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她親熱地挽住我的手臂往前走去,彷彿我們不是初次約會,而是戀愛已久。我先是一驚,接着馬上被幸福淹沒了。
接下去的幾天裡,我時常詢問自己這是真的,還是幻覺?我們約好每天早晨在一個公交車站見面,然後一起坐車去公司。我總是提前一個多小時站在那裡,她沒有出現的時候我會忐忑不安,看見她甩動手臂快步向我走來的飄逸迷人身姿後,我才安心了,確定這不是幻覺,這是真的。
我們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十來天過去,公司裡的同事沒有注意到我們正在戀愛,他們可能和此前的我一樣,認爲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有時下班後我的工作做完,她的還沒有做完,我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她。
有同事走過時問我:“怎麼還不走?”
我說:“我在等李青。”
我看見這位同事臉上神秘的笑容,似乎在笑我即將重蹈他人覆轍。另外的時候她的工作做完了,我的還沒有做完,她就坐到我身旁來。
走過的同事表情不一樣了,滿臉驚訝地問她:“怎麼還不走?”
她回答:“我在等他。”
我們戀愛的消息在公司裡沸沸揚揚,男的百思不解,認爲李青看不上市裡領導的兒子看上我是丟了西瓜撿芝麻。他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比我差,爲此有些憤憤不平,私下裡說,鮮花插在牛糞上是真的,癩蛤蟆吃到天鵝肉也是真的。女的幸災樂禍,她們見到我時笑得意味深長,然後互相忠告,找對象不要太挑剔,差不多就行了,看看人家李青,挑來挑去結果挑了一個便宜貨。
我們沉浸在自己的愛情裡,那些針對我們的議論,用她的話說只是風吹草動。她也有氣憤的時候,當她知道他們說我是牛糞、癩蛤蟆和便宜貨時,她說粗話了,說他們是在放屁。
她凝視我的臉說:“你很帥。”
我自卑地說:“我確實是便宜貨。”
“不,”她說,“你善良,忠誠,可靠。”
我們手拉手走在夜色裡的街道上,然後長時間坐在公園僻靜之處的椅子上,她累了就會把頭靠在我肩上,我伸手摟住她的肩膀。就是在那裡,我第一次吻了她,她第一次吻了我。後來我們經常坐在她租住的小屋裡,她向我敞開自己柔弱的一面,講述跟隨公司總裁參加各個洽談生意晚宴時的艱難,那些成功男人好色的眼神和下流的言辭,她心裡厭惡他們,仍然笑臉相迎與他們不斷乾杯,然後去衛生間嘔吐,嘔吐之後繼續與他們乾杯。她與市裡領導兒子的戀愛只是傳言,她只見過三個,都是公司總裁介紹的,那三個有着不同的公子哥派頭,第一個說話趾高氣揚,第二個總是陰陽怪氣看着她,第三個剛見面就對她動手動腳,她微笑着抵抗他,他說你別裝了。她的父母遠在異鄉,她在遭遇各式各樣的委屈之後就會給他們打電話,她想哭訴,可是電話接通後她強作歡笑,告訴父母她一切都很好,讓他們放心。
她的講述讓我心疼,我雙手捧住她的臉,親吻她的眼睛,把她弄得癢癢的,她笑了。她說很早就注意到我,發現我是一個勤奮工作的人,而一個遊手好閒的同事總是將我的業績據爲己有,拿去向上面彙報,我卻從不與他計較。我告訴她,有幾次我確實很生氣,要去質問他,可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
我說:“有時我也恨自己的軟弱。”
她愛憐地摸着我的臉說:“你不會對我很強硬吧?”
“絕對不會。”
她繼續說,當公司裡的年輕男人以不同的方式追求她時,我似乎對她無動於衷,她有些好奇,就過來詢問一些工作上的事,觀察我的眼睛,可是我的眼神和公司裡其他男人看着她的眼神不一樣,只是單純的友好眼神。後來發生的那個下跪求愛者的事情讓她對我有了好感,她悄悄看着我在大家的鬨笑聲裡替那個人整理物品送了下去。她停頓了一下,聲音很輕地說自己在外面越是風頭十足,晚上回到租住的小屋越是寂寞孤單,那個時刻她很想有一個相愛的人陪伴在身旁。當我和她在電梯裡短暫相處,我眼睛溼潤的那一刻,她突然感受到被人心疼的溫暖,後來的幾天裡她越來越覺得我就是那個可以陪伴在身旁的人。
然後她輕輕捏住我的鼻子,問我:“爲什麼不追我?”
