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安樂寨歸順朝廷之事傳至天下時,禮部侍郎範文朝帶着嘉寧帝的聖旨和滿懷誠意的賞賜浩浩蕩蕩朝安樂寨而來。
安樂寨兩面環重山,地勢險峻,背面靠海之處乃三萬水軍練兵之地,唯一可進的是一條羊腸小徑,待臨近正門時纔有百米的平原之地,若非如此奇特的地形,這個賊窩子也不會在朝廷一年數次的圍剿下穩如泰山,安存至今。
朝廷封賞的隊伍還未入得安樂寨地境,便遠遠可見手握長刀身披盔甲的士兵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凶神惡煞的匪氣迎面而來。列陣的兵士看見朝廷的軍隊既未阻攔,也未迎接,只是冰冷的目送他們走進安樂寨範圍,遠送的目光猶如逡巡將入狼窩的羔羊。
禮部侍郎範文朝乃貨真價實的柔弱文人一枚,以科舉入仕,風花雪月詩詞歌賦倒拿得上手,平日裡哪見過這等陣仗,腿一軟把那個女土匪暗自腹誹了數遍。
若非她求東宮太子妃位不成,遣一武將前來招降足矣,那還需要他這個禮部侍郎親自前來撫慰!
跟隨前來的趙副將觀得不妥,怕這個花裡胡哨的侍郎壞了大事,小聲交待:“範大人,任安樂性子剛強,你等會可別把她那個火爆性子點燃了,若是招降之事不成,陛下天威難測,我們可就遭殃了!”
想起身後連綿數裡的賞賜,範文朝心底一凜,忙點頭:“趙將軍放心,本官必不會和個女人計較。”
見範侍郎不以爲然,趙副將眨眨眼,悶不作聲退到一邊。晉南這塊地方,若是祟南將營統帥季老將軍是土皇帝,那任安樂就是地頭蛇,強龍尚且不敢壓,區區一個繡花枕頭又頂得上什麼用。
臨近百米之處,若隱若現的安樂寨終於出現在衆人眼前,觀得眼前之景,範文朝猛拉繮繩,臉色泛白,直到此時他才明白爲何安樂寨歸降會讓執掌祟南的統帥季川重視到這個地步,嘉寧帝賜下的賞賜更是價值連城。
眼前巍峨雄偉囊括百里的鬼東西哪是一個小小的山寨,這該死的分明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城池纔對!
高約數丈的城牆,冷峭堅硬的長戟,威武粗獷的士兵,城頭頂端懸掛的木牌匾上凌厲厚重的‘安樂寨’三字更是攝人冷冽。
安樂寨深藏大靖東南山脈,三十年發展壯大,水師橫掃南海,想不到竟已有了如此可怖的實力,不必等到將來,現在這座城池就足以成爲大靖的心腹大患。
幸好…如今的寨主是一介女子,幸好…她看上了大靖的太子。
範文朝全然忘記了數日前在朝堂上他對區區一女土匪肖想東宮太子妃位的鄙夷,他抹抹額上沁出的冷汗,心底突生任重道遠的使命感來,無論如何也得把這個安樂寨主請進帝都,若是毀了陛下招降的大事,恐怕範氏一族仕途盡矣!
忐忑提馬再近幾步,範文朝驟然被眼前紅彤彤的城池驚得一怔,整座城池滿掛紅綢,喜氣揚天,遣將士上前報信之際,他轉頭朝趙謹疑惑的看了一眼,趙謹搖頭,顯然也不知曉安樂寨在弄些什麼名堂。
兩人正納悶之際,巍峨的城門被緩緩打開,震耳的轟鳴聲驟響,曜日之下,一行數騎踩着鼓聲自城中飛快奔來。
喧囂而起的塵土幾近將衆人淹沒,範文朝被嗆得抓住繮繩連退幾步,眯眼瞧去,見一紫衣女子居於首位,心底打了個突,顧不得漫天灰塵,忙凝神朝那人瞧去,好歹也是當着滿朝文武求娶他大靖太子爺的英勇人物,怎麼也得瞅仔細了纔是。
馬上女子着紫色布衣短裝,眉高眼寬,短髮束起,模樣甚是粗獷爽利,待眼落在那略顯寬厚的背上冰冷鋒利的大刀上時,範侍郎心底一怵,嚥了咽口水,這和他心底想的女土匪倒是一模一樣。
可憐的太子爺啊……
心底的哀嚎還未停歇,一行人已停在了軍隊前方,爲首的女子眉一揚,大笑道:“趙將軍,寨裡的弟兄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你盼來了,如何,你家太子打算什麼時候迎娶我們大當家的?”
這女子平時顯是習慣了喊話,一句問下來如雷聲一般震耳,範侍郎心裡直念着‘粗魯啊粗魯’,突然回過神愕然問:“你不是任小…?”話到一半臉色有些難看,語氣也硬了起來:“閣下難道並非任寨主?”
荒唐,陛下聖旨欽賜,前來迎接的居然不是任安樂!
