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26 呼來上雲梯 5
“你們到底是聽朕的,還是聽丞相的?”
鄂州行宮的寢殿裡,天子暴怒的聲音迴盪。內侍和宮女都伏在地上,無人敢說話。而趙杞看來,這種無聲的反抗,更像是一個鐵打的牢籠。相府就是用這些懦弱的小人,徹底將皇帝變成了一個無人理睬的孤家寡人。趙杞的目光又轉向窗外。龍槐樹鐵褐色的樹幹如嶙峋的枯爪,偏偏枝葉繁茂得驚人,一團團綠蔭中纏繞着串串白花,彷彿毒蛇身白色的鱗光。毒蛇的眼眸好像在和趙杞冷冷地對視着。微風吹拂花枝顫動,就像吞吐的蛇信,趙杞似乎能看到噬人的兇光。
“你們,朕要把你們這些逆賊......”
趙杞彷彿困獸一般的嘶吼,他的臉色鐵青,氣得說不出話來。
殿外,鄧素遠遠聽見陛下的吼聲,不禁皺起眉。趙杞暴怒時根本不聽人勸,此時進去,無異於自取其辱。他嘆了口氣,轉身離去。鄧素前來覲見趙杞,原本是有些事情要稟報,但趙杞如此暴躁,時機顯然不合適。他從偏門出了宮,便徑自拜見陳東,向他稟報大禮議各方面籌備的情況。
鄧素深得陳東的信任,可以不經通傳而直丞相署理公文的簽押房,邁步入內時,陳東一如往常一樣,埋首在堆積如山的公文之中。依照禮制,丞相大權獨攬,責任也是極重。各個州府,不管是富庶還是貧瘠之地,都想盡辦法要減免賦稅。境內災害不斷,三天兩頭便要賑濟遭災百姓。戶部只能上奏丞相一一定奪。各地官員之間,官員與士紳之間,清流與俗易之間,種種爭執不下,朝中誰都不願擔罵名,最後還是上奏到丞相這裡來。
簽押房門口坐着書吏,紛紛站起來行禮道:“鄧大人。”
鄧素微笑拱手還禮,陳東擡頭一見是鄧素,笑道:“明日便是大禮議,鄧尚書還悠閒?”
“好以衆整,好以暇,”鄧素笑道,“再說,再忙也比不上丞相大人。”說着便坐了下來。
陳東關上正在翻看一份卷宗,點頭道:“諸事繁雜,大禮議我也抽不出身來仔細籌備,若不是守一得力,真不知如何是好?”卷宗封面上畫着軍情緊急的紋樣。金牌急腳遞如今已經用鴿書傳遞,但的紋樣仍是沒變的。如今宋國有中興氣象,遼軍北退,夏國陷於西邊的戰事,邊患較從前大大緩解。十萬火急的軍情鴿書已不常見,一出現則必有大事。
“出了何事?”鄧素微感詫異,擔心地問道:“遼賊大舉犯境麼?”
“不是,”陳東搖了搖頭,臉色陰沉道:“大食海寇又在廣南路出現了。”他手指在軍書卷宗上不停地敲着,“大食海寇的氣焰囂張,不但在沿海村落劫掠,還攻打廉州城,州城失守,防禦使姜清力戰而死,州學廩生逃散,知州王明倫端坐與學堂,海寇大至,王明倫罵聲不絕,爲大食海寇所害。”陳東與王明倫素不相識,但他在廣州爲官時,就曾聽說過王明倫的清名,後來大興州學推舉之事,陳東專門致書王明倫,請他出山主持廉州,可惜就這麼被海寇害了性命。
鄧素吃驚道:“大食海寇不是已有偃旗息鼓之勢了嗎?”
