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43 一諾輕黃金 2
黃昏時分,護聞城下大勝伽色尼諸侯聯軍的消息傳到了鐵摩崖。
夏軍以步軍大陣消耗了伽色尼聯軍的銳氣,當伽色尼王投入了最後一支預備隊之後,埋伏的一萬夏軍騎兵出其不意地發起了衝鋒。然而,夏國騎兵在呼羅珊積威太重,一萬精騎剛剛出現在戰場的側翼,伽色尼軍隊就四散奔逃了,最後的戰鬥演變成屠殺和追殺,而非聚殲戰。令人遺憾是,伽色尼王杜阿拉見機極快地拋棄了軍隊逃離戰場,花帽等諸軍騎兵正銜尾追擊杜阿拉,同時派出使者招降各地諸侯。短期之內,伽色尼諸侯再也無法威脅夏軍的後路。
天上星空閃爍,夜氣極冷。一得到勝利的消息,張善夫便騎了一匹膘肥體壯的好馬,帶着幾個行軍司馬前往安西上將軍徐文虎的營寨。一路上隨處可見一羣一羣聚攏在火堆邊烤火的白益流民。這些白益百姓衣衫襤褸,白益王朝覆滅這短短兩三年裡,羅姆突厥和夏國軍隊在這一帶反覆拉鋸,每一次大軍過境,都將把他們搶掠一遍,如今許多人身上穿的好像撿來的破布片子,婦女拉着小孩站在路邊,伸出雙手,用可憐巴巴的目光向經過的騎兵乞討。
張上將軍隨從的馬隊經過時,所有的流民乞丐都被趕到距離道路三十尺之外。
流民們只能遠遠地看着威武的夏國騎兵簇擁着威武的上將軍緩緩馳過。
張善夫看着這些流民,眼睛眯成一條細縫,流露出一絲森然的寒光。
跟在後面的行軍司軍官縮了縮脖子,這可是上將軍大人心情由好轉壞的徵兆,只見張善夫放緩了戰馬,凝視那些白益流民,這些百姓樣子極其可憐,一個個瘦得皮包骨頭,眼眶深深地凹進臉頰,彷彿兩個深不見底的洞,有的則是浮腫,幾乎所有人露出來的肌膚上都有惡瘡、糜爛,簡直像是地獄道中的鬼一樣。
幾個過路的軍士好心丟給他們半袋子行軍餅,結果幾十人竟然因此撕打起來。
眼見場面一片混亂,最後還是軍士拿着刀背將幾個壯漢打服,幾個軍士拎着布口袋,將餅子一塊一塊散發到老弱婦孺手中,又拔出刀站在一旁,守着他們把餅子吃進肚去。道路不遠處還圍着另外一堆流民,有幾個強壯的白益男人正在爭搶一塊長了蛆的肉乾,旁邊爲了幾十個人,一個個吞着口水,眼中射出貪婪的光,卻不敢到中間去動手。
張善夫勒馬凝視着一幕,眼睛眯得更加厲害了。這羣流民太過靠近道路,虎翼軍護衛上前將他們驅散,那些人看見騎兵過來,立刻就一鬨而散,中間一個滿臉爛瘡的男人因此沒能搶到肉乾,一邊跑一邊惡狠狠地向張善夫盯着一眼,那是彷彿負傷逃竄的野獸一般的目光。
張善夫眼中透出一絲泠然,看着那個人轉身逃跑,眉頭皺得更深了。
“大戰在即,這片戰場怎麼還沒清理乾淨?”他沉聲問身後的參謀軍官。
“這些是最近才從可汗城附近驅趕出過來百姓。”行軍長史蒲任思沉聲道:“本來做好了見他們向阿姆河南岸遷徙的計劃,但最近輜重司的負擔太重,所以這些人就滯留在了這裡。”
他一邊向張善夫報告,一邊指着明顯缺吃少穿的白益百姓。
百年前夏國奪取河中時,突厥人被趕過阿姆河南岸,又向西不斷遷移,沿途和白益當地的部落結下了很深的關係。原來白益王朝的疆域之內,許多突厥部落和白益人信奉的教義也相同。因此,當夏國上將軍周礪攻打羅姆突厥時,沿途的白益百姓叛降不定,特別是周礪兵敗熱沙海之後,望風歸順了羅姆突厥,不但爲追擊夏軍的羅姆突厥軍隊提供給養,有的部落還與突厥人一起作戰。幾乎在數夕之間,夏國新佔據的疆土丟了一大半。
護國府對背叛深惡痛絕,因此,這一次夏國以傾國西征突厥,行軍司有意在交戰地域製造廣闊荒無人煙之地。夏國的輜重補給的能力遠遠超過羅姆突厥,因此,夏軍能夠長途通過這種給養貧乏的荒涼地區,而羅姆突厥的軍隊就很難越過這樣的地區攻打夏國腹地。行軍司早將邊境百姓內遷,又派出騎兵進入突厥境內,甚至深入其舊都可汗城以西,用盡各種辦法威嚇當地的百姓西逃,就是爲了給突厥軍隊製造補給困難,孤立前線的突厥重鎮。而護國府爲了懲戒白益百姓的背叛,也是再也不願意舊事重演,下令凡是夏國軍隊重新佔據的地方,曾經幫助羅姆突厥襲擊夏軍的部落村莊,成年男子一律都砍掉右手,婦孺一律發賣爲奴以作懲罰。
