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9 天地賭一擲 4
衆人嘲罵了一番趙黨的愚蠢,數杯慶賀後,王甫嘆道:“趙質夫也夠狠的,那趙行德不知如何開罪了他,眼看便要河北軍前效力,也不得授官職。”
李邦彥笑道:“王樞密日理萬機,風花雪月的故事卻孤陋寡聞了。太子伴讀趙儼欽慕京城的才女李若雪,被李家拒了,李格非那倔老夫子聲言要寧可女兒嫁給趙行德,正緊鑼密鼓地張羅婚事呢。趙儼這癡子因此相思成疾,連帶着趙質夫老匹夫也恨上了李家和趙行德。”
童貫這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難怪遼國使節大典失禮一案,老匹夫對李若冰落井下石,自命清流的那位也袖手旁觀。”又問道,“官家顯然有栽培趙行德之意,不知丞相爲何要把那小子發到河北軍前效力?”
童貫向來是開罪過他的都要狠狠地報復,但事不關己的便不輕易結仇。趙行德乃是官家新近注意的士子,正所謂後生可畏,說不定日後便飛黃騰達,若是蔡相沒有暗示,他也不會過多爲難,平白無故結個大敵,反而會施以恩惠,以爲日後之用。
蔡京端着酒杯,看了他一眼,一飲而盡,緩緩道:“此子乃是元祐之後,一天不肯變換黨色,一天便容不得他有出頭之日。”
衆人神色都一凜。朝堂上蔡黨與趙黨之爭,乃是新黨派別之間的爭執,元祐舊黨雖然早已失勢,但在民間和地方潛力極大,以蔡京爲首的新黨當初爲了剷除元祐朋黨,不但將舊黨中人貶斥流放,子女終身不得出仕,還將元祐黨人姓名刻碑爲記,黨籍公佈天下以利於地方官府監視元祐黨人的活動,不但如此,名列元祐黨籍之人的文集一律焚燬,印版也勒令銷燬,連名臣司馬光、文彥博、範純仁等都不能倖免。
如此手段無所不用其極,舊黨雖然被壓抑,但舊黨與當權的新黨結下的仇怨再難化解。李格非斷然拒絕趙儼的求親,半是因爲早已屬意趙行德,半是因爲趙李兩家黨色不同,就算李若雪嫁入相府,也會被夾在黨爭之間,未必受人待見。
聯想起當初新舊黨爭之烈,衆人心頭都是一寒,李邦彥乾咳了一聲,笑道:“元祐奸黨失勢已久,我等都有些淡忘了,還是蔡相思慮周詳。”童貫亦秉道:“在下明白了。”
蔡京微微點頭,端起杯道:“今日陛下對道夫委以重任,老夫還未賀喜,便以此杯爲敬吧。”
童貫雖然也是天子的寵臣,但他只是一個閹宦,平素與文官相交都有些自卑,所以纔對建立大功有超乎常人的渴求。權傾朝堂的蔡相敬酒,令他頗爲動容,忙站起身來舉杯,一臉忱摯道:“蔡相折殺童某。”一揚脖子將琉璃盞中如血一樣紅的酒飲盡,蔡京卻只將嘴脣沾了沾酒杯,除了和天子共飲,他已經許久沒有滿飲過了。
童貫將酒喝乾後,嘆道:“不瞞丞相,童某赴河北軍前效力,爲了官家,就算是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只是離開了官家,在邊關日子久了,擔心有人在官家面前進讒言。官家日理萬機的,保不準也就信了。丞相,假若真要有小人中傷雜家,您還要爲童某主持公道啊。”
蔡京微微一笑道:“道夫簡在帝心,官家慧眼如炬,就算有小人進讒言,也不會委屈了道夫的。”他看了王甫、李邦彥一眼,這兩人忙接口道:“道夫此去河北,要人有人,要糧有糧,經略幽燕乃是大事,此後樞密院決不會虧待了河北行營。”
童貫感激涕零,忙站起來又向三人各敬了一杯酒,又聽蔡京道:“那劉延慶雖然是員久在邊鎮,素來縱容部屬胡作非爲,但他在東西二京,乃至東南州府都廣置田產,不似折楊曹潘家那樣存心割據一方,道夫此去河北捋奪他的兵權,倒是不必擔心他突起發難。”
童貫笑道:“蔡相說的是。”劉延慶每逢節慶都會差人給在座的數位送來厚禮,童貫與此人也照過幾面,知道此人雖是一員勇將,但官職做大以後,便只求平安無事安享榮華,不是個會抗命造反的人。
王甫與李邦彥也點頭道:“正是如此。”見三人都迎合自己,蔡京皺了皺眉頭,話鋒一轉,道:“劉延慶雖然不足爲慮,但河北行營的驕兵悍將積習已久,恐怕不易壓制。京師三衙禁軍雖然兵甲犀利,身高體壯,但與河北邊軍相比,若論悍勇敢戰,尚有不足。”
說到這裡,他輕輕咳嗽一聲,招呼婢女送來一壺解膩祛痰的茶湯,給衆人各倒了一盞,悠然道:“諸位嚐嚐,此乃官家賞賜之物,大觀二年大理國王段正淳進貢的貢茶,段正淳酷好製茶,可惜在大觀三年便故去,繼位的段和譽不好茶道,此茶已爲絕唱,就算是宮中也所剩無幾。”
