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問,就說認錯了。就說是高宏兵砸的我指頭……還說不是拘禁,是打昏了,就忘了放我了……問陳妍,就…就說不,不知道怎麼回事……如…如果再有人來問,除了這些……什麼也不能說……”
“是…是大店鄉鄂瀾山的礦口、浸池照片,還有全鄉的土質檢測詳細報告。”
手機的微視頻,偷拍的畫面,驚惶恐懼的受害人慄勇軍,哆嗦地說話。
這組視頻現在已經出現在孫啓同的辦公桌上,他仔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除了這個視頻,還有一羣疑似涉黑分子的人物,就在董魁強的家裡,雖然沒有有價值的信息,可憑着大兵扮“黑警察”輕而易舉“借走”價值幾十萬的越野車,足夠給人充分的想像空間了。
“張如鵬怎麼也去摻合了?”孫啓同的第一句如是問到。
“哦,我不太清楚。”側立一旁的尹白鴿解釋道:“我剛問過基地,他是請了年假,張教官有些年沒有請過假了,所以基地直接批了,兩週。”
“這個傢伙。”孫啓同無語了,呶呶嘴,手下意識地摸摸腮上的傷,有個耳光很重,直接把眼角迸裂了,還貼着創可貼呢,雖然找了個堂皇的理由,可畢竟壓不住心裡的怒氣。
尹白鴿戰戰兢兢,話不敢多說,以她所想,是試探一下領導的態度,在這個系統裡,有時候事實可沒有領導一句話有效,畢竟這種被雪藏的案子可能牽涉很大,級別不夠根本壓不住那些層出不窮的跳樑小醜。
不好說,看來對捱了一頓怨念挺深,孫啓同起身,踱步到了窗口,像是思考一樣看着窗外,好半天才問了句:“你想伸手拉他們一把?”
嗯?這個問題很奇怪,尹白鴿一下子倒不知道怎麼回答了,她頓了下道着:“在原則上,我服從組織;在個人情感上,我傾向於他們,但我不會感情用事。”
“哦,回答得很狡猾,不愧是政治部出來的。”孫啓同笑笑,疑竇叢叢踱着步,像有一搭沒一搭問着:“馬沛龍抓到沒有?”
“暫時沒有,可能是聽到風聲藏起來了。”尹白鴿道。
“那他們找到董魁強的家裡,這些人……”孫啓同好奇問。
“帶頭的這位宗緒飛,是個漁船船主,沒有案底,按董魁強的社會關係查,是他的舅親,如果單從猜測的層面看,可能這個以親緣爲紐帶的團伙,爲數不在少數,我查了下他們名下漁船,六條,房屋固定產有七處,僅這些就是個天文數字了。”尹白鴿道,外圍消息往往能直觀反映出這些人的富庶程度,不用警察思維,就普通人也應該判斷出,不是什麼善茬。
“董魁強呢?”孫啓同問。
“別人是案底清白,他是就沒有一點清白的地方,問題太多了,隨便什麼罪名都釘得住。”尹白鴿道,從警務的角度來講,嚴重的兩極分化只能證明一件事,浮在表面的這一位,是主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孫啓同囁喃道着:“這可能要牽涉到地方和緝私上,別說你,我想越位難度都會很大,緝私的總隊長和我平級啊,你讓我打他的臉去?再說這東西名不正言不順的,立案標準都不夠啊……不要覺得我官僚,如果不官僚,這官根本當不下去。”
當頭潑了一瓢冷水,尹白鴿悻然收拾起了東西,她轉身時,小心翼翼問着:“孫副廳,那我……該怎麼辦?他們昨晚就去大店鄉了。”
“當我不知道這事,我會把這些東西轉給緝私總隊,或者方便時候會敲打敲打下面,但僅限於此,我分管的是經偵,就即便有重大線索出現,也不可能把案子的主動權爭到手裡……我們紀律隊伍,肯定不能亂了章法。”孫啓同移開視線了,拿起了一份文件準備批閱。
那怕是通曉心理學的,尹白鴿也看不透這是出於公心還是私意,不過從領導的位置,故作不知恐怕是能給予下屬的最好態度,她輕輕拉開門,回頭瞥時,看到孫啓同無動於衷的側臉,她嘆了一口氣道着:“對不起,孫副廳長,我給您找麻煩了。”
“不客氣,每個人在正義和私心之間總得作出選擇,你做得沒錯,等你到了我的位置就會明白,就不止這一種選擇了,回去吧,再等等。”孫啓同揮揮手,屏退了這位得力屬下。
輕輕地掩上了門,尹白鴿清楚地感覺到了,通向上層的門被緊閉了,孫副廳所說的選擇,無非是維穩大局的小節之間的選擇,所有的領導階層都會選擇第一種,但求無功,不求有過的心態由來已久,恐怕這趟渾水,很難有人願意來趟了。
公心?私意?
