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46 於今亦奔亡 1
夜風微冷,許德泰站在帳幕前面,靜靜地看着成千壯丁排列成隊。一批百姓是今天剛剛到的,和幾百個‘婦’孺一起圍在校閱的空地上好奇地看着。空地四周點着明晃晃地火把,爲了不受軍士的斥責,在妻兒面前丟臉,雖然已經疲憊不堪,男人們還是不得不打起了‘精’神,緊緊握住手上的棍子,腰桿‘挺’得筆直。雖然不少人手足無措,卻已經行伍的樣子。
“韓信點兵,多多益善。”許德泰心頭忽然掠過這句話,夏國寨裹挾的百姓不能算多的,丁壯一兩千,老弱‘婦’孺加上不過一萬口,但如此迅速地將這些百姓捏合在一起,卻是令人可畏。丁壯手中一根根長棍宛如徐徐地樹林,伴隨着軍士的口令,十人隊百人隊在進退自如。
“假以時日,究竟誰纔是遼東的主人?”許德泰不禁眯起了眼睛,出起神起來,忽聽身後有人道“許三當家”,他回頭一看,卻是金昌泰。
照承影軍規矩,軍士具體職司是對外保密的,外人亦不知金昌泰乃地位超然的行軍司馬。許德泰見他在營中地位頗高,也猜到他大概是軍師謀士,客氣地拱手道:“金先生。”笑容帶着一絲疑‘惑’,探詢金昌泰所來何事。
“會盟之事,金某有些疑‘惑’未解,特來向三當家請教。”金昌泰微笑道,朝着帳內指了指,示意入內詳談,許德泰遲疑了一瞬,便和他一起步入營帳內。兩個承影營的軍士隨後守在了‘門’口,警戒旁人偷聽。
許德泰營帳乃是塗了油脂的羊皮搭成,地上鋪着氈毯,雖然比不上漢軍營寨的屋舍,卻比百姓所居的茅草棚好了許多,帳幕圓形的穹頂上開了一天窗,燭火的煙氣一縷縷地升騰上去。許德泰和金昌泰盤膝對面而坐,隨手沏上油茶端給對面,笑道:“金先生有什麼疑‘惑’,在下自是知無不言。”
金昌泰接過茶盞,微微皺了皺眉,‘奶’和酥油都放得很重,帶着一股濃厚的腥羶,北地漢兒在習‘性’胡化已有數百年之久了。他沉聲道:“許三當家,明人不說暗話,四十幾家漢寨會盟,到底是誰想做盟主,總有讓我們得有個譜吧?”他喝了一口油茶,將滾燙的茶水嚥下,又道,“我朝護國府現在只知道韓家乃是遼東漢人共主,一切軍械糧草,乃至我等,都是韓大小姐在護國府爭取來的,現在突然又多了個盟主,還扯上‘女’真人。”
許德泰微微一愣,下意識地想要避開這個話題,強笑道:“韓家自然是我等的共主,這個推舉的盟主,也是聽韓大小姐之命而爲罷了。”
金昌泰微微一笑道:“是麼?我有些擔心護國府誤會,耽擱了你我兩家下一步的合作。要知道,我們的火炮和糧草軍械還漂在海上呢?”
許德泰沒有立時回答,金昌泰也不着急,一邊喝茶,一邊打量他。空氣中似乎瀰漫着一股讓人如坐鍼氈的尷尬,許德泰只覺得來自對面目光視乎要‘洞’人肺腑,不禁暗道,從前怎麼沒看出這金先生如此厲害。
遼東乃唐朝平盧節度使轄境,胡漢雜處使這裡的漢人胡化極深,許多漢軍將‘門’先祖都是先跟隨安史造反,而後又割據自立的,自前朝安史之‘亂’起,便和中原離心離德。遼東各漢寨彼此間的利益糾葛錯綜複雜,但俱都對中原朝廷帶着很強的防範之心。夏國和遼東相隔遙遠,推行軍士之制,又是韓昌母子埋骨之所,百多年下來,方纔被遼東漢將的引爲盟友。雖然夏國是友非敵,但漢軍內部之間的傾軋爭鬥,許德泰還是不‘欲’讓外人知曉。而金昌泰則無論如何也要‘摸’清楚漢軍內情,才能向趙行德和大將軍府‘交’代,讓夏國投入在遼東的人力物力得到最大的利益。
良久,許德泰方纔嘆了口氣,沉聲道:“不瞞金先生,這是韓家的家事,所以才未見告。衆山寨原本雖有會盟迎接大小姐之議,但推舉盟主這事,卻是黃龍府的韓大先生提出來的。”提及這韓大先生,許德泰的語氣帶着一絲澀意,不待金昌泰相問,又道,“韓大先生雖然也算是韓氏之後,卻不是韓元帥血脈。此人文武全才,先在太白山北麓立寨,後來又成了完顏阿骨打的謀士。此番遼東漢寨會盟,他得知了消息,便提議由各寨首領推舉一位盟主掌兵。”
金昌泰訝然道,“竟有此等人物,爲何以前不知?”他暗道軍情司失職,更想從許德泰這裡‘弄’清這韓大先生來歷。
許德泰苦笑一聲道:“大先生一向韜光養晦,連我也不知究竟叫什麼名字,但確實是個人物,他麾下的漢營在‘女’真軍中也算是‘精’銳,金國的朝廷制度,‘女’真的文字創制,他都出力甚多。若不是這樣,他一個漢人,怎能讓完顏部族奉爲上賓。此次會盟,韓大先生有言在先,他是倡議的人,但絕不來當這個盟主,所以大家對他只有欽佩,也沒有別的想法。”
“算是個‘亂’世梟雄了。”金昌泰暗自沉‘吟’,又問道:“這韓大先生也去會盟麼?”
