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的鐘表“當”響了一聲,凌晨一時,漸漸安靜的窗外鞭炮聲漸稀,亢奮的宋部長揹着手在屋裡走了很多圈,從老子上山下鄉到獻身國防講了二十分鐘,語氣鏗鏘,神態肅穆,他講時不時地看向窗外,當再一次坐下,又仰脖子想傾一口酒時,酒瓶已幹,他憤然重重地把酒瓶子頓在茶几上,有點生氣地看着一言不發,像牛皮糖一樣粘在他家的大兵。
“你可以滾了,我看在嵐海,誰有種敢來抓老子。”
宋部長指着門痛斥道,身上的匪氣凜然。
“你不必急着自證,我來也就是爲了求證而已,激動成這樣,容易被人當成做賊心虛。”大兵道,不等宋部長說話,他提醒着:“你門上裝了反偵聽的報警,就在門鈴下面,防範的挺嚴啊。”
“對啊,就是防範你這種養不熟的白眼狼。”宋部長怒氣衝衝道。
“其實你不必這樣,我一向都很尊重你,儘管在我看來你是個不入流的軍人,可畢竟還是軍人……其實大店鄉的事就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着,有這樣的走私存在,肯定是內外勾結,上下串通,你們用了很多年把這裡經營成了鐵板一塊,連省廳都插不進手來……直到今天尾大不掉,你已經膨脹到快把自己當成土皇帝了。”大兵道。
“呵呵,我的功過輪不到你評價,請吧,別等着叫警衛來。”宋部長道。
大兵一欠身問着:“你難道一點也不好奇,你是怎麼栽的?或者,姜天偉是怎麼栽的?”
宋部長一愣,那是個懸而未決的謎,他瞪着大兵,自己的心思肯定不會向這樣一個人求教。
“其實很簡單,你們養肥了個不聽話的王特,我聽高虎講,王特因爲你們壓榨得太狠,已經不太買你們的賬了,他自己找到了渠道,讓你們很頭疼;當我這個攪局者出現的時候,同樣讓你們很頭疼,於是你們想了個驅虎吞狼的辦法,把王特的出貨路線都告訴了我,結果有了第一次截獲走私……但是,方法很拙劣,毛勝利貌似聰明,實則已經露了馬腳,有哪個舉報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敢把這麼重大的消息告訴我這樣一個法警?更何況,還是通過於磊,於磊這個人膽子不大,他現在落網,你說他會不會把其中的原委交待出來?”大兵道。
宋部長怔了怔,不吭聲了。
“接下來的下作方式就是標準的官場整人方法了,咬住一點事往死裡整,扒了我的警服,讓我心灰意懶老實呆着,處理我這個外來戶的同時,你們又成功地接手了大店鄉的重稀土買賣,王特這個眼中釘一去,那些並沒有銷售渠道的私採濫挖戶只能聽命於你們了,對嗎?”大兵道。
宋部長翕合了幾下嘴脣,很好奇地問:“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你們在驅虎吞狼,我們也在暗渡陳倉,我離開的兩三年,就職的部門是隸屬於特種警察序列,可以告訴你,你用的那羣蠢貨追殺我、砸我家,我也正好報復,給他們的交通工具做了信標……我知道大店鄉有存貨,而你們同樣懷疑我可能是省廳的人,所以只要我迫得越急,你們就追得越狠,所以也就更急於出貨,因爲走私渠道中斷,已經讓海外重稀土的價格飛漲……這是一個解不開的死局,不管我是不是省廳布的棋子,你們都要除之而後快;不管有沒有危險,這一趟貨都必須要走,因爲新年之後,稀土法修改將會在大店鄉一帶建廠,那時候,就不可能再有私採濫挖的市場了,對嗎?”大兵問。
宋部長癡癡看着他。面無表情,不過在沒有表情的面部上,臉上有微微的抽搐,可能說到他的疼處了。
“其實我並不想這樣,我很喜歡佩佩,也很尊重姜叔叔的……宋部長,你不會以爲,他死了,就把你摘清了吧?”大兵問。
“他是我戰友,當然摘不清,怎麼?這也有錯?”宋部長沉聲問。
“王特死時,有人在旁觀看着;姜天偉自殺時,他的‘保鏢’齊齊消失,據高虎交待,並不是他抓到了高宏兵,而是高宏兵在省城被人抓到,他接到人已經奄奄一息了,作爲朋友,弄死他只是給他一個痛快……今晚在抓捕時,出現了持有制式武器的,也是那些人。”大兵道。
“呵呵,你就憑這個認爲是我?”宋部長突然笑了。
“不,應該是馬沛龍,這個人身份依舊是個謎,不久前剛查到,他是改過名的,通過復員的方式在省城落戶,我想,他和你有同樣的背景。”大兵道。
“那你們慢慢查吧,別被嚇到了。”宋部長不屑道。
“是他拉你下水?還是你拉他上賊船?”大兵挑着眼皮問。
“你覺得我會跟你一個小屁孩討論這種事嗎?”宋部長笑着道。
“可您面前這個小屁孩卻知道,有位大員已經趕到嵐海,正在討論一位軍職人員的事,您不想知道嗎?”大兵笑着問。
“你以爲組織程序是過家家啊,我這個小部長說小不小,最起碼這個縣級小市沒有處理我的權力。但是說大也不大,如果省裡來個大員,我這條小命可不夠捏……但怎麼捏輪不到你上門啊。”宋部長笑着道。
“看來我還真是小屁孩,其實我是來告別來的,順便勸您投案自首,那樣的話會減輕您的處罰。”大兵道。
宋部長笑了,哈哈長笑幾聲,面色一整問:“證據呢?”