尹白鴿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連那怕一點興趣也讓上層提不起來,而沒有上層的支持,她連參案的可能都不會有,當然,前提是可能立案的話。
一個慄勇軍,窩囊廢材;一個董魁強,爛人惡材,還有一位失蹤一年零六個月的女記者,前記者,她重新再梳理一遍,仍然覺得立案可能性渺茫,除非找到女記者的下落,否則那怕慄勇軍反口,也釘不死董魁強,那樣的地方勢力她感覺得到,關進監獄,對他們而言無非是換個地方爲非作歹而已。
大店鄉的信息還沒有傳回來,尹白鴿斟酌着,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樣和那兩位說,無聊的翻查着手機,看到大兵留下的信息時,她匆匆挎起包,半路溜號,直奔着那個地址去了。
是陳妍的家庭地址,大兵留下了線索,讓她代爲陳妍已經離婚的前夫……
…………………
…………………
“這個事……怎麼說呢?”
坐到了尹白鴿的車裡,三營坊派出所指導員開口就絆住了。
“直說。”尹白鴿發動着車,單刀直入道。
“往前走,拐兩個紅綠燈……沒法說啊,案在我們所報的,可人不在這兒丟的啊,我們反饋到失蹤人口記錄上了,聽說她牽扯到嵐海一件什麼案子裡了,再後來就沒下文了,我們所里人手緊張啊,轄區還管不過來呢,要正常情況下,也應該有消息了。”指導員道。
“什麼叫應該有消息了?”尹白鴿帶了點個人情緒,現在連小所裡也有官僚作風了。
“三十好幾了,又是見多識廣的,不應該被拐賣對吧?要是個什麼隨機的禍事,也應該被發現了對吧?她本身乾的就是危險事,可能發生什麼事肯定有防備對吧?理論上應該被發現,如果沒有,那隻能證明一件事。”指導員分析道。
“什麼事?”尹白鴿故意問。
“八成是知道的太多了啊。”指導員凜然道,這一行有直觀的判斷,而且有時候還特麼經常不幸言中。
尹白鴿知道苛責沒有什麼用,警力匱乏,事務繁重,已經是警務系統的通病,日常的事務就夠他們忙的了,還真不可能去追這麼一條沒頭沒尾的線索,她換着話題問着:“家裡還有什麼人?豆豆是誰?”
“啊,您也知道豆豆?”指導員嚇了一跳。
這是大兵留的信息,尹白鴿道着:“我聽人說的。”
“豆豆是陳妍女兒,她離婚後就住在孃家,家裡還有爸媽,爸是退休工人,媽沒工作,原來這片郊區農民,沒辦法,就一個獨女,一年多不見人,老爺子每天在大街小巷發尋人啓事。”指導員道。
“到她家看看,興許能有什麼發現。”尹白鴿隨意道。
“不用不用,這個點沒人在家。”指導員道。
“哦,小孩上學,那老人總該在吧?”尹白鴿問。
這句之後,良久無語,尹白鴿問着:“又怎麼了?”
“再拐個紅綠燈就能看見,不用去家裡。”指導員瞠然道,沒有多說,尹白鴿懵然不知,車駛過一個老式小區,在路邊慢慢停下,然後指導員很不舒服地指指:“就在前面。”
垃圾堆?尹白鴿眼光一下子滯了,遠遠地,一老一小,在垃圾堆裡刨着,那個梳着沖天辮的小女孩,尹白鴿喃喃問着:“是她?她就是豆豆?”
