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出了聲音,哭了很久後聽到身後有噝噝的聲響,彷彿也是哭泣之聲,她回頭看見二十七個嬰兒排成一隊匍匐在地,他們似乎和她一樣傷心。當她的哭泣停止後,他們噝噝的哭聲也停止了。她不知道他們跟在她的後面爬出天坑,又一直跟着她爬到這裡。她看着前面漸漸遠去的城市,又回頭看看二十七個嬰兒,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又得到了什麼。
她輕聲對嬰兒們說:“走吧。”
身穿白色衣褲的李月珍緩步前行,二十七個嬰兒排成一隊在她後面爬行。陽光是陳舊的黃色,他們穿過鬧哄哄的城市,走進寧靜之中,迎來銀灰色的月光,他們在寧靜裡越走越深。
越過生與死的邊境線之後,李月珍踏上一片芳草地,青青芳草摩擦了後面爬行的二十七個嬰兒的脖子,癢癢的感覺讓二十七個嬰兒發出咯吱的笑聲。芳草地結束之後是一條閃閃發亮的河流,李月珍走入河水,河水慢慢上升到她的胸口,又慢慢下降到她的腳下,她來到對岸;二十七個嬰兒在水面上爬行過去,他們嗆到水了,咳嗽的聲音一直響到對岸。他們過河入林,在樹林裡李月珍不知不覺哼唱起某一個曲調,後面二十七個嬰兒也哼唱起來。李月珍停止哼唱後,二十七個嬰兒沒有停止,夜鶯般的歌聲一直響到現在。
“你父親來過,”李月珍說,“楊金彪來過。”
我吃驚地看着她,她繼續說:“他走了很遠的路來到這裡,他很累,在這裡躺了幾天,一直在念叨你。”
“他不辭而別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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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了火車,去了當年丟棄過你的地方。”
我銘記着與父親最後一夜的對話。我們擠在小店鋪的狹窄牀上,窗外路燈的光亮似乎昏昏欲睡,夜風正在撫摸我們的窗戶。父親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了,他講述我四歲時,爲了一個姑娘把我丟棄在那個陌生城市的一塊石頭上,他描述那塊青色石頭的粗糲和石頭表面的平滑,他把我放在平滑的上面。他爲此指責自己的狠心,一聲又一聲。可是父親不辭而別,我沒有想到這個,我去了很多地方找他,卻沒有想到他會坐上火車去了那裡。
我父親穿上嶄新的鐵路制服,這是他最新的制服,一直捨不得穿,直到離去的時候才穿在身上。他拖着虛弱不堪的身體登上火車,吃力地找到自己的座位,身體剛剛在座位上安頓下來,火車就啓動了。看着站臺緩緩後退而去,他突然感到自己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他不知道這麼一走是否還能再見到我。
父親告訴李月珍,在那個晚上,他沒有睡着,一直在聽着我均勻的呼吸聲和時而出現的鼾聲,中間有一會兒我沒有聲息,他擔心了,伸手摸了我的臉和脖子,我被驚醒,支起身體看着他,他閉上眼睛假裝睡着。他說我在黑暗裡摸了摸他的身體,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胳膊放進被子裡。
我搖搖頭,告訴李月珍:“我不知道這些。”
李月珍指了指身前樹下的草叢說:“他就躺在這裡,一直在說話。”
我父親找到了那個地方,可是沒有找到那塊青色的石頭和那片樹林,還有那座石板橋和那條沒有河水的小河;他記得石板橋的對面應該有一幢房屋,房屋裡應該有孩子們唱歌的聲音,他沒有找到那幢房子,沒有聽到孩子們的歌聲。父親告訴李月珍,一切都變了,連火車也變了。當年他和我乘坐的火車黎明時刻駛出站臺,中午纔到達那座小城。後來他獨自一人乘坐的仍然是黎明時刻出發的火車,可是一個多小時就到了那裡。
李月珍問他:“你還記得那個地名?”
“記得,”他說,“河畔街。”
他在早晨的陽光裡走出那個城市的車站,他的身旁都是揹着行李袋拖着行李箱快步走去的旅客,他們像衝鋒一樣。他緩慢移動的身體上空空蕩蕩,沒有行李袋也沒有行李箱,可是他的身體比那些行李袋和行李箱都要沉重。他緩步走向出站口,他的雙手無力下垂,幾乎沒有甩動。
他站在車站前的廣場上,聲音虛弱地詢問從身旁匆忙經過的那些健康身體是不是本地人,他詢問了二十多個,只有四個說自己是本地人,他向他們打聽怎麼去河畔街,前面三個年輕人都不知道河畔街在哪裡,第四個是老人,知道河畔街,告訴他需要換乘三次公交車才能到那裡。他登上一輛公交車,拖着奄奄一息的身體,在舉目無親的城市裡尋找起那個遺棄過我的陌生之地。
李月珍問他:“爲什麼去那裡?”
