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9 天地賭一擲 1
太學上舍大考張榜數日之後的清晨,太學竹林裡的白霧尚未散去,國子監裴學正匆匆找到正在練習開弓的趙行德,“陛下有旨,命太學上舍監生趙行德前往白玉宮明光殿覲見。”
“終於來了!”能夠有機會覲見當朝皇帝,爲李若冰辨冤,陳說利害,趙行德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匆匆收拾了一下行裝,便在衆多太學士子豔羨的目光相送之中,乘坐傳旨的宦官帶來的駟馬高車來到白玉宮前,通過重重禁衛,沐浴更衣之後,方纔被宦官帶到一處偏殿等候皇帝召見。
偏殿中尚有許多等候皇帝召見的官員,有的鬚髮斑白,有的正當盛年,穿着各色官服,眼觀鼻鼻觀心地危襟正坐,見宦官將一身平常半舊儒袍的趙行德引了進來,不少人眼中都露出詫異的神情,只是拘於禮法,沒有交頭接耳地打聽他的來歷。更有少數人見他年輕,以爲乃是官家所召見的民間術士,臉上露出不屑一顧之情。
承蒙官家召見在太學士子看來乃是天大的幸事,趙行德當初亦作如是想,但看到十幾位等候在偏殿內的大小官員,方纔覺得自己錯得厲害.大宋乃是世間最大之國,人口逾六千萬,官員數以萬計,官家趙佑一天召見的何止百人,自己一介庠儒,能和趙佑說上幾句話已經不易,要想多說上幾句話,甚至以言辭打動皇帝,那是難如登天之事。
只看旁邊招待等候官員的宦官正眼也不瞧自己一眼,甚至連坐下等候的繡墩也沒有一個,便知曉自己在官家心目中的地位如何。若依照他往日淡泊謙沖的處世之道,這立等也便等了,然而,今日卻有所不同。
“啊哼——”趙行德面色頗爲尷尬的咳嗽了一聲,對旁邊的宦官拱手道:“這位閣長大官,天威浩蕩,小可腿腳有些發軟,能否給一個繡墩坐下?”
他這話音雖輕,卻是字字鏗鏘,那管事的宦官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他自從在這白玉宮偏殿當值以來,給等候的官員安排座位,一則按照品級規矩,二則憑他自己的好惡,而像低品官員,甚至像趙行德這樣甚至還沒有官職在身的,居然敢主動開口要個座,簡直是破天荒頭一回。
在皇帝面前奏對,就算是丞相也沒有座位,這是太祖皇帝立下的規矩。可是官員在等侯面君的時候有沒有座位,並無定製成規。畢竟宦官也不過是皇帝的家奴而已,若朝臣們藉此攻訐,官家打殺個把替罪羊也只看心情好壞而已。
那管事宦官的臉色變換了幾回,在一衆等候官員的注視下,終於向旁邊的小太監吩咐,給趙庠儒搬了一個繡墩來坐,趙行德告了聲謝,便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
自從漢朝張讓等十常侍亂政,宦官之禍在唐朝更是發展到了頂峰,因此,本朝對宦官的防範之心遠勝從前。文官號稱士大夫與皇帝共治天下,也在骨子裡對閹人有一種牴觸和反感。然而,今上所重用樑師中、童貫等大宦官,手握着權柄,又得天子寵幸。就算是丞相蔡京也不願輕易得罪,連帶着不少中低層的宦官也趾高氣揚起來,這反而讓並非閹黨的文官這種同仇敵愾的心理更加強烈。
此刻見趙行德如此行事。在等候的幾個官員投向趙行德的目光中夾帶了一絲友好的之意。負責爲皇帝起草詔書而號稱“隱相”的文字宦官樑師中得知此事後,向手下黨羽告誡道:“後生可畏,汝等當避讓一頭。”
一炷香時間過去了,趙行德和衆官員都恭恭敬敬地等候着皇帝的召見,卻沒有一個官員都沒有被唱名引入,大家都強打着精神。殿中乾爽的空氣中帶着脂粉和花香,一個時辰的時間過去了,涼風習習,趙行德不覺有些昏昏欲睡。
白玉宮垂拱殿內,左右內侍都被屏退,班直衛士也只在殿外站立。皇帝趙佑正與臣僚一起議事。丞相蔡京、參知政事趙質夫、樞密使王甫、樞密副使李邦彥、侍衛步軍指揮使童貫、皇城司勾當官沈筠在座,這六人都是趙佑最爲親信的心腹。