“對,老的是陳妍她媽媽,女兒失蹤就有點神經不正常了,帶着孫女揀點破爛,一到快中午的點,就等在路口,這小孩子因爲這個也輟學了……真不是我們不管啊,給居委也反映過了,沒用。”指導員道着。
尹白鴿像沒有聽到,又把車開近了點,她下車,往前走了幾步,看得更清了,那老太太正撐着口袋,小女孩揀着一捧髒兮兮的塑料瓶子,正高興地往袋子裡裝,看到警服鮮亮的尹白鴿,那老太太惡毒的一瞥,拉着孫女,扛着袋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尹白鴿連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找到。
驀然間,她不知道爲什麼悲從中來,鼻子一酸,兩行眼淚從眼裡盈出來,她擦去了,又止不住了流出來了。
好半晌才控制住情緒,坐回到車上,指導員像是窺到了她的心態一樣,勸慰着:“沒辦法,天下可憐人多着呢,我們實在可憐不過來啊。”
“指導員,我能拜託您一件事嗎?”尹白鴿駕着車,輕聲問道。
“救濟就算了,現在只要穿着警服的去,她會唾你一臉的……這家人性子倔,也就居委那幫大媽能說上話,偶而接濟點,不過,不管用啊。”指導員道。
“不是救濟,幫我試着聯繫下她的前夫,看能不能商量下領走孩子……這樣怎麼行,纔多大啊。”尹白鴿說着,眼睛又是一酸,她突然明白了大兵和張如鵬的動機,如果在其他的位置可能有不同的選擇,可當她站在同一位置時,她知道別無選擇。
“更不對了,已經丟了一個小的,再領走一個小的,你覺得一對老人還能撐幾天?”指導員畢竟人情通達,提到了一個更難的問題。
好像也對,尹白鴿道着:“試着聯繫下吧,我們有同志介入這起案子了,我們會盡一切努力,找到陳妍的下落。”
“謝謝,那就太好了,不管是死是活,這個心願了了,人才能重新開始啊……尹……您叫?”指導員此時才慎重地問着,本來以爲是省廳一個閒職級別的。
“我叫尹白鴿,省廳政治部主任助理。”尹白鴿道。
“這個事很難辦啊。”指導員善意地提醒了句。
“我知道,可總比根本沒有人去辦強,如果因爲畏難沒人敢站出來,那些受害人的家人會寒心的,如果一直沒人敢站起來,我想,那怕我們這些身穿警裝,頭頂國徽的警察,也會寒心的。”尹白鴿說着,車泊到了派出所門口,狠狠一剎車,只顧看尹白鴿的指導員被閃了個趔趄,車停才驚省,他看尹白鴿的眼光裡,多了幾分尊敬。
“拜託了,我們會盡一切努力。”尹白鴿道。
“謝謝。”指導員奇怪地謝了聲,他默默下車,默默地,肅穆地、不應該地,向尹白鴿急急馳離的車,敬了一個禮。
尹白鴿的去向是津門市刑事偵查四大隊,這兒有兩位熟悉的人,已經升任大隊長的高銘,以及破格升任四大隊副指導員的範承和,路上電話聯繫,這兩位自然是受寵若驚,車駛到大隊門口,兩人已經奔出來迎接了。
“尹指揮啊,那陣風把您吹來了?”範承和樂滋滋地迎上來了,不過一看尹白鴿眼睛紅紅的,倒把他嚇了一跳,高銘也發現了,好奇問着:“怎麼了?尹指揮……昨天那事,人抓着了沒有?現在這幫地痞流氓太沒王法了,連省廳領導也敢打。”
“到你辦公室說話。”尹白鴿不容分說,和兩人相隨到了隊長辦,手機信息,電腦權限入網,調出了電子檔案,一指,讓兩人看。
省廳尹指揮的提示,肯定不是空穴來風,兩人抓緊時間熟悉,不過越看越迷糊了,像這樣的失蹤案例,每年不知道發生多少呢。但迷糊之後,又模模糊糊抓到了點什麼,高銘和範承和小聲咬着耳朵,走私、非法綁架拘禁、失蹤、再加上襲擊舉報人,這之間若隱若現的聯繫,想不勾動刑警的陰暗神經都不可能。
“說吧,什麼任務?”高銘直接道。
“我是以私人身份來的,沒有帶任務。”尹白鴿道。
“沒事,您熟人吧,我們該幫也得幫嘛。”範承和大咧咧道,高銘看尹白鴿臉色慎重,捅了捅範承和讓他閉嘴,然後小心翼翼問着:“尹指揮,您這到底是?”