我說:“我沒有這個野心。”
一年以後,我們結婚了。我父親的宿舍太小,我們租了那套一居室的房子作爲新房。我父親喜氣洋洋,因爲我娶了這麼一個漂亮聰明的姑娘。她對我父親也很好,週末的時候接他過來住上一天,每次都是我們兩個人去接,擠上公交車以後她總能敏捷地爲我父親搶到一個座位,這讓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我笑了,但是從來沒有告訴她這個。春節的時候,我們坐上火車去看望她的父母,她父母都是一家國營工廠裡的工人,他們樸實善良,很高興女兒嫁給一個可靠踏實的男人。
我們婚後的生活平靜美好,只是她仍然要跟隨公司總裁出去應酬,天黑之後我獨自在家等候,她常常很晚回家,疲憊不堪地開門進屋,滿身酒氣地張開雙臂要我抱住她,將頭靠在我的胸前休息一會兒才躺到牀上去。她厭倦這些應酬,可是又不能推掉應酬,那時她已是公關部的副經理。她看不上這個副經理的職位,用她的話說只是陪人喝酒的副經理。她曾經對我說過,美麗是女人的通行證,可是這張通行證一直在給公司使用,自己一次也沒有用過。
我們在自己生活的軌道上穩步前行了兩年多,開始計劃買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同時決定要一個孩子,她覺得有了孩子也就有了推掉那些應酬的理由。她爲此停止服用避孕藥,可是這時候我們前行的軌道上出現了障礙物。一次出差的經歷讓她真正意識到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也意識到我是什麼樣的人。她是一個能夠改變自己命運的人,而我只會在自己的命運裡隨波逐流。
她坐在飛機上,身旁是一個從美國留學歸來的博士,這個男人剛剛自己創業,比她大十歲,有妻子有孩子,兩個多小時的飛行期間,他滿懷激情地向她描述了自己事業的遠大前程。我想是她的美貌吸引了他,所以他滔滔不絕地說了那麼多話。她跟隨我們公司的總裁參加過很多商業談判的晚宴,這樣的經驗讓她可以提出不少有益的建議。他在迷戀她的美貌之後,開始驚歎她的細緻和敏銳,在飛機上就向她發出邀請:
“和我一起幹吧。”
下了飛機,他沒有住到自己預訂的賓館,而是搬到她住的賓館,表示要繼續向她請教,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可是我覺得他更多的仍然是貪圖她的美色。白天兩個人分別工作,晚上坐在賓館的酒吧裡討論他創業中遇到的困難,她繼續給他提供建議。她不僅爲他的事業提供新的設想,還告訴他在中國做事的很多規矩,比如如何和政府部門裡的官員打交道,如何給他們一些好處。他在美國留學生活很多年,不太瞭解中國現實中的諸多潛規則。兩個人分手時,他再次提出和她一起幹的願望。她笑而不答,給他留下家裡的電話號碼。
那個時候她心裡出現了變化。我們公司的總裁只是認爲她漂亮聰明,並不知道她的才幹和野心,她覺得飛機上相遇的這個男人能夠真正瞭解自己。
她回家後重新服用避孕藥,她說暫時不想要孩子。然後每個晚上都有電話打進來,她拿着電話與他交談,有時候一個多小時,有時候兩三個小時。剛開始常常是我去接電話,後來電話鈴聲響起後我不再去接。她在電話裡說的都是他公司業務上的事,他詢問她,她思考後回答他。後來她拿着電話聽他說話,自己卻很少說話。她放下電話就會陷入沉思,片刻後才意識到我坐在一旁,努力讓自己微笑一下。我預感到他們之間談話的內容發生了變化,我什麼都不說,但是心裡涌上了陣陣悲哀。
半年後他來到我們這個城市,那時候他已經辦好離婚手續。她吃過晚飯去了他所住的賓館,她出門前告訴我,是去他那裡。我在沙發上坐了一個晚上,腦子裡一片空白,裡面的思維似乎死去了。天亮的時候她纔回家,以爲我睡着了,小心翼翼地開門,看到我坐在沙發上,她不由怔了一下,隨後有些膽怯地走過來,在我身旁坐下。
