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男子對於域外立功極爲積極,因此招募勇壯的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原本以爲要花上十天半月才能完成的,結果才短短七日,便已經招滿了兩百五十人的名額。
剩餘二百五十人,留給了清河郡主的隨從。既是和親,朝廷少不得要給清河再加封賞,很快她就會成爲清河公主。公主有闢府的權力,手下安排數十名官吏、百餘名護衛再加百餘僮僕,雖然稍稍顯得有些奢侈,但朝廷內外也可以接受。
因此,第八日時,石軒算算人數,便下令在臨時公廨外貼終止招募的告示。
只不過這邊告示才貼出去,卻見一羣人鬧轟轟的過來。
“怎麼回事?”石軒眉頭一皺。
走在最前的是一個胡人,亂蓬蓬的頭髮下,一雙狡黠的眼睛閃動着光芒。石軒也算是咸陽城的土著了,又常年與番胡打交道,因此看清楚後愣了一下:“這不是霍勒嗎,你帶着你這郡亂七八糟的瘋子,來這裡做什麼?”
霍勒對他行了一個滑稽的禮:“石大使,我是帶着手下來應募的。”
“去去去,別搗亂,你帶手下來應什麼募?”石軒不滿地擺手:“去和你那些私商販子打交道去,離我遠一些!”
霍勒老爹目光閃動,嘿嘿笑了兩聲:“石大使,我是認真的。”
石軒不耐煩地道:“你再認真也沒有用,如今人數已經滿了,就算不滿,你看看招募的先決條件是什麼?”
他指了指身後的告示,霍勒眯着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旁邊的一個胡人湊來問道:“老爹,那上面說的是什麼?”
“我不識字。”霍勒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旁邊的石軒險些樂了,他又揮手道:“不識字你還看得如此專注做什麼?”
“秦人的字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我看得專注,是對你們祖先創造出這種神秘文字的尊重……”霍勒說道。
原本石軒覺得他是來搗亂的,但聽到這話,石軒心情不知爲何變得舒暢起來:“不愧是在咸陽呆了幾十年的,這樣吧,我念與你聽。這次招募勇士的條件,是十八歲至三十五歲之間的青壯,霍勒,你的年紀,遠遠超過了!”
霍勒眉頭微微一擰:“十八到三十五歲,不能小也不能大?”
“不能。”石軒道。
霍勒轉過臉看着他:“那趙副使多大?”
“啊……”
這個問題頓時讓石軒啞口無言。
趙和十七,再過幾個月十八。
“既然趙副使能去,我自然也能去,而且,石大使,你忘了一件事情,我可是于闐人。”霍勒咧開嘴,無聲地對石軒笑了笑:“有我帶路,事半功倍。”
石軒聽他還用出了“事半功倍”這樣的成語,嘴角微微撇了一下,然後揮手:“不行,不行,人數已經滿了,你們要應募,理當早些前來!”
“只要你們中止招募的告示沒有掛起來,那麼我來得就不晚,商君徒木爲信,官府要叫信譽,這是大秦的根本……”
“你一個胡人,懂什麼大秦的根本,而且此次只招募秦人,你不是秦人……”
“誰道我不是秦人,我早就入籍大秦,每年都奉公守法照章納稅,我若不是秦人,還有誰是秦人,就連我家娃兒,也取了秦人的名字……”
雙方各執一詞,在公廨門前爭得不可開交,圍觀看熱鬧的人不少,石軒越來越焦躁,正待發作之時,卻聽到有人沉聲道:“都給我讓開!”
緊接着圍着的人羣被一股大力推搡,幾乎站都站不動,馬越大步走了進來。
他雙眉吊起,兩眼掃視了一下霍勒等人,然後問道:“怎麼回事?”
“這夥人是咸陽城中的胡人,他們也想要應募。”石軒有些無奈地道:“但我們招募的人手已經夠了,而且這些胡人……”
他不想招募霍勒等人的原因,關鍵在於這些胡人未必可信。
霍勒是于闐人,雖然自稱已經歸籍於大秦,但其忠誠究竟有多少,很值得懷疑。
馬越聽明白前因後果之後,冷冷瞥向霍勒。他並非咸陽人,這段時間呆在咸陽,也少與市井之徒打交道,因此並不知道此人在咸陽城的威名。
然後他便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霍勒的脖子。
“我從一數到十,你從我面前消失,否則……我在敦煌殺的羌胡多了,也不在乎再多殺你一個。”馬越沉聲說道。
霍勒被他卡住脖子,氣都喘不過來,但他臉上的神情卻帶着笑。
那笑容極爲詭異。
石軒慌忙上來,一把抱住馬越的胳膊:“休要如此,休要如此!”
馬越有些訝然,他自覺是來爲石軒解決麻煩,卻不曾想石軒會緊張成這模樣。
莫非趙和說的是真的,這鴻臚寺的人對上番胡雙膝就發軟,怎麼也站不直?