“那契丹使者耶律大石甚是無禮,時常口出對我朝不遜之言,遼國這幾十年一直都在招攬蠻族爲其附庸,而且,在山前山後十六州之地,不斷用北院契丹兵馬替換原來的漢人將門,我朝若不北伐幽燕,只怕不久之後,他們就要入寇河北了。”皇城司勾當官沈筠道,他的臉在別的官員和下屬面前總是板着,讓人不知其喜怒深淺,這副面孔到了趙佑跟前卻顯得“木訥老實”,耶律大石爲人頗有城府,除了在端午大典上不肯跪拜,忤逆了趙佑之外,平素都沒有什麼激烈的舉動,但到了沈筠的口中。越是將耶律大石形容的渾身都是逆骨,越是順了趙佑的心意。
見官家皺起了眉頭,參知政事趙質夫秉道:“遼人雖然窮兵黷武,但在遼國人當中,契丹族人原本不佔多數,國中除了契丹族之外,尚且有許多其它的部族。近年來契丹人又變本加厲地殘暴不仁,其國內各蠻族也早有不滿,只不過迫於契丹人的積威,不敢起兵反叛而已。近日有遼東女真族完顏部使者到京城,希望我朝從海路援助其糧草甲兵,女真族願意與我朝結盟抗遼,爲我朝扼住契丹人之背。”
趙質夫說完之後,不經意間看了丞相蔡京一眼,他二人雖然在朝堂上相互抗衡,但同屬新黨,在推動大宋北伐收復幽燕的上卻是一致的,而最近遼國腹地的完顏部落希望得到大宋援助之事,趙質夫與蔡京也在不同場合有過試探和溝通。此時蔡京默不作聲,既沒有出言支持,卻也沒有做反對之語。
“哦?竟有此事?”趙佑頓感興趣,他素有過目不忘之才,微閉雙目想了片刻,問道:“琉球、日本使者稱,有蠻夷號稱女真者乘小舟過海,沿海流竄,搶掠財貨,劫走男女爲奴,沿海居民多有死傷。高麗使者也曾稟告,女真部多次過鴨綠江搶掠糧草。致使這三個藩屬不堪其擾的女真部落,可是與丞相所說的是一回事麼?”
“這個麼?”丞相趙質夫臉現尷尬之色,他知道北地蠻族都是虎狼之性,可沒想到女真部居然搶到了琉球、日本、高麗這些大宋爲數不多的恭敬藩屬頭上,他不敢爲完顏部落辯白,只得道:“以微臣年少時出使遼國時所見,女真族部落衆多,這完顏部落只是其中的一個。”
趙佑不滿意地哼了一聲。
這時丞相蔡京方纔睜開微微閉合的雙眼,緩緩秉道:“陛下,所謂狄胡蠻夷者,皆人面獸心之輩,此乃人所共知的。趙相雖然對完顏部的劣跡一時失察,但其立意乃是以夷制夷,仍然是可取的。倘若那女真部落不悍勇殘暴,反而不足以爲遼人之敵。”
“那以蔡相之見,此事該當如何應對?”對丞相蔡京,皇帝趙佑也保持着一分客氣。
“以老臣之見,契丹與女真,皆是狄夷,我朝雖然支持女真一些軍械糧草,卻要防着這女真族坐大,以至於驅虎吞狼,餓虎還貪心不足,反害了我朝自身。”蔡京緩緩道,“如今之計,以糧草軍械援女真,亦是以糧草軍械制女真,每當女真部族與契丹相爭佔據上風時,我朝便斷了接濟,使其不能乘勝壯大。反之則加倍接濟,如此一來,我朝可以坐視此兩種狄夷自相攻戰,耗其元氣。那女真族在遼國的東京道,假若戰事綿延擴大,遼朝疲於應付東北方向,必然導致南京道幽燕空虛,到那時,便是我朝經略幽燕的時機了。”
蔡京說到此處,趙佑方纔讚道:“蔡相真是謀國之策。”又問道,“孫子兵法曰,十萬之師出,日費千金。若是朕有意北伐幽燕,需要準備多少錢糧?”
樞密副使李邦彥看出趙佑的心意,拱手道:“錢糧的事情陛下無擔心,朝廷禁軍八十三萬,雖然平時養兵的費用高達七千萬餘貫,但因爲都是募兵,就算不打仗,所需糧草、四時犒賞也不能斷,打仗最多耗費些軍械。”他頓了一頓,見趙佑微微點頭,放下心來,笑道:“朝廷養兵千日,若是不打仗,反而是靡費錢糧的冗兵了。”
李邦彥的語調頗爲輕佻,趙質夫的眉頭微微一皺,但他深知官家總想開創一個盛世局面,早有北伐西征之意,再撞上契丹使者忤逆了官家,此怕是一心想要懲戒一下契丹人的,但官家行事,向來重大略而輕細微,趙質夫便出言提醒道:“河北行營養兵及戍守之費現今爲兩千餘萬貫,若是兩國交兵,河北軍費只怕要增加一倍不止。”
然而,增加兩千萬貫軍費尚在趙佑心裡可以承受的範圍,單單建造白玉宮所費錢糧便不止於此,三司使雖然常常都說入不敷出,但東南財賦之地,只需再加一次稅,錢糧就出來了。於是,趙佑沉吟着又問樞密使王甫道:“既然契丹人常懷不軌之心,若是王師先發制人,北伐幽燕,河北行營可堪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