她從來都是那麼地自信,我這是第一次見到她的膽怯。她不安地低着頭,聲音發顫地告訴我,那個人離婚了,是爲她離婚的,她覺得自己應該和他在一起,因爲她和他志同道合。我沒有說話。她再次說他是爲她離婚的,我聽到了強調的語氣,我心想任何一個男人都願意爲她離婚。我仍然沒有說話,但是知道自己已經失去她了。我明白她和我在一起只能過安逸平庸的生活,和他在一起可以開創一番事業。其實半年前我就隱約預感她會離我而去,半年來這樣的預感越來越強烈,那一刻預感成爲了事實。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對我說:“我們離婚吧。”
“好吧。”我說。
我說完忍不住流下眼淚,雖然我不願意和她分手,可是我沒有能力留住她。她擡起頭來看到我在哭泣,她也哭了,她用手抹着眼淚說:
“對不起,對不起……”
我擦着眼睛說:“不要說對不起。”
這天上午,我們兩個像往常那樣一起去了公司。我請了一天的事假,她遞交了辭職報告,然後我們去街道辦事處辦理了離婚手續。她先回家整理行李,我去銀行把我們兩個人共同的存款全部取了出來,有六萬多元,這是準備買房的錢。回家後我把錢交給她,她遲疑一下,只拿了兩萬元。我搖搖頭,要她把錢都拿走。她說兩萬元足夠了。我說這樣我會擔心的。她低着頭說我不用擔心,我應該知道她的能力,她會應付好一切的。她把兩萬元放進提包裡,剩下的四萬多元放在桌子上。然後她深情地注視起我們共同生活的屋子,她對屋子說:
“我要走了。”
我幫助她收拾衣物,裝滿了兩個大行李箱。我提着兩個箱子送她到樓下的街道上,我知道她會先去他所住的賓館,然後他們兩個一起去機場,我爲她叫了一輛出租車,把兩個箱子放進後備箱。分別的時刻來到了,我向她揮了揮手,她上來緊緊抱住我,對我說:
“我仍然愛你。”
我說:“我永遠愛你。”
她哭了,她說:“我會給你寫信打電話。”
“不要寫信也不要打電話,”我說,“我會難受的。”
她坐進出租車,出租車駛去時她沒有看我,而是擦着自己的眼淚。她就這樣走了,走上她命中註定的人生道路。
我的突然離婚對我父親是一個晴天霹靂,他一臉驚嚇地看着我,我簡單地告訴他我們離婚的原因。我說和她結婚本來就是一場誤會,因爲我配不上她。我父親連連搖頭,不能接受我的話。他傷心地說:
“我一直以爲她是一個好姑娘,我看錯人了。”
我父親的同事郝強生和李月珍夫婦,一直以來把我當成他們自己的孩子,他們知道這個消息也是同樣震驚。郝強生一口咬定那個男的是個騙子,以後會一腳把她蹬了,說她不知好歹,說她以後肯定會後悔的。李月珍曾經是那麼地喜歡她,說她聰明、漂亮、善解人意,現在認定她是一個勢利眼,然後感嘆在這個笑貧不笑娼的社會裡,勢利的女人越來越多。李月珍安慰我,說這世上比她好的姑娘有的是,說她手裡就有一把。李月珍給我介紹了不少姑娘,都沒有成功。原因主要在我這裡,我和她共同生活的日子裡,她悄無聲息地改造了我,她在我心裡舉世無雙。在和那些姑娘約會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將她們和她比較,然後在失望裡不能自拔。
後來的歲月裡,我有時候會在電視上看到她接受採訪,有時候會在報紙和雜誌上看到有關她的報道。她讓我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她的笑容和舉止,陌生的是她說話的內容和語調。我感到她似乎是那家公司的主角,她的丈夫只是配角。我爲她高興,電視和報紙雜誌上的她仍然是那麼美麗,這張通行證終於是她自己在使用了。然後我爲自己哀傷,她和我一起生活的三年,是她人生中的一段歪路,她離開我以後纔算走上了正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