他說:“我就想在那塊石頭上坐一會兒。”
他找到那個地方的時候已是下午。擁擠的公交車讓他筋疲力盡,下了一輛之後他需要在街邊坐上很長時間,纔有力氣登上另一輛。他輾轉三次公交車,在距離河畔街三百多米的公交車站下車。接下來的三百米路程對於他比三千米還要漫長,他艱難前行,步履沉重,兩隻腳彷彿是兩塊石頭一樣提不起來,只能在人行道上慢慢移動,走上五六米之後,他就要扶住一棵樹休息片刻。他看到街邊有一家小吃店,覺得自己應該吃點東西,就在店外人行道上擺着的凳子上坐下來,雙臂擱在桌子上支撐身體,他給自己要了一碗餛飩。他吃下去三口就嘔吐起來,吐在隨身攜帶的塑料袋裡。坐在旁邊吃着的人一個個端起飯碗跑進小吃店裡面,他聲音微弱地對他們說了幾聲對不起,接着繼續吃,繼續嘔吐。然後他吃完了,也吐完了,他覺得吃下去的比吐出來的多,身體有一些力氣了,他搖晃着站起來,搖晃着走向河畔街。
他告訴李月珍:“那地方全是高樓,住了很多人。”
昔日的小河沒有了,昔日的石板橋也沒有了。他聽到孩子們的聲音,不是昔日孩子們歌唱的聲音,而是今日孩子們嬉戲的聲音。他們在一個兒童遊玩的區域裡坐着滑梯大聲喊叫,孩子們的爺爺奶奶一邊聊天一邊看護他們。這裡已是一個住宅小區,高樓下的小路像是一條條夾縫,車和人在裡面往來。他打聽小河在哪裡,石板橋在哪裡,住在這裡的人都是從別處搬過來的,他們說沒有小河沒有石板橋,從來都沒有。他問這裡是叫河畔街嗎?他們說是。他又問這裡以前叫河畔街嗎?他們說以前好像也叫河畔街。
“沒有小河了,還叫河畔街?”李月珍問他。
“地名沒有變,其他都變了。”他說。
他用虛弱的聲音繼續向他們打聽這裡有沒有小樹林,樹林的草叢裡還應該有一塊青色的石頭。有一個人告訴他,沒有小樹林,草叢倒是有,在小區旁邊的公園裡,草叢裡也有石頭。他問公園有多遠,那人說很近,只有兩百米,可是這兩百米對他來說仍然是一次艱難的跋涉。
他走到那個公園時已是黃昏,落日的餘輝照耀着一片草地,草地上錯落有致凸顯的幾塊石頭上有着夕陽溫暖的顏色,他在這幾塊石頭裡尋找記憶中的那塊石頭,感到中間那塊有些發青的石頭很像我當初坐在上面的那一塊。他緩慢地走到那塊石頭旁,想坐在上面,可是身體不聽使喚滑了下去。他只能靠着石頭坐在草地上,那一刻他感到自己沒有力氣再站起來了。他的頭歪斜在石頭上,無力地看着近處一個身穿藍色破舊衣服的流浪漢在一個垃圾桶裡找吃的,流浪漢從桶裡找出一個可樂瓶,擰開蓋子往自己嘴裡倒進剩下的幾滴可樂。流浪漢舉起的手在張開的嘴巴上搖動幾下,又把可樂瓶扔回垃圾桶,然後轉過身來盯着他。流浪漢的眼睛像鷹眼一樣看着他,他垂下了眼睛。過了一會兒,他擡起眼睛看到流浪漢坐在垃圾桶旁的一把椅子上,流浪漢的目光仍然盯着他,他感覺那目光盯住自己身上嶄新的鐵路制服。
“我看見楊飛了,”他對李月珍說,“就在那塊石頭上。”
這是彌留之際,他沉沒在黑暗裡,像是沉沒在井水裡,四周寂靜無聲。高樓上的燈光熄滅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熄滅了。隨即突然出現一片燦爛光芒,當初他丟棄我的情景在光芒裡再現了。他看見四歲的我坐在石頭上,穿着一身藍白相間的小水手服,這是他決定丟棄我時給我買來的。一個小水手坐在青色的石頭上,快樂地搖晃着兩條小腿。他悲哀地對我說,我去買點吃的;我快樂地說,爸爸,多買點吃的。
可是這個光芒燦爛的情景轉瞬即逝,一雙粗魯的手強行脫去他的鐵路制服,把已經走到死亡邊緣的他暫時呼喚了回來。他感到身體已經麻木,殘存的意識讓他知道那個流浪漢正在幹什麼,流浪漢脫下自己破舊的藍色衣服,穿上他嶄新的鐵路制服。他微弱地說,求求你。流浪漢聽到他的聲音,俯下身體。他說,兩百元。流浪漢摸了摸他的襯衣口袋,從裡面摸出兩百元,放進剛剛屬於自己的鐵路制服的口袋。他再次微弱地說,求求你。流浪漢再次聽到他的哀求,站在那裡看了他一會兒,蹲下去把破舊的藍色衣服給他穿上。