紫衣女子朝範侍郎望來:“趙將軍,這位大人是…?”
趙副將打了個哈哈,忙介紹:“這是陛下遣來的欽差,宣讀招安聖旨的禮部侍郎範大人。”說完朝範侍郎遞了個眼色:“範大人,這位是大寨主的左膀右臂,苑書姑娘。”
範侍郎略一拱手,哼了聲,這麼個女土匪居然取了個書香門第大家閨秀的好名字。
“別老是姑娘姑娘的叫,聽着彆扭,叫我一聲二當家就行了。”苑書眉一橫,豪爽道。
“二當家。”趙副將有些尷尬,忙轉移話題:“任寨主呢,陛下已頒下聖旨,讓她出來領旨吧。”
“趙將軍,我們當家的怕朝廷送來的迎親之禮太過豐厚,寨子裡拿不出好東西來還禮,前幾日帶着兄弟們出海搜尋寶物去了!”苑書撓頭搓手,爽朗的面上泛出些許不好意思的神情來:“趙將軍,咱們這些粗人知道太子殿下嬌生慣養,享福慣了,你放心,大當家的素來好脾氣,將來成親了,定會好好待太子殿下。”
望着五大三粗的苑書嬌憨喜慶的臉,兩人突然明白安樂寨一城大紅從何而來,這個犄角旮旯裡冒出來的女土匪根本就不知道東宮太子妃代表的意義,還以爲自己和太子的婚事板上釘釘了。
“苑書二當家。”範侍郎皺着眉不倫不類喊了一聲,朝苑書背後泛着銀光的大刀看了一眼,壓住心底的膽寒,一板一眼開口:“陛下有言,太子妃位關係國祚,如今實在難以定論,既然任寨主不願入東宮爲側妃,陛下亦不勉強,定會補償任寨主。”
範侍郎極聰明的用了側妃位份來擡舉任安樂,此時給他個膽子,也不敢把老尚書在堂上欲將東宮孺人一位賜予任安樂的話說出來。
“哦?拒絕了?”
範侍郎幾乎是睜大眼盯着對面那個凶神惡煞的女土匪說出這句話,見她漫不經心朝背後的大刀摸去,眼瞳狠狠一縮。
“那也無妨,陛下想必封我們大當家做官了吧,以我們當家的才情模樣,入主東宮是遲早的事。”苑書哈哈一笑,隨意在大刀上彈了彈,發出清越的聲響,朝範侍郎抱拳道:“範大人,我們當家的遠出未歸,陛下賜下聖旨天恩浩蕩,我們這些蠻人怠慢不得,不如由我來接旨,來人,擺桌焚香!”
說完不待範文朝回答,朝後一揮手,立時便由幾人擡着一方木桌出現在兩方人馬之間,苑書和安樂寨的人從馬上躍下,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朝有些晃神的範文朝和趙謹笑眯眯道:“兩位大人,宣旨吧。”
完全被苑書蠻橫態度牽着鼻子走的兩人對看一眼,暗中交換了眼色,算了,和這個土匪頭子計較禮儀實在是笑話,只要任安樂願意進京,甘心交出三萬水軍,其他的忍讓一二也算不得大事。
範文朝輕咳一聲,取出聖旨,高聲宣讀起來。
內城閣樓頂端,隱隱綽綽爬滿牆壁的蔓藤下,一女子斜躺在沁涼的墨石椅上,兩腿交叉橫臥,臉上蓋了本摺子戲書,細小的呼嚕聲從書下淺淺傳來。
微風拂過,戲本被吹落在地,灼熱的日頭懶懶掃在這人身上,想是骨頭懶慣了,女子動也未動,只管酣睡。
良久,外間喧鬧鼓聲漸停,嘈雜聲打破靜謐,好夢正酣的女子眉頭微皺,循着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閉眼拾起地上的戲本猛地朝廊邊扔去。
“哎喲!”苑書裝模作樣做驚呼狀,猛拍小心肝:“大當家的,我頂着大逆不道的罪過替您老人家接了聖旨?您就不能下手輕點!再說您這力撥千鈞的力可別使在自家人身上,京城的太子爺還在等着您呢!”
苑書一口一個‘您’說得極順溜,明明還是剛纔對着範文朝的憨厚面容,眼底卻襲上了完全不一樣的靈動狡黠之色。
“沒出息,想在安樂寨的地頭裡頒聖旨就得按我的規矩來,這些個文鄒鄒的書生最是磨蹭,我懶得應付他們。”
石椅上的女子驟然起身,輕挑的翹起二郎腿,擡手拖着下巴:“苑書,皇帝老頭送什麼好東西來了?”