剩下當地百姓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背井離鄉,逃向羅姆突厥的勢力範圍,另一個臣服歸附河中,同樣背井離鄉,向東遷移,由輜重司安置。如果兩者都不願意的,就視同與夏國爲敵,村莊夷平焚燬,男女老幼一律發賣北疆爲奴。
在夏軍的報復威脅之下,大批百姓向西逃難,只有少數部落村莊降順向東遷徙。
夏軍只允許他們攜帶少量口糧,其餘糧食都徵收爲軍糧,牲畜,尤其是馬匹,刀劍弓矢等兵器一律收繳。對那些東遷的百姓,輜重司會在沿途提供最低限度的口糧補給。而張善夫眼前的情形,則是因爲大軍補給的負擔沉重,輜重司顧不上給這些流民提供口糧而已。而與此同時,餓殍遍地的場面,更加深了百姓的恐懼,使越來越多的人不斷向西逃難。數以十萬計涌向突厥境內的飢餓百姓,不但不能成爲突厥人補給的源泉,反而消耗着有限的糧草。
“叛民畏威而不懷德,”另一位行軍司軍官點頭道,“活該有此報應。”
“是啊,”司馬劉千山恨恨道,“當初週上將軍若不是存了一念之仁,留下這些雜種,咱們也不會損失那麼多兄弟。”熱沙海一戰乃開國以來少有的大敗仗,單單行軍司派出的參謀軍官就陣亡了數十位,其中就有劉千山共事許久的好幾位袍澤。
“不過,”司馬朱利搖頭道,“這些百姓也算心向我朝,殃及池魚,境遇也太慘了。”
“心向我朝?只怕未必吧。我看他們是害怕我朝的兵威而已!”
“打仗就是殺人,怎能有婦人之仁?”長史皇甫平道,“沒有斬盡殺絕,給他們一條自新之路,已經是慈悲爲懷了。按照告奸連坐法,一人爲叛逆,全家爲叛逆,一日爲叛逆,終身爲叛逆!哼!”他將手按在刀柄上,冷冷地看着這些白益人,經歷了上一次白益居民的背叛,大部分軍士都將他們當錯了敵人,而對敵人存在任何憐憫,就是對自己和百姓的殘忍。另一方面,越是如此,白益百姓也越不敢相信夏國軍隊,哪怕暫時降順,也只因害怕而已。
“兵法有云,侵掠如火。然則,這些百姓既然選擇了東遷,便是信了我朝。”
衆行軍司軍官一時噤聲,張善夫沉默了良久,開口道,他招了招手,讓負責傳令的行軍司馬朱利到跟前來,吩咐道:“回去之後,整理一下各處軍需的數字,倘非必要趕着送上前面的話,告訴輜重司先壓一壓,騰出來的大車儘快調集輜重口糧,把這些白益人送離戰場,這裡距離前線如此之近,萬一突厥騎兵深入奇襲,再發生了什麼變故,反而壞了大事。”
張善夫的命令緩慢而有力,他在行軍司威望極高,下令之時,不光朱利俯首聽命,周圍一圈軍官都專注地聽着,沒有一個人反對。衆人目光復雜地看着那羣流民。在阿姆河南岸多有膏腴之地,夏國軍隊剛剛打了勝仗,重創了伽色尼諸侯,清理出來一大片“空地”,河中本就缺人,不能及時填補這些“空地”,正好將這批白益百姓遷移過去佔住地方。他們在那邊雖然是無根的浮萍,但只要度過了這個冬天,明年開春之後,養上幾頭牲畜,隨便開墾些田地,就可重建家園了。
“上將軍恩德,”朱利領命之後,恭聲道,“這些百姓會世代不忘的。”
幾位行軍司軍官也點頭讚許,有人暗道:“鬼使神差,上將軍看見這些流民的慘景,忽然大發慈悲,居然允許輜重司將軍需押後,騰出大車來幫助這些流民加快後送,也算這些人有福了。”手握大權之人,一念之差,往往能使千萬人頭落地,千萬人活得性命,莫過於此。
“吾爲國謀者,豈以私恩爲市?”張善夫輕輕搖頭,淡淡道,“莫要忘了,讓他們流離失所的那些軍令,都是本將一道道簽發出去的。你說他們對本將應該是感激還是謝恩?”他看着那些幾乎不成人樣的流民,眼中閃爍着一種彷彿憐憫似的,又似譏諷嘲弄的亮光。
這時,前面的道路已經清理一空,張善夫輕輕一提繮繩,沉聲道:“走吧。”
衆行軍司軍官催動戰馬再度跑了起來,很快通過這一段短短的流民聚集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