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家軍不是因忠義侯之過纔會亡於青南山嗎?難道還有隱情不成?衆臣面面相覷,尤其是幾個靠軍功封蔭的侯爺,他們對於帝家軍之事比尋常人更加憤慨。
韓燁擡頭朝任安樂望去,眼底拂過一抹嘆息,這一刻終於還是來了。
嘉寧帝神色微變,斂了面容,沉聲回:“帝梓元,帝家軍之事已有定論,乃忠義侯錯截假信,誤以爲北秦鐵騎攻城,纔會截殺帝家軍於青南城下,此事忠義侯已在大理寺招供。朕雖爲這八萬將士痛心,卻也不能再遷怒於那一萬不知情的將士,徒造殺孽。”
“那一萬騎兵自然無辜,和我帝家將士一樣,他們也不過是別人手中的利刃。黃大人……”任安樂朝黃浦望去,“堂審之時,忠義侯可曾說出他截獲的消息是從何而來?”
黃浦起身,搖頭,“下官曾反覆詢問,但忠義侯不肯言半句。”
任安樂揚了揚眉,“大人可想過,帝家軍奔赴西北之事乃絕密,忠義侯遠在千里之外的西北,他怎麼會截獲帝家軍的消息?以大人斷案多年的經驗,大人可否猜一猜,哪一種情形最爲可能?”
黃浦神情微凝,想了想,面容有些驚駭,“靖安侯爺當年遭人構陷纔將帝家軍遠調西北,那知道這件事的除了靖安侯爺……就只有那頒下假皇諭的人!”
隨着黃浦話音落定,仁德殿外一陣死寂。當年那人究竟是誰,不僅害得帝家百年名聲毀於一旦,連那八萬將士也殘忍的一個不留,簡直令人髮指。若帝家軍真是因爲這個原因才慘死西北,那也太冤枉了!
“帝梓元,朕知帝家軍亡於西北是人間慘事,可這件事絕非兒戲,你如何能證明?”嘉寧帝摩挲着手上的扳指,道。
“陛下,臣有證人,能證明當年青南山之事絕不是忠義侯所說的如此簡單,請陛下允許那人上殿面見聖上。”
太后眼一沉就要反對,嘉寧帝壓住她的手,面容格外淡漠,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嘆息聲響起:“母后,現在已經動不了她了。”
太后朝下望去,只見殿上百官面上憤慨,神色凝重,手握軍權的公侯更是一臉戾氣,心底生出了點點寒意來。太后虛弱地朝後靠了靠,本就不濟的精神更是頹散,這都多少年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自從帝盛天消失,帝家被滅後,這種時時刻刻如鯁在喉、膽顫於心的日子已經十年沒有出現過了。
“好,你今日要論個是非黑白,朕便允你,到底是誰,知道十年前青南山的真相?”
“陛下,草民知道十年前的青南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蒼老的聲音在石階下響起,衆人齊刷刷擡眼望去,只見一身着盔甲的老者從石階下行來,他的盔甲很舊很破,卻擦得乾乾淨淨。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但邁下的步子卻堅定無比。
老者走到御臺前的石階上,停在任安樂身旁,朝嘉寧帝緩緩跪下。
“草民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是一個歷經了戰火和生死的老將,他眼底的堅毅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所有人這一事實。當目光落在他垂老卻挺直的身軀上時,所有人無法不動容。
“你先起來,告訴朕,你是何人?”御座上傳來嘉寧帝威嚴的聲音。
“草民是十年前的青南城副將張堅。”張堅起身,回。
太后臉色一凜,前往西北的殺手遲遲沒有傳消息回來,想不到竟然還是讓此人給逃脫了,還被任安樂給尋到!
此話一出,衆人一驚,不是說青南山一役的將士早就不在人世了,任安樂竟還能將當年的青南城副將給找了出來。
左相見太后和嘉寧帝臉色沉鬱,起身喝道:“張堅,忠義侯已在堂上招供,他因誤截假信,以致在青南山下誤殺了帝家軍。如今當着文武百官和陛下,你要好好答話,若是信口雌黃,你那青南山一萬守將的一世聲名便要付諸東流!”
張堅朝左相望去,目光沉定,“相爺,草民從西北邊陲萬里赴京,難道就是爲了說假話不成。”
不愧是上過戰場抗過刀的硬漢子,這些年憋屈在京城時不時被滿口文鄒的左相膈應的老公侯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看着張堅格外對胃口。
左相被堵得說不出話來,憤憤一甩袖袍,回到了席上。
張堅轉頭望向嘉寧帝,聲音微啞:“陛下,草民正是爲了我青南城一萬兄弟而來,我不能讓他們背上誤殺同袍的罪名。”
“十年前侯爺根本沒有誤收假信,而是收到了從京城來的密信後纔會領着騎兵營的將士去了青南山。”
此話一出,猶若石破天驚,不少武將更是立時就站了起來,廣場上一陣喧鬧。
嘉寧帝擺手,眼沉如墨,“張堅,你怎麼知道送信之人來自京城,又如何確定便是此信命令忠義侯截殺了帝家軍?”