說這話的人着一身利落的藏青長袍,挽袖對翻,下襬利落開合,光是看這裝扮,便知其是不拘小節之人。再往上瞧去,眉目懶散,眼底隱帶痞氣,偏生面容卻肅凜含威,頗有大家之像,這般氣質放在一介女子身上本該奇怪,可面前之人身經百戰,又執掌安樂寨多年,養成這樣倒也不稀奇。
“五萬兩金子,十萬兩白銀,五斗南海珍珠,三株千年人蔘……”苑書拿出嘉寧帝賜下的聖旨,打開喜滋滋朗讀起來,眉梢一臉得色。
任安樂眯着眼,手不輕不重敲在石桌上,直到苑書唸完最後一份賞賜,才一撇嘴嘆了口氣:“本當家這個後悔啊…怎麼不早幾年瞧上那個水嫩白皮的太子爺,蹉跎了歲月不說,這些個寶物更是兜兜轉轉了半個天下才落到我手裡來。”
苑書瞅着自個悲傷春秋的大當家,嘴角抽了抽,好半響才道:“當家的,您今年也才十八,這年歲正好,真的。不過當家的您不去迎聖旨,就不怕入京了老皇帝給咱們使絆子?”
任安樂擡頭,哼了一聲:“接旨?老皇帝以爲我遠居南海就不知道朝廷給我弄了個什麼孺人的位份,我爲什麼要低聲下氣去接聖旨,天底下上哪去找本當家這麼家底殷實的媳婦,那些個權貴世家嫁閨女能給他送三萬水軍、一座城池?”
任安樂越說聲音越大,等出完了一口氣,她才抖着二郎腿,慢悠悠眯着眼道:“好在本當家的還當了個副將,等將來攢夠了軍功再入皇城和他好好說說,我看上他兒子是他們皇家修來的福分,錯失我可是大靖的損失。”
未必是福吧,那個太子估計覺着禍從天降了還差不多!
苑書看着自家小姐直嘆氣,當年老當家在世時一心想替小姐找個好夫君,晉南地界上挑了個遍也沒人能入了小姐的眼,哪知如今卻偏生對大靖的太子上了心,安樂寨在晉南能呼風喚雨,可是入了帝都就難說了。
念及此,苑書覺着皇家中人實非良配,準備再做最後一次努力,殷切相勸:“小姐,你真的要把安樂寨送給朝廷當聘禮?”
在她眼裡,自家小姐英武蓋世,王朝的太子爺嫁過來纔是正理。
“我在降書上寫得清清楚楚,安樂寨上下無需安撫,我進京不假,但寨子裡其他人自然是要在這一畝三分地上討生活的。”
三萬水軍她可以交出,但是安樂寨這座城池不可能輕易交給朝廷,嘉寧帝就是聽出了招降書裡的深意,纔會將她招入帝都領虛職,而不是放入祟南將營讓她在軍中坐大,這次賜下的封賞明爲天恩浩蕩,其實不過是爲了安撫於她罷了。
任安樂十四歲執掌一城,歷經百戰,是個天生的將才不假,可若說她是個不會爲自己打算的實誠人,倒也是個笑話。
“皇帝能同意?”
“放心,三萬水軍自會讓他安心,爲了晉南地界的安穩,他必將我們奉若上賓。”
“大當家的,咱們可是土匪,人家天潢貴胄會把我們放在眼裡?”苑書有些不信,皇家尊貴慣了,瞧不來他們這些土匪倒是極有可能。
“苑書,你不懂。”任安樂擡眼閣樓下熱鬧喧天的城池看去,瞳中有着分明的透徹和篤定:“老頭子死前說過,皇帝對晉南這塊地方執着得很,只要能讓他在天下人眼中招降安樂寨,我們後半生自然無憂。”
否則,也不會……安樂寨壯大到這個地步,北方中原也極少有百姓知道,這藏於南海的安樂寨遠不止是一個土匪窩,而是一座無堅不摧的城池。
見苑書點頭,任安樂迅速把這事擱置一旁,問道:“朝廷的人安置好了,怎麼跟他們說的?”
“當家的放心,我說了您明日纔回,後日啓程去京城,那個範侍郎一聽我們願意入京,高興得不得了,一直誇我深明大義,說…”苑書眯着眼,摸摸下巴有些神往:“說會替我留意留意京城的好兒郎。”
見苑書這幅模樣,任安樂怒從心生:“瞧瞧你這模樣,京城那些病秧子有什麼好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當家的,那京城的太子不也是這樣的!”苑書憤慨打斷任安樂的話,直潑冷水。
“那自然不一樣。”任安樂淡淡開口,眉微揚,話語格外鄭重深沉。
任安樂這模樣實在太認真,苑書怔在原處,見任安樂緩緩起身,走到護欄邊,半響後,回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即便他是個不中用的,也是所有不中用的裡面最尊貴的那個!誰說我要娶他這個人了,我任安樂的聘禮是一座城池,他的嫁妝可是整個大靖!”
“大當家的,送你六個字,任重道遠,珍重。”
苑書瞧了半響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任安樂,合攏下巴,翻個白眼轉身便走。
任安樂嘴角微勾,眼底浮起淡淡的波動和興致。
太子韓燁,冠絕天下出塵睿智的大靖儲君,但願…你所負的盛名對得起這奔波的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