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青樓的事情在汴京鬧騰了一陣便平息下去,反而成了一段風流佳話。李邦彥倒會做人,第二天便將賣身契送給陳府,還附上了一份賀禮,朝會時見着陳東,還埋怨他不早和自己說。清明節過後不久,朱森便上書謝罪,自請爲去世的恩師守墓三年,讀書悔過。官家趙柯念他卻有悔改之心,特意下旨,在福建路楊時的墓前修築一座草廬,賜給楊時的弟子守墓所用,並欽賜名爲“三省堂”。朱森與何方離京這日,陳東更邀約在京師的理學社士子,大張旗鼓地在汴河碼頭爲其送別。
站在官船的船尾,何方正朝碼頭遙遙揮手,看着陳東帶着新婚燕爾的夫人,何方笑道:“朱兄平常將‘克己復禮’掛在口上,真是沒想到,居然做得出帶人搶青樓的事情來。”他和朱森雖然同窗好友,平常談得都是道德文章,今日方纔提起此事。
朱森微微一笑道:“夫婦有義而後父子有親,父子有親而後君臣有正。故曰:婚禮者,禮之本也。李邦彥逼良爲娼,居然想用師師來要挾少陽,滅絕人倫,逆施天理,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若以我本心,便當砸了天下青樓,燒盡賣身契,放其夫婦自相匹配。爲李邦彥造一鐵跪像,做賣笑之狀,長跪於京師坊市,以爲後世之警。”
何方見他不似說笑,嘆道:“這事情前世未有,恐怕朱兄想得出來。”心裡卻是暗暗爲朱森可惜,空有一身的才學和抱負,卻因爲先天身爲國戚,不能得志於朝堂。何方暗暗道,朱森如此不遺餘力襄助陳東,恐怕也有彌補心頭憾事之意。
朱森卻笑道:“正德兄過譽了,以我之見,這事情,至少還有一人做得出來。”
“誰人?”何方疑道。
“趙行德。”朱森眼中現出思索之色,“這幾年來,元直不知所蹤,每有文章傳世,其力主均田恤民,士紳推舉賢達爲地方官,虛君實相等論,每一樁都是前朝未有的事情。”
“是麼?”何方臉色微變,悻悻道,“趙元直也太不珍惜羽毛,近日最爲流傳的那篇《東海食珍》,鼓吹一種叫海蔘的蟲子有滋陰壯陽之效。有他的大名作保,現在好些人都在搜求海蔘服食,號稱什麼連御數女,廣延子嗣,這東西有這麼神麼?”他頓了一頓,低聲道,“我聽說大內也開始採買此物,據說官家親自囑咐,要列在和女真互市的物品裡。”
朱森微微一笑,沒有多說話。何方只是聽說而已,他卻知曉,官家趙柯試過之後,感覺大好,下令將趙元直其它文章統統收集來觀看,結果除了《東海食珍》,其它皆是議論朝政的,把官家看得眉頭打結,嘆道:“趙行德真異人也。”但要將先皇欽定的謀反一案翻轉過來,恐怕還待時日。
趙行德同韓凝霜、許德泰等一行百餘騎抵達了金國黃龍府,韓大先生將他們安排一處大莊園裡。韓大先生原打算在韓凝霜回遼東之前便議定盟主,誰料韓凝霜得知消息後,兼程趕到了黃龍府,他反而不着急了。漢軍寨子分佈在廣袤的太白山、大小鮮卑山裡,幾十年間各自的情形也不十分清楚,趁着各寨的好漢還未到齊的這段時日,底下的勇士之間動手較量,也有試探彼此寨子實力的意思。除了漢軍之外,更有好些女真武士在校場中練武,好些姑娘婢女三五一堆,一邊相互說笑打鬧,一邊朝着場中勇士指指點點。
遼東原本便是胡漢混雜,習俗也相互影響,遼國自從韓昌之亂後又推行易服斷髮,此時漢軍大都左衽,許多都是髡髮,唯留兩鬢,或一長綹散發,或胡亂結兩根辮子,或者乾脆剃光了腦門。通常來說,漢人的辮子和契丹人相仿,留的是兩鬢的頭髮紮成,而女真男人留的是顱後辮髮。而雙方之間在言行氣質上的差別極大,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一棵大樹下面,胡氏雙手握着一柄長劍,對着前面的空氣不斷砍劈,這自右上往左下方的砍劈動作已經做了一百多次,大顆的汗水從額頭上滴下來,她卻緊咬着嘴脣,固執地不肯休息。旁邊一個女真人有些無聊,走過去和她搭訕,胡氏置之不理,那人居然便要和她動手較量。剛剛習武的張胡氏怎能是那女真男人的對手,剛剛一個照面,便被那人用劍柄打倒在地。
“男子漢大丈夫,欺負一個女流,真是豈有此理!”不遠處的劉政憤憤道。他放下手裡一柄弓箭,抽出橫刀,就要上去打抱不平。