流浪漢聽到他臨終的聲音:“謝謝。”
黑暗無邊無際,他沉沒在萬物消失之中,自己也在消失。然後他好像聽到有人在呼喚“楊飛”,他的身體站立起來,站起來時發現自己行走在空曠孤寂的原野上,呼喚“楊飛”的正是他自己。他繼續行走繼續呼喚,楊飛、楊飛、楊飛、楊飛、楊飛、楊飛、楊飛……只是聲音越來越低。他在原野上走了很長的路,不知道走了一天,還是走了幾天,他對我名字的持續呼喚,讓他來到自己的城市。他的“楊飛”的呼喚聲像路標那樣,引導他來到我們的小店鋪,他在店鋪前的街道對面佇立很久,不知道是幾天還是十幾天,店鋪的門窗一直關閉,我一直沒有出現。
他佇立在那裡,四周熟悉的景象逐漸陌生起來,街道上來往的行人和車輛開始模糊不清,他隱約感到自己佇立的地方正在變得虛無縹緲。可是店鋪一直是清晰的,他也就一直站在那裡,期待店鋪的門窗打開,我從裡面走出來。店鋪的門窗終於打開了,他看見一個女人從裡面走出來,轉身和店鋪裡的一個男人說話。他看清楚了,店鋪裡的男人不是我,他失落地低下頭,轉身離去。
“楊飛把店鋪賣了,去找你了。”李月珍告訴他。
他點點頭說:“我看見走出來的是別人,知道楊飛把店鋪賣了。”
後來他一直在走,一直在迷路,持續不斷的迷路讓他聽到夜鶯般的歌聲。他跟隨着歌聲走去,見到很多骨骼的人在走來走去,他穿梭其間,在夜鶯般的歌聲引導下走進一片樹林,樹葉越來越寬大,一些寬大的樹葉上躺着晃晃悠悠的嬰兒,夜鶯般的歌聲就是從這裡飄揚起來的。一個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從樹木和草叢裡走了過來,他認出是李月珍。李月珍也認出他,那時候他們兩個都還有着完好的形象。他們站在發出夜鶯般歌聲的嬰兒中間,訴說起各自在那個離去世界裡的最後時刻。他向李月珍打聽我,李月珍所知道的最後情景,就是我去了他的村莊,後來的她不知道了。
他太累了,在二十七個嬰兒夜鶯般的歌聲裡躺了幾天,躺在樹葉之下草叢之上。然後他站起來,告訴李月珍他想念我,他太想見上我一面,即使是遠遠看我一眼,他也會知足。他重新長途跋涉,在迷路里不斷迷路,可是他已經不能接近城市,因爲他離開那個世界太久了。他日夜行走,最終來到殯儀館,這是兩個世界僅有的接口。
他走進殯儀館的候燒大廳,就像我第一次走進那裡一樣,聽着候燒者們談論自己的壽衣、骨灰盒和墓地,看着他們一個個走進爐子房。他沒有坐下來,一直站在那裡,然後他覺得候燒大廳應該有一名工作人員,他是一個熱愛工作的人。當一個遲到的候燒者走進來時,他不由自主迎上去爲他取號,又引導他坐下。然後他覺得自己很像是那裡的工作人員,他在中間的走道上走來走去。有一天,他的右手無意中伸進流浪漢給他穿上的破舊藍色衣服的口袋,摸出一副破舊的白手套,他戴上白手套以後,感到自己儼然已是候燒大廳里正式的工作人員。日復一日,他在候燒者面前彬彬有禮行使自己的職責;日復一日,他滿懷美好的憧憬,知道只要守候在這裡,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他就能見上我一面。
李月珍的聲音暫停在這裡。我知道父親在哪裡了,殯儀館候燒大廳裡那個身穿藍色衣服戴着白手套的人,那個臉上只有骨頭沒有皮肉的人,那個聲音疲憊而又憂傷的人,就是我的父親。
李月珍的聲音重又響起,她說我父親曾經從殯儀館回到這裡,走到她那裡講述他如何走進殯儀館的候燒大廳,如何在那裡開始自己新的職業,說完他就轉身離去。李月珍說他那麼匆忙,可能是不應該離開那裡。
李月珍說話的聲音像是滴水的聲音,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如一顆落地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