許德泰點頭道:“爲了漢軍和‘女’真人結盟的事情,他會去的。”他心知夏國一直反對漢軍和‘女’真結盟,又道,“金先生,契丹強盛,金國方興,我遼東漢軍勢力單薄,若不結一強援,恐怕將來難有存身之處,這是不得已而爲之,還請先生多多向趙將軍,向朝廷轉圜解釋。”許德泰平時脾氣頗硬,此刻爲了漢軍不至於因結好‘女’真而觸怒另一強援夏國,竟是低聲下氣起來。
金昌泰沉默了片刻道:“多謝許三當家坦然相告,我且去回稟趙將軍,再看如何定奪吧。”他起身告辭離去,許德泰送到帳幕之外。不遠處空地裡,夏國軍士指揮丁壯合練大陣,小孩兒興奮地揮舞着樹枝做成的刀槍,笑着鬧着,千餘人一起吶喊的聲音在山谷裡迴響不絕。額裡也抱着雙臂在旁觀看,見許德泰出來,指着場中丁壯,冷笑道:“送死的籤軍,喊得大聲能嚇死人麼?一百‘女’真騎兵便能把他們殺個‘精’光。”
中軍帳幕裡,趙行德正在最後審看鍊鐵風箱圖樣,這一幅圖樣是趙行德自己畫的,簡單的曲柄連桿機構,四頭牛拉動風箱,他估計爐溫足以得到液態鐵水,可惜耐火材料方面準備不足,無法直接得到鋼水,要造兵器還是隻能走反覆鍛打的路子。蔭戶裡中工匠奇缺,趙行德不得不一邊讓軍士督促蔭戶照樣施工,一邊囤積礦石木炭。漢軍會盟之事關係遼東的大局,趙行德必須親身前去,又不願耽誤進度,只好畫出圖樣,又將說明做得極細,‘交’給金昌泰監工。
帳幕外傳來軍士敬禮的聲音,金昌泰和王童登一起進來,趙行德擡頭笑道:“來得正好,我此去參加他們漢軍的會盟,寨子裡諸多大事,還要兩位多多承擔起來。我估計火炮和工匠很快就到了,除了裹挾蔭戶墾荒,先照圖樣把鍊鐵爐建起來。這是大致圖樣,具體的細節,則聽從匠師的安排。”
金昌泰拿起圖樣,笑道:“難道你在敦煌時便想到要裹挾百姓了,這般廟算之能,堪比管仲樂毅了。”當趙行德定下這裹挾百姓之計後,衆人方纔感到兵器、農具、鎧甲,樣樣都需要鐵,只恨當初沒有將鐵匠隨隊帶着。可是就算普通匠師,也大多隻能打鐵,而不能自己設計出一個鍊鐵爐子來。趙行德拿出這幅帶有詳細說明的圖樣,金昌泰只以爲這是他預先在敦煌帶來的。
趙行德笑道:“未雨綢繆總是好的。我走以後,你們可以燒製些陶甲,給團練兵配上。”他又拿出一張圖樣,畫的是用硬質陶片綴成的一副鎧甲,頭盔彷彿倒扣着的陶壺模樣,還附帶了陶質的面罩。
王童登皺着眉頭道:“這玩意兒能用麼?用槍‘棒’一敲便碎裂了。”
金昌泰統籌屯墾和營建,笑道:““這陶甲總比沒有甲冑好。雖然有些沉重,這甲冑至少能抵禦流矢,壯壯膽子也好。”他拿着圖樣仔細看了一番,不明就裡處向趙行德詢問,趙行德也細細地跟他解釋。將圖樣大致看明白後,金昌泰便將兩張圖樣捲起來收好,對趙行德道:“這裡有我們,你放心去和那些蛇蟲鼠蟻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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