見蔡京輕輕吹着茶沫,慢條斯理地飲起茶來,童貫不解他用意,待斟茶的婢女退下後,方纔拱手道:“如何收服邊軍的悍將勁卒,還請蔡相指點。”
蔡京這才放下茶盞,輕輕道:“悍將勁卒,皆唯力是視,要收服他們,需得有比他們更敢戰樂死的部屬。”童貫忙道:“既然三衙禁軍不如河北悍卒敢戰,難道蔡相要童某去河東或是西京行營揀選精銳?”他心道:“就算陛下首肯,那折家、楊家、曹家、潘家,豈肯將行營精銳拱手相讓。”
蔡京微微一笑,搖頭道:“河東、西京行營,曹潘楊折四家都是百年的將門,營中盤根錯節,部屬忠心不二,你若是去河東、西京選兵,只怕就算是能夠收服河北大營,也只是爲他人做嫁衣裳。”
童貫點了點頭,西京、河東的精兵悍將必然是曹楊潘折四家悉心栽培的忠誠部屬,就算給他帶去了河北,短期內也難以歸心,反而容易弄巧成拙。給曹楊潘折四家將門勢力滲入河北行營,陛下定會龍顏震怒,自己這個河北行營都部署,只怕是擔待不了。他心中疑惑未解,再次拱手道:“還請丞相救我,指點迷津。”
蔡京這才放下茶盞,緩緩道:“河北之地,一馬平川,最利鐵騎來回馳騁。道夫若想要收服河北大營,最要緊的,乃是掌握一支能戰的騎兵。”
童貫點點頭,嘆道:“丞相說的是,只是三衙禁軍中騎兵本來就少,若要揀選精銳,只怕五千之數也不足,官家也不能讓童某將京中騎軍精銳一併帶走吧。”
卻聽蔡京話鋒一轉道:“前日皇城司沈筠告訴老夫,漠北有個叫做克烈部的,族中能騎善射的男子大約有三千多人,原先在夏國和遼國之間放牧,後來因爲在爭奪草場時落了下風,無以存身,想要內附我朝。老夫本道狄夷皆是狡詐善變,寡廉鮮恥之輩,將此事按了下來。現在看來,這克烈部的騎兵,倒像是爲道夫準備的。”
童貫聞言大喜道:“多謝丞相大人指點之德。”他知道漠北的蠻族生來便能騎馬,成年男丁平常便要騎射狩獵爲生,又常年相互爭奪草場,打仗和中原人吃喝拉撒一樣平常。這克烈部遠道前來內附,在中原如無根之萍,又能騎善射,正合他所用。
蔡京搖了搖頭,笑道:“道夫莫要謝錯了人,收服漠北蠻部之事,你且去和沈筠商量吧。”說完又和王甫、李邦彥二人探討起茶道來,這三人皆是文臣,童貫去了一塊心病,也在旁附庸風雅。
此時趙行德剛回到了太學齋舍,便被陳東一把抓住,大聲問道:“早晨出去面君,到晚間方纔回來,難道元直你與官家做了竟日之談?”趙行德哭笑不得,環目四顧,只見張炳、鄧素、何方、朱森、李蕤、孟元等同窗好友竟然都在齋舍內等候。這幹士子平素都以治國平天下自詡。眼見趙行德一隻腳踏上了飛黃騰達之途,朝爲太學郎,暮登天子堂,大家在豔羨之餘,更多的都是激動和彈冠相慶。
趙行德尷尬地拱拱手,苦笑道:“諸君,今日之事,說來話短。”三言兩語間便將在宮城內的遭遇和盤托出,衆太學士子面面相覷,沉默了半晌,陳東握拳道:“如此慢待士人,朝中必有奸佞!”憤憤不平起來,鄧素則安慰道:“陛下日理萬機,今日雖然未能面君,但既然已經簡在帝心,這一日遲早會來的。”張炳亦道:“正是如此。吾和陳兄已在鞏樓定好了桌席,爲元直慶賀!走,同去同去。”
趙行德雖然已經吃了潘婆婆家的四張肉餅,又去喝了李四分的茶纔回來,見衆人一片拳拳盛意,不能推遲,只得和大家一同來到鞏樓。今天來的都是交心的好友,陳東照例請了李師師前來給衆人彈奏琵琶,好幾個歌姬一同前來相陪,好酒好菜流水價地送了上來,孟元嫌鞏樓的下酒菜口味太過清淡,又叫樓下筵間的閒漢,去朱雀橋的夜市買了抹肚、辣角子、腦子肉、兔肉炙等夜宵。一時間美酒美食羅列滿席,李師師妙喉清音之間,衆士子大聲起鬨勸飲,氣氛熱鬧之極,不多時,趙行德已將白天的鬱悶渾然忘卻,和諸好友一起推杯換盞起來。
正當酒酣耳熱之際,忽然閣外傳來人聲嘈雜,聲音有男有女,似在大聲的爭辯,緊接着,哭鬧聲,叫罵聲,鬧嚷聲,看熱鬧的起鬨聲彷彿一下子炸開了鍋,偶爾夾雜這打翻了碗碟桌椅的聲音,此起彼伏。
連同趙行德在內,衆士子都不知發生了何事,外面如此嘈雜,這聽曲飲酒也沒心思了。忽然聽得一嗓子大吼“我韓世忠認得你,拳頭認不得你!”,恰似平地一聲雷,趙行德手中的銀盃,叮噹一聲掉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