以忠義侯的謹慎,若是知道副將得知了真相,根本不會留他活到如今。
“回陛下,草民會知道是因爲當年這封信是草民親自轉交給侯爺的。”張堅像是陷入了回憶中,聲音緩了下來。
“十年前的冬日,有人來侯府送了一封信,只說是京城的老夫人思子心切,送來的家書,當時草民巡營歸來,正巧在府門前碰見,便替侯爺拿進了書房。第二日我拜府時聽管家說侯爺看了書信心情沉鬱,草民以爲是老夫人出了事,便欲入書房勸慰侯爺,哪知書房裡沒有人,草民無意中看到炭盆裡在冒煙,一時好奇上前查看,發現裡面焚燒的正是前一日草民帶回的家信。當時那信還未燒完,草民匆忙間看到了“帝家軍”幾字,草民雖心生疑竇,卻未往深裡想。
“三日後,侯爺傍晚點兵,率將前往青南山誅殺北秦鐵騎,可是交戰之時,草民卻聽見衝下來的士兵喊着自己乃是帝家軍隊。當時草民察覺不妥,向侯爺諫言,哪知侯爺一意孤行,定要剿滅山上軍隊。到了深夜,山上就沒了聲息,侯爺說兄弟們英勇,犒賞全軍,領着我們回了青南城。”
“草民心中疑慮未消,便在回城之時尋了個藉口返回了青南山,那時已至拂曉,天已視物,草民在山腰和山底看見……”他頓了頓,聲音乾澀老邁,“漫山遍野的帝家軍都沒了命息。草民驚慌大駭之下,未敢停留,轉頭便回了青南城,不敢對人提起半句。第二日,帝家謀逆的消息傳來,草民當時還隱隱竊喜,以爲侯爺是奉皇命如此,哪知數日後,陛下勸降帝家軍的聖旨傳來,草民如晴天霹靂,惶惶不可終日。這一役後,侯爺陸續將參戰的騎兵同袍遣送至各邊疆小城,草民也不例外。從此遠居邊塞,一晃便是十年。”
張堅擡首朝嘉寧帝望去。
“陛下,草民隱瞞真相,自知死罪。可這十年來草民不敢言半句,不是捨不得這條老命,而是爲了我那些生死與共的兄弟,他們沒讀過書,也不識字,在西北一呆就是一輩子,最自豪就是自己是個保護百姓、效忠大靖的老兵。如果他們知道自己殺的不是北秦人,而是和他們一樣的大靖將士,他們這輩子都不會安生!可是十年了,當年青南城的兄弟早就死的死,回鄉的回鄉,他們至少還得了百姓的照拂和祭奠。但那些死在我們手裡帝家將士,背了十年叛國的罵名,埋在不見天日的青南山……他們的冤屈又能向誰說!陛下,那也是我大靖的將士,大靖的百姓啊!”
張堅猛地跪下,一遍又一遍叩首於地,老淚縱橫。
仁德殿外,只聞得見身着破舊將袍的老者哀慼的叩首懺悔聲,不少年邁的老公侯和老將軍憤怒地移過頭,拂掉眼角泛紅的溼意。
他們的年歲和張堅大多差不多,歷經十年戰亂,有了從龍之功纔會榮耀全族、光宗耀祖。可面前這個老將,明明爲大靖打了一輩子仗,守了一輩子疆土,保衛了一輩子百姓,臨到老了,卻不敢安享晚年,只因他遵循了軍令,稀裡糊塗地殺了同袍手足,所以一生良心不安,如今還要在這皇城之中、百官面前叩首請罪,偏那瞞盡世人的忠義侯卻在京城享了十年富貴,多麼可笑!
韓燁坐得筆直,緊緊握住木椅,逼自己望着那老將,目光不移動半分。
這是他們韓家造下的孽,他們韓家的罪!
安寧臉色蒼白,不忍去看那青石的地板上漸漸現出的血跡。
不知從何時起空中飄起了雪,像是映着老者嗚咽的低訴一般。任安樂擡頭,望着漫天飛雪,突然想起她帝家被滿門抄斬那一日,帝北城也是一日大雪未停,她當時的滿心悲怨和這老將何其相似?
任安樂彎腰,低身,半跪於地,生生托住老者的肩,將他緩緩扶起。
“老將軍,你沒有罪,那一萬將士也沒有,梓元拜謝老將軍給了我帝家將士一個真相。”
任安樂的聲音不大,卻不可謂不動容,滿殿朝臣心生感慨,直嘆這個真正的帝梓元倒是傳承了帝家風骨,頗有當年帝家主的氣韻。
她安撫了張堅,將他扶至一旁,才擡首朝一直沉默的嘉寧帝望去。
“張老將軍的證詞,陛下可信?”
任安樂這一問,逼得嘉寧帝進退兩難,若答“信”,那這件事便會順藤摸瓜,從忠義侯身上繼續查下去;若答“不信”……嘉寧帝苦笑,廣場之上,文武百官,還有誰會不信這老將之言?
“若陛下不信,可宣忠義侯至仁德殿,和張老將軍當堂對峙,以解陛下疑慮。”任安樂負手,朗聲道。
正在此時,衆人未注意的地方,一小太監慌慌張張靠近御臺,朝趙福低語了幾聲。趙福臉色大變,不動聲色靠近嘉寧帝稟告。太后隔得近,模糊聽到了幾句,華貴的妝容亦掩不去她眉間瞬時冷沉的鬱色。
衆臣望見剛纔尚算冷靜的陛下頓時冰冷的臉色,心底一凜,難道是出了什麼事不成?
嘉寧帝擺了擺手,一雙眼深不見底,“不用了,朕相信張堅所言,確實如黃卿猜想一般,是構陷帝家的人指使忠義侯做下此事,殘害同袍,朕決不輕饒忠義侯。帝梓元,朕會着兵部和大理寺共查此案,早日尋到那幕後之人,給帝家和帝家軍一個交代。”
直至此時,這一樁公案總算有了定論,衆臣心底懸着的石頭正欲落下來。哪知,任安樂清冷莫名的聲音將這塊石頭一下子便提了上去,不帶半點含糊。
“陛下,那幕後之人就在這仁德殿前,陛下今日便可還我帝家一個公道,何須再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