“他們只等信風一起便滿載而歸。”陳東手撫着黑色的卷宗封皮,“這期間,東南沿海本原來的一些海寇奸商又和大食人勾搭起來了。他們給大食海寇當嚮導,爲大食人銷贓,將他們看不上的東西換成金銀錢帛。這些人嚐到了甜頭,就像漢代的閹人中行說一樣,唯恐大食海寇洗手不幹了。這次廉州失陷,必有內賊,據逃出來的廩生,攻打廉州的賊兵,只有十之二三是大食人,其餘十之六七,要麼跟從劫掠的流寇,要麼是沿途被裹挾的流民百姓。海寇得了賊寇之助,侵入我內地越來越深,而賊寇又挾大食海寇自重,以抗衡官軍進剿。這內外勾結,已成了腹心之患了。”
“竟有此事?”鄧素吃驚道。他這些天忙着大禮議之事,不知海患又變得嚴重了。
“我已經命趙行德率水師即刻南下。”陳東的右手緊緊的捏成了拳頭,“砰”一聲砸在桌面上,簽押房中的書吏都驚得看過來,“海寇不除,我陳東誓不爲人!”福建、廣南,受害最深這些地方,都是他感情最深的地方。他的臉色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大海茫茫,內外勾結......這,南海水師新建,”鄧素臉現憂色,沉吟道,“元直也有他的考慮,水師不經過一番操練整訓,倉促上陣的話,只怕不但損兵折將,還壯了大食海寇的氣勢。孫子兵法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說,將能而君不御者勝。所以,水師進剿的事情,朝廷不已催促過甚纔好,免得元直爲難。他當年能孤師北伐,如今也不會逗撓自保。”鄧素心中沒說出來的是,趙行德一身關係京東與河南歸屬,朝廷唯動之以情,而非臨之以威,才能維繫住兩地版圖,等待國力恢復後,再徐徐解決之。
“我只是告訴他,”陳東嘆道,“廉州劫後的慘狀罷了。”他的語氣蕭索,充滿了無奈。世人皆以爲丞相的權柄滔天,誰知天下這副膽子的沉重。這兩三年來,大宋國力捉襟見肘,全賴相府左支右絀地維持着。而他看上去竟老了十歲有餘。
“這位子是在火上烤,”陳東搖頭苦笑道:“該收拾的麻煩收拾乾淨了,我有告老還鄉了。”
“這是哪裡話,”鄧素勸道,“大宋隱隱有中興氣象,你可不能急流勇退啊。”他面色複雜,轉而說道,“明白事理的,知道你是不戀棧權位。不明白事理的,只怕更要急不可耐了。明日便是大禮議,鄂州城裡,陸明宇還在遊說各地的學政,要彈劾於你。他這句話若是落在他的耳裡,只怕他只會冷笑幾聲,再來一番口誅筆伐吧。”這一次,禮部汲取了上一回的教訓,事先佈置了不少耳目,所以各州學政的動向都十分清楚,每天都會秘密上奏給相府。
各地雖然有抨擊朝政的聲音,但侯煥寅、吳子龍的先後受挫,在這一次大禮議中,唯一有份量的威脅人物,就是楚州學政陸明宇,然而,他竭力奔走發起對陳東彈劾,卻是應者寥寥,孤掌難鳴。所以,禮部除了監視着各方動靜之外,並沒有做別的動作,在別人看來,這反而更說明朝廷有容人之量,並非流言所說的排斥異己,鉗制言論。
“就由着他鬧去吧。”陳東搖搖頭,淡淡道,“這一次盟誓的時候,不讓他站前面便是了。”
“好吧。”鄧素也苦笑道,“當年在太學時,陸浮休也是衆所仰慕的前輩清流,沒想到他能鬧成這樣。這一次禮部也請了舟山先生,不料他去了東林講學,趕不過來了。黃老先生首倡這公議推舉之禮法,我們在鄂州忙得團團亂轉,他倒是有閒心去東林。朱森何方這兩個傢伙,三招五招不出,‘高人隱士’的架子也拿起來了。”他以禮部尚書之尊,抱怨的語氣說起這些長輩和故友。二人在太學同窗就讀,陳東常常私下拿師長打趣,指斥朝廷權奸更是疾言厲色。反而鄧素端方穩重,絕不會這樣說話。
二人回想起當年,心中都有些唏噓。
鄧素稟報完大禮議準備事項後,這便告辭離去。春去夏來,相府花園中樹木早已枝繁葉茂,錯落有致的陰影落在庭院中佈滿青苔的青石路上。若是在尋常別府,花園小徑都是內眷丫鬟們踏青遊玩之處。宰相衙署中,朝廷命官和相府書吏都是規行矩步之人,無論是晴天還是下雨,大家都是從花園兩旁橫平豎直的廊廡走路,極少有人穿過庭院去踩那小徑青石上的苔痕。不過,也並非人人如此,鄧素就徑直穿過了樹蔭下青磚小路,從相府東側第二個小門出去,那是一條僅容一輛轎子的窄巷。巷子兩旁是朱漆高牆,一邊是鄂州行宮,一邊是相府。
轎伕早已等在門外等候,見到鄧素都站起身來,一名隨從掀開了車簾。
鄧素卻對他們擺了擺手,沒有上轎子,而是走到巷子裡另外一邊。
那裡是距離寢宮最近的一道小門。鄧素剛纔在陳東這裡呆了一陣子,估計趙杞的怒氣也平復下去了。趙杞常自嘆“政則丞相,祭則寡人”,他雖然已對朝政不聞不問,但不少禮儀上事情,還是需要事先向陛下稟報。雖然大內宮禁對禮部尚書形同虛設,但這一次鄧素並沒有冒昧地徑直闖入,而是先讓侍衛通傳。世道變了,人人都在適應着這個世道。趙杞固然是九五之尊,但他在知道重臣要來拜訪之前,總是會按捺一下自己的情緒,給人一種“明君”的形象。這一點,鄧素也是很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