“又去英雄救美啦!”杜吹角一邊練習着橫刀的刺擊,一邊笑道。“這傢伙就是見了女人便腿軟。在康國這樣,到了遼東還這樣。”他乃是刀盾手出身,剛纔看那胡氏練習得有模有樣,就是力氣弱了些。正所謂拳不離手,曲不離口,趙行德帶領這隊軍士,不管是行軍還是駐停,但有餘暇,都各自打熬力氣,練習武藝,這個便是軍士安身立命的本錢。
旁邊趙行德微微一笑,也沒阻止。這校場上動手較技的事情也沒什麼稀奇。他右手一鬆,箭矢穩穩地飛到百步之外,靶子上已扎滿了箭矢,這才走到箭靶子前面,將箭矢拔下來,繼續練習。十餘名軍士都聚在校場這一角,而整個校場上已經有兩三百名軍兵在舞刀弄劍,有的只是單純的習武,有的則是在展示寨子的實力。
“哎呦,劉英雄要不妙!”杜吹角喊了一聲,趙行德轉頭望去,只見和劉政較量的那名女真人頗爲勇猛,過了十幾招後,居然將劉政逼得左支右絀。除了胡氏緊張無比在觀戰外,旁邊還圍過來了十幾個漢軍、女真軍,還有好幾個姑娘。劉政本來擅長的是箭術,此刻因爲旁邊的人多,不肯失了面子,雖然有守無攻,連連後退,只咬着牙不肯認輸。那女真人久攻不下,眼中漸漸多了一份厲色。
“過去看看。”趙行德見勢不妙,忙帶着杜吹角等人趕了過去。
趁着劉政後退稍稍緩了一瞬的機會,完顏宗翰雙手握着刀柄已舉過頭頂,就要趕上一步,凌空下劈,趙行德急忙喊道:“刀下留情!”這時就算彎弓搭箭也來不及了。就在此刻,胡氏突然彷彿發了瘋一樣衝進場中,一把抱住那女真人的腰部,完顏宗翰被他這一打岔,怒罵道:“好個瘋婆娘。”一邊用力轉身,一邊刀柄重重朝她的肩背上砸去。
恰在此時,一柄利劍忽然伸到完顏宗翰的頷下,劍鋒透着絲絲寒氣,饒是完顏宗翰久歷戰陣,也嚇出了一身冷汗,他擡頭一看,正對着韓凝霜凜冽的目光,不由得怒道:“凝霜,你是想要殺我嗎?”韓凝霜冷冷道:“這是我的婢女,你不能傷她。”胡氏見了韓凝霜,也不待完顏宗翰點頭,滿臉羞愧地回到她的身邊。
這時,趙行德等人也三步兩步趕了過來,杜吹角笑着勸道:“比武而已,莫要傷了和氣。”
完顏宗翰將彎刀收回刀鞘,恨恨道:“沒本事就不要管閒事。”劉政一聽,按捺不住,卻被趙行德一眼瞪住,示意他不要亂來。韓凝霜卻另有會意,柳眉微豎,沉聲道:“我這婢女初習劍術不久,你若是不服,便和我較量較量。”
完顏宗翰上下將她打量了一番,忽然冷冷笑道:“我可不敢,萬一收不住手,皇姑姑要罵我,宗弼要怪責,我可吃不消。”
完顏宗翰轉身要走,韓凝霜卻在他身後大聲道:“一個大男人,只知道欺負不會劍術的弱女子,見了真正的敵手,卻只能夾着尾巴灰溜溜逃走。”她這話是用女真話說出來,極爲順溜,旁邊的姑娘都一起笑了起來。完顏部落在百十年前還是母系部族,剛立國不久,尊卑不如中原那本分明,這完顏宗翰雖然是丞相撒改之子,卻不能禁止這些女真族中的姑娘笑話他。
完顏宗翰這張臉頓時變得通紅,轉過身來,沉聲道:“你要和我動手的,輸了可不能找長輩告狀。”拔出了腰間彎刀。完顏部族是九天女的後代,過去部族中的女人都能射箭拿刀,據說連首領也是女的。所以完顏宗翰到不覺得和女人動手有失體面,所以剛纔纔會有意以此爲由去勾搭凝霜的那個婢女。
韓凝霜沒有答話,只將劍柄收回在腰,劍身卻斜向上指着完顏宗翰的臉,場面頓時靜了下來。她只擺了這麼個起手姿勢,便引來旁邊其他女真部族姑娘一陣叫好和羨慕的眼光,這場面裡女人自然向着女人。
完顏宗翰大吼一聲,大步向前,一刀劈向韓凝霜雙手握持的長劍,韓凝霜卻絲毫不退,身子一偏避開當面,搶上左前一步,立時佔到上風,劈了完顏宗翰一刀,逼得他不得不揮刀擋格。韓凝霜卻不和他比拼力氣,不待雙刃相交,再度側移了一步,搶了一個完顏宗翰揮刀砍來十分難受的位置,這一回,迫得完顏宗翰跟着她轉身移動起來,雙方主客之勢已成,完顏宗翰只是仗着力氣大,不斷揮舞着彎刀,強行護住了周身。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杜吹角驚歎一聲道:“這是我夏國軍中的橫刀術,韓姑娘從哪裡習來?”
見劉政眼帶懷疑,杜吹角沒好氣地道:“老劉啊,不是我說你,這是近戰用的雙手劍術,韓姑娘使得爐火純青,至少比你強上好幾籌的功夫,你們弓箭手還是要多練練近身兵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