暗將趙柯對秦檜的態度記在心裡。這月餘以來,他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登基的新皇,趙柯雖然也原來東宮管事康正履帶入白玉宮,這御房等差事還是用的童貫,只分別從童貫和樑師中手上分去了不少權柄交給康正履,而沈筠則仍舊提舉皇城司。
趙柯將奏章批閱到了一半,抻了個懶腰,站起身形,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射在那寬幅的山川圖形前面,看到西京洛陽時,微微皺起眉頭,洛陽行營都部署曹迪乃是三皇子趙杞的岳父,手握重兵,如芒刺在背。他目光又移向河北,當年契丹入寇,河北行營崩潰,前往收拾局面的大將劉延慶居然上表彈劾自己,若不是沈筠和朝中清流拼命保全,差點就此被廢掉,趙柯眼中不由得閃過一抹寒芒。再往北,便是遼國西京道、南京道、中京道、上京道、東京道,耶律大石在第一時間送來了問候和道賀的國,趙柯不似他父皇那樣好大喜功,暗道:“兩國若能不動刀兵,同享太平,豈不是好?”
此時此刻,趙行德和承影營衆將正在太白山的漢軍營裡商討着,要在東京道掀動起一場驚天動地的波瀾。按照規矩,趙行德簡單說了聚將軍議的題目,然後便是衆百夫長暢所欲言。簡騁沉吟道:“趙將軍這計策是好,但漢軍分明是別有居心,除了日常的訓練外,根本不讓我們插手營中其它事務,倘若等他們裹挾許多百姓,聲勢更大,相比之下,我營對遼東局勢的影響力,就越來越小了。”
杜吹角也道:“這些漢軍將領開口閉口都是向我們要糧草軍械,可千萬莫要做了蝕本生意啊。”王童登和馬睿等大聲道:“正是!”一時間,衆將紛紛附和起來,中間夾雜着七嘴八舌對漢軍的抱怨。每次軍議,百夫長們開始都要發一發平常積鬱下來的火氣。
金昌泰輕輕咳嗽一聲,沉聲道:“漢軍有他們的打算,無可厚非,重要的是,我們要有我們的打算,不可被他們牽着鼻子走。”說完看着趙行德,他既然能提出這裹挾百姓之計,想必還有後手。
趙行德微微一笑,緩緩道:“若論裹挾百姓的本事,各位害怕比不過漢軍麼?”
簡騁頓時反應過來,問道:“將軍的意思,是我們也下山裹脅百姓?”他臉上帶着又驚又喜地神氣,衆將也頓時反應過來。夏國行軍士蔭戶之制,軍士在國內便是戰時打仗,平時管轄蔭戶,除了不用武力相強外,到還真是天天都乾的是裹挾百姓的勾當。
“對嘛!”王童登一拍刀鞘,咧嘴笑道:“就該這麼幹!我就說奇怪了,行直怎麼突然對漢軍這麼好心了,我們也下山去裹挾百姓,看誰裹得多!漢軍分屬四十多個寨子,本來就不互相統屬,再要裹挾百姓,局面就更加混亂不堪,正好適合我營渾水摸魚,不但蒙過了這些漢軍,還騙過了契丹人、女真人,等他們反應過來,嘿嘿,要把大爺們請出遼東,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衆百夫長聽他這麼一說,心思也就紛紛活絡起來。馬睿笑着低聲道:“那敢情好,搞得好了,每個軍士都能弄到十幾二十蔭戶,勢力大漲後,我們獨立一軍都可以了。”他乃是開國舊將之後,頓時意識到開疆拓土,拜爵封侯的機會就在眼前,千載難逢。
衆將頓時開始熱鬧地議論起來,當如何曉諭軍戶,如何施行丞相府府令,如何教導耕織,如何料理偷奸耍滑的刁民,如何激勵蔭戶多開墾土地,開荒需要多少農具種子等等。聽得趙行德都咋舌不已,這些百夫長們管治蔭戶的經驗,甚至還遠勝於他。待將領們議論了一會兒,趙行德方纔輕輕刀柄在桌子下面輕輕敲擊兩下,示意大家安靜。他環視一圈,在場的百夫長都屏息聽令,方纔沉聲道:
“大家也清楚了,這裹挾百姓之事,既是壯大漢軍本身,更重要的是渾水摸魚,讓我營能夠在遼東紮下根來。所以萬萬不可等閒視之,那些適合開墾的山谷,我會去和漢軍商議,畫出幾個來作爲我營的駐紮之處,這是無本買賣,想必他們也不會拒絕的。今後一段時間,我營的主要軍務,就是勘察地勢,準備裹挾百姓。”他轉頭看了金昌泰一眼,沉聲道:“金司馬作出一個詳盡的計劃來,一是百姓的來源,要儘量避開和契丹人、其它漢軍發生直接衝突,二是勘察和規劃安置的地方,要遠離契丹人和女真人勢力,和其它漢軍也要保持一定距離,三是每次裹挾百姓行動的行軍路線,四是所必須的各種物資。還有我想的不周到的地方,也請金司馬補充上去。”
金昌泰沉聲道:“是。”將領拿出決斷,行軍司馬作出詳細計劃,也是夏國軍中的慣例了。都沒有什麼異議,衆將又將相關事項都議了一遍,金昌泰亦將之記錄下來,以收集思廣益之效。議論了這樁大事,趙行德又問道:“還有什麼事情沒有?”
沉默了片刻,金昌泰道,“上次攻打契丹寨,我見女真人所用弓箭力道甚弱,但幾乎中者必死,威力極大,便從戰場上取了幾支回來,”他從自己的箭囊中取出幾支做了記號的,用青布包着遞給趙行德看,“這是毒箭,極是厲害,就算沒有射中要害,沒多久就毒發生死了。但屍體本身並沒有毒。我問了漢軍,這女真人的毒箭厲害,原來是用來狩獵的,小到狐鼠,大到黃羊、狼、虎豹、熊羆之類,只要射中一兩箭便必死無疑。外族人和女真交戰,對着他們秘製的毒箭也極爲忌憚。”趙行德也點了點頭,暗暗有些後怕,當初挾持完顏撒八,若是被這種毒箭射上一箭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原來如此,好狠毒的傢伙。”馬睿拿起一支毒箭,興致勃勃地拿起那枚製造的極爲精細的毒箭打量起來,顯然他的主人在毒箭身上下了很多功夫。箭桿筆直,箭頭雖然鈍,卻刻了數道的凹槽,顯然是爲了沾上更多毒液。
杜吹角點頭道:“這毒箭居然如此厲害,難怪女真蠻子都用盔甲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他頓了一頓,忽然異想天開道:“假若毒性烈到能殺熊的話,一兩箭射殺戰馬也該沒有問題,就算毒性發作慢些,也不怕契丹女真人敗戰後縱馬竄逃了。”
他處心積慮要對付騎兵,王童登臉色一沉,剛要出言反駁,卻聽趙行德道,“今後和女真人接戰,軍士無論如何要穿戴全副盔甲了,哪怕輕便革甲,只要不被這箭頭射穿,也是生死之別。來而不往非禮也。天下毒物甚多,豈能讓女真人獨擅勝場,”他頓了一頓,低聲道:“在遼東以小博大,能增一分實力,就多一分實力。”這話落在金昌泰耳中,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