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瀰漫之時,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虛混沌的城市裡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殯儀館,這是它現在的名字,它過去的名字叫火葬場。我得到一個通知,讓我早晨九點之前趕到殯儀館,我的火化時間預約在九點半。
昨夜響了一宵倒塌的聲音,轟然聲連接着轟然聲,彷彿一幢一幢房屋疲憊不堪之後躺下了。我在持續的轟然聲裡似睡非睡,天亮後打開屋門時轟然聲突然消失,我開門的動作似乎是關上轟然聲的開關。隨後看到門上貼着這張通知我去殯儀館火化的紙條,上面的字在霧中溼潤模糊,還有兩張紙條是十多天前貼上去的,通知我去繳納電費和水費。
我出門時濃霧鎖住了這個城市的容貌,這個城市失去了白晝和黑夜,失去了早晨和晚上。我走向公交車站,一些人影在我面前倏忽間出現,又倏忽間消失。我小心翼翼走了一段路程,一個像是站牌的東西擋住了我,彷彿是從地裡突然生長出來。我想上面應該有一些數字,如果有203,就是我要坐的那一路公交車。我看不清楚上面的數字,舉起右手去擦拭,仍然看不清楚。我揉擦起了自己的眼睛,好像看見上面的203,我知道這裡就是公交車站。奇怪的感覺出現了,我的右眼還在原來的地方,左眼外移到顴骨的位置。接着我感到鼻子旁邊好像掛着什麼,下巴下面也好像掛着什麼,我伸手去摸,發現鼻子旁邊的就是鼻子,下巴下面的就是下巴,它們在我的臉上轉移了。
濃霧裡影影幢幢,我聽到活生生的聲音此起彼伏,猶如波動之水。我虛無縹緲地站在這裡,等待203路公交車。聽到很多汽車碰撞的聲響接踵而來,濃霧溼透我的眼睛,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只聽到連串車禍聚集起來的聲響。一輛轎車從霧裡衝出來,與我擦肩而去,衝向一堆活生生的聲音,那些聲音頃刻爆炸了,如同沸騰之水。
我繼續站立,繼續等待。過了一會兒,我心想這裡發生大面積的車禍,203路公交車不會來了,我應該走到下一個車站。
我向前走去,溼漉漉的眼睛看到了雪花,在濃霧裡紛紛揚揚出來時恍若光芒出來了,飄落在臉上,臉龐有些溫暖了。我站住腳,低頭打量它們如何飄落在身上,衣服在雪花裡逐漸清晰起來。
我意識到這是一個重要的日子:我死去的第一天。可是我沒有淨身,也沒有穿上殮衣,只是穿着平常的衣服,還有外面這件陳舊臃腫的棉大衣,就走向殯儀館。我爲自己的冒失感到羞愧,於是轉身往回走去。
飄落的雪花讓這個城市有了一些光芒,濃霧似乎慢慢卸妝了,我在行走裡隱約看見街上來往的行人和車輛。我走回到剛纔的公交車站,一片狼藉的景象出現在眼前,二十多輛汽車橫七豎八堵住了街道,還有警車和救護車;一些人躺在地上,另一些人被從變形的車廂裡拖出來;有些人在呻吟,有些人在哭泣,有些人無聲無息。這是剛纔車禍發生的地點,我停留一下,這次確切看清了站牌上的203。我穿越了過去。
我回到出租屋,脫下身上不合時宜的衣服,光溜溜走到水槽旁邊,擰開水龍頭,用手掌接水給自己淨身時看到身上有一些傷口。裂開的傷口塗滿塵土,裡面有碎石子和木頭刺,我小心翼翼把它們剔除出去。
這時候放在牀上枕頭旁邊的手機響了,我感到奇怪,因爲欠費已被停機兩個月,現在它突然響了。我拿起手機,摁了一下接聽鍵,小聲說:
“喂。”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聲音:“你是楊飛嗎?”
“是我。”
“我是殯儀館的,你到哪裡了?”
“我在家裡。”
“在家裡幹什麼?”
“我在淨身。”
“都快九點鐘了,還在淨身?”
我不安地說:“我馬上來。”
“快點來,帶上你的預約號。”
“預約號在哪裡?”
“貼在你的門上。”
對方掛斷電話。我心裡有些不快,這種事情還要催促?我放下電話,繼續清洗身上的傷口。我找來一隻碗,用碗接水後沖刷那些殘留在傷口裡的碎石子和木頭刺,清洗速度加快了。
淨身之後,我溼漉漉走到衣櫃那裡,打開櫃門尋找我的殮衣。裡面沒有殮衣,只有一身綢緞的白色睡衣像是殮衣,上面有着隱隱約約的印花圖案,胸口用紅線繡上的“李青”兩字已經褪色,這是那段短暫婚姻留下的痕跡。我當時的妻子李青在商店裡精心挑選了兩套中式對襟睡衣,她在自己的睡衣胸口繡上我的名字,在我的睡衣胸口繡上她的名字。那段婚姻結束之後,我沒再穿過它,現在我穿上了,感到這白色的綢緞睡衣有着雪花一樣溫暖的顏色。
我打開屋門,仔細辨認貼在門上的殯儀館通知,上面有一個“A3”,心想這就是預約號。我將通知摘下來,摺疊後小心放入睡衣口袋。
我準備走去時覺得缺少了什麼,站在飄揚的雪花裡思忖片刻,想起來了,是黑紗。我孤苦伶仃,沒有人會來悼念我,只能自己悼念自己。
我返回出租屋,在衣櫃裡尋找黑布。尋找了很久,沒有黑布,只有一件黑色的襯衣,因爲陳舊,黑色已經趨向灰黑色。我沒有其他的選擇,只能剪下它的一截袖管,套在左手的白色袖管上。雖然自我悼念的裝束美中不足,我已經心滿意足。
我的手機又響了。
“楊飛嗎?”
“是我。”
“我是殯儀館的,”聲音問,“你想不想燒啊?”
我遲疑了一下說:“想燒。”
“都九點半了,你遲到啦。”
“這種事情也有遲到?”我小心問。
“想燒就快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