“區區一胡人老犬罷了,我在敦煌殺了不知多少……石大使不必擔心,有什麼事情,我自擔之。”馬越一邊說,一邊加大了手上的氣力。
他凝視着霍勒,想要從這個老胡人面上看到驚恐。
但霍勒卻仍然只是笑,氣都喘不過來,卻還是笑。
然後馬越就覺得不對,他一振臂,將霍勒拋開,向後疾退。
一枝長矛飛了過來,插入他剛纔所站的地面上。
馬越眯着眼向擲來長矛的人望去,看到的是一個全身烏黑如同鐵塔般的大個兒。
崑崙奴!
“來。”崑崙奴向馬越招了招手。
“呵呵,又是一隻……胡狗。”馬越冷笑了一聲。
不過他心中卻是生出警惕之念,這個崑崙奴身材極爲高大,肩寬背厚,赤着的胳膊上肌肉虯結,哪怕只是看着,就知道是那種力氣極大之人。
而且對方身後極是靈敏,邁步過來時絲毫不顯笨拙。
馬越聽着那些胡人起鬨的聲音,眼角餘光看到霍勒已經隱入一羣胡人當中,他心中惱怒:竟然在大秦的都城裡,被一羣胡人圍上了。
他咧開嘴微微笑了一下,露出森然的白牙:看來有必要在場誅殺一兩個胡狗,讓咸陽城的胡人也知道知道自己的名聲了。
他目光停在眼前的崑崙奴身上。
眼見雙方就要撞在一起,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阿圖!”
馬越聽出這是趙和的聲音,他沒有分心去看,但他面前的崑崙奴卻將那立刻向後退了一步,然後轉向從後邊走來的趙和。
趙和聽到前面的嘈雜聲,出來看熱鬧,人羣之中,一眼就望到了阿圖,因此喚了他一聲。
阿圖向趙和走了過去,還隔着七步,就拜倒在地,等趙和來到他面前時,他乾脆去親吻趙和的靴子,卻被趙和一把拉起。
“你也是個壯士,不必如此。”趙和對他說道。
“我只會對貴人如此,你是我們在黑暗之中的唯一光亮。”阿圖雖然被扶起,卻仍然行了跪拜之禮,然後再起身說道。
馬越神情陰沉,瞄了趙和一眼。
“沒有想到,趙副使還有番胡有所勾結。”他沉聲說道。
趙和擡眼望了望他:“與番胡有所勾結?這話從何說起……阿圖,你是哪國人?”
阿圖恭敬地道:“阿圖所出生之地,並無國家只有部族,阿圖來到大秦,已經入了大秦戶籍,因此阿圖是地地道道的秦人。”
馬越嘴角浮起冷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趙和嘿的又笑了一聲:“這麼說來,馬越,你想想你自個家吧。”
馬越先是一愣,然後神情大變:“你這是何意?”
“恰巧我認識敦煌郡守裴顯,問了他一些事情,因此你們敦煌馬氏的來歷,我也略有耳聞。”趙和眼皮微微一耷:“馬氏先祖,似乎就是來自於西域吧。”
馬越深深吸了幾口氣,胸脯劇烈起伏了兩下:“我……我……”
他如何不知道,自己祖先是一百餘年前來到大秦定居,因爲販馬而來,所以還給自己取了個“馬”的秦人之姓?
只不過經過百餘年,他們家族已經徹底融入到大秦之中,他也一向以秦人自居,所以沒有細細思考這件事情罷了。
“大秦兼滅六國,融匯萬族,明華夷之辨是對的,但也不能因此拒絕夷人效力。”旁邊的石軒乘機說道:“哎呀哎呀,這都是誤會,誤會……”
好說歹說,算是將馬越安撫住了,那邊阿圖再度向趙和跪下:“聽聞貴人要去于闐,阿圖曾經說過,終有一日,阿圖要成爲貴人的盾、貴人的矛,貴人最鋒利的劍。如今,這一日來到了。”
趙和微微一愣,他原本以爲阿圖只是來應募罷了,卻不曾想,他根本不是爲朝廷開出的賞格而來,而是爲了自己來。
他眉頭一皺,看到人羣中混着的霍勒,便向其招手。
霍勒又恢復了那市井之雄的模樣,慢吞吞走了過來:“小貴人,我們又見面了。”
“這是什麼意思?”趙和沉聲問道。
“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我們想要爲小貴人效力,我們,全部!”霍勒指了指跟他來的那一大夥人:“貴人要去于闐,肯定用得上我們!”
趙和纔不相信這個理由。
霍勒盤踞咸陽市井多年,怎麼可能爲這個可笑的理由而非要隨他去于闐?
這傢伙,肯定藏着什麼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