“告訴我,你的第一感覺。”尹白鴿道,一線刑警的直覺,比上層的案例分析可要準多了。
“應該是個棘手的案子,案發地在嵐海,市裡沒法插手;嵐海不管故意隱瞞還是真找不着,咱們都沒治。無從下手啊,沒有嵐海警方的配合,受害人詢問怎麼做?嫌疑人傳喚怎麼做?更別說,還有漏網這個高宏兵還沒找着人……不好辦。”高銘道。
“稀土走私得緝私上插手啊,擱我們辦,我們連稀土也不認識啊。”範承和瞠然道。
“對了,沿海一帶走私由來已久,就即便有這種走私,也是夾雜在大量的普通貨物走私裡,咱們插不到海關裡面,就發現苗頭,也會被他們截走的……陳妍嘛,應該是摸到了什麼黑事,被人掐線的可能性很大。”高銘道,對於案件的分析沒有什麼感情,非常非常理性。
“掐線”,這個刑警慣用的俗語,是滅口的意思,尹白鴿默默地起身拿起自己的手機翻到了那張車上抓拍的照片道着:“希望你們不要認爲我是感情用事,陳妍失蹤一年零六個月,她父親每天傻乎乎在市裡發尋人啓事,人都快瘋了。這是她媽媽,領的小女孩叫豆豆,剛六歲,輟學了,每天除了揀破爛,就是等在路口,等着陳妍回家……我今天穿的是警服,你們知道她們一對祖孫看見我是什麼動作嗎?”
“是什麼?”範承和好奇問。
“她掉頭就走,就像我比那堆垃圾還讓她們噁心一樣。”尹白鴿道。
“這失蹤案多得去了,不能怪在警察頭上啊。”範承和道。
“如果是個普通的失蹤案,我可以漠視,可你們作爲專業人士應該清楚,這不是失蹤,而是非常可能是一宗罪案,其實除了她的父母和不懂事的女兒,我們都清楚,陳妍可能已經不在了……我就問一句,沒有人敢接案,如果讓你們接案,你們願意嗎?”尹白鴿問,神情有點悲慟。
“高隊,這個我們不能坐視啊。”範承和情緒來了。
嘖…高銘撇着嘴,瞪了範承和一眼,然後難色地想想,凜然道着:“尹指揮,咱們自己人我就不說官話了,這案子之所以沒那個隊敢接,那是因爲大家都明白,可能牽涉到走私,可能牽涉到涉黑勢力,更可能還有我們自己人蔘與在內,誰接都是找不自在啊……要是省廳領導牽頭,沒二話,我們往死裡刨,可讓我們自己接,這能成嗎?”
“哦,也對,我忘了你們倆都是聰明人,而且已經升職了。”尹白鴿不多說了,收起了自己的手機,起身就走,她邊走邊道着:“不過有個傻瓜已經開始查了,我現在相信他確實人格分裂,確實失憶了,變成另一個人了,都不知道這些事的兇險,都沒有想過,這種事可能賠上他的前程甚至賠上身家性命。”
“嗨,您說……大兵?”高銘眼睛一瞪,被刺激到了。
“對,我可以違反紀律告訴你們他的身份,他父親是一名地方人武部的軍人,叫南驍勇,救災犧牲的烈士,生前就一直奔波舉報嵐海地區私挖濫採稀土礦的事,南征被省廳遣回原籍之後,我以爲他廢了……可今天才發現,是我們廢了。他就是那個被襲擊的舉報人,他在做着和他父親同樣的事,而我們,都明哲保身躲得遠遠的。”尹白鴿邁步走了,摔上了辦公室的門,那一聲摔門是如此地憤懣,嚇了兩人一跳。
有時候很多決定是衝動的,當尹白鴿把車倒出來時,高銘和範承和已經奔下來了,堵在去路上,尹白鴿搖下車窗,看着兩人,知道那個不會讓她意外的結果。
“我們接了,從調查我市失蹤人口開始,直到查出真相。”
高銘正色道,這個決定可能做得很艱難,畢竟,要從聰明人變成不識時務的傻瓜。
“謝謝,有一天你可能會後悔當了警察,可不會後悔今天這個決定。我會聯繫你們的。”
尹白鴿摁上車窗,車翩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