“暫時沒有,但繳獲的贓物和漁船,還有姜天偉的航運公司,你敢保證牽涉不到你?”大兵問。
“如果牽涉不到呢?”宋部長慢慢瞥眼,像挑恤一般地問。
大兵表情一滯,失算了。
“如果牽涉到,你們查處不了呢?”宋部長面對着大兵,繼續挑恤問:“你一直認爲我的七伯?如果錯了呢?如果連宗緒飛也說不清呢?”
大兵一愣,驚愕了。
話到此爲止,此時宋部長口袋裡的電話嗡嗡響着,他拿出來看了眼,然後像煩躁一樣,直接把手機扔在地上,重重地一踩,像發泄一樣,狠狠地看着大兵,而大兵驚愕、奇怪的表情上,隱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一閃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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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的,這個老東西居然不接電話。”
馬沛龍憤憤裝起了電話,從窩着快艇艙裡鑽出來,大聲問着:“還有多遠?”
“快到了,十幾分鍾。”駕艇的告訴他。
他又縮了回去,一聲準備令下,艇艙裡喀嚓嚓檢查武器的聲音,傳來了馬沛龍的佈置:一會兒接上頭,跟着我上船都別他媽廢話,控制機艙,開走漁船。
“馬哥,碼頭肯定被封鎖了,回不去啊。”有人問。
“回什麼回?只要控制的貨,還怕沒人接應。”馬沛龍道。
“如果有十噸,咱們可拉不走。”有人道。
“要不接應走,要麼沉海里回頭來撈。”馬沛龍道:“都精神點,不想靠着幾萬塊遣散費過活,就他媽跟上我拼一場,這可是場大富貴。”
簡單的誓師,像打了幾針雞血,兩艘艇朝着既定座標,劈波斬浪,飛速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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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很久,很久,不知道有多久,當大兵輕輕地拿手機時,宋部長驀地驚省了。
“別緊張,我接個電話……哦,不是電話,是我們的同夥傳來的消息。”大兵道,他擡眼看看宋部長,好奇問着:“剛纔是誰的電話?”
宋部長眼瞟着腳下的手機碎片告訴他:“自己看啊……你們技偵技術不是挺好的,恢復一下試試嘛。”
“可能我得到消息,和給您打電話的是同一個人,您有興趣嗎?”大兵問。
宋部長心神不寧地搖搖頭:“沒有。”
“一定會有的……因爲塗漢國被控制、姜天偉一死,你的所有消息來源就斷了,你現在無非也是坐困愁城,聽天由命,其實你巴不得有我這麼個熟人陪你說說話。”大兵道。
“嗯,最可怕的敵人,就是熟悉你的人。”宋部長悠悠道了句。
“那這個熟人,您更應該看看了。”大兵點開了短視頻,反手亮着,一眼過後,宋部長如遭雷擊。
噠噠噠……一串微衝的子彈,砰砰砰槍聲不絕,無數人在大吼着不許動,艇上的人還在還擊,不過遭到了更猛烈的回擊,一艇起火,有人慘叫着跳海了,旋即看到了數艘衝鋒舟圍捕,舟上的人撲通撲通往海里跳……探燈一暗,在黑暗中還聽到了一聲慘叫……再有畫面時,卻是被撈起來的,被俘的清點,似乎是故意地照出了幾個放大的面部表情。
哎……幽幽一聲長嘆,宋部長痛苦的閉上了眼。
“信息失衡的時候,我們設了一個埋伏,留下了兩條船,通過官方宣傳繳獲五艘,而且通過船上被俘的人員聯繫馬沛龍,讓他知道有兩艘漏網了……這個消息還經過了吳吉星的確認,十噸重稀土啊,足夠讓人不要命地去搶了……宋叔叔,您得他的背景足夠大擺平這件事嗎?那兩條船上設伏的,可都是省廳直屬特警。”大兵微笑着問。
宋部長輕輕嘆了聲,幽幽問着:“你究竟想幹什麼?”
“想勸您投案自首啊。”大兵道。
主客易主,宋部長以眼可見的速度在頹喪,他緊張的眼神裡帶着恐懼,直勾勾地看着大兵,像試圖從大兵臉上找到答案一樣,嘴裡卻喃喃地說着,不可能,不可能……
“馬沛龍的身份很奇特,改過名,原名叫馬儼,兩次觸犯刑律,而兩次都沒有找到他的服刑記錄,馬沛龍沒有什麼背景,可馬儼就恐怖了,能逃脫刑法制裁,而且改了名字堂而皇之地出來,可不是一般人能辦到的……發現他身份的秘密時,這個謎就解開了,這是經塗漢國手辦的,而且這位馬儼啊,似乎和省軍區某位政委的老婆有關係,和其他坑爹的二代不同,這位坑姐夫的小舅子沒少給你們找事吧?”大兵道,整個問題的關鍵,高虎被捕後才發現,在馬沛龍身上,這個人連高廳也頭疼,是個他簽字也沒人敢抓的人,前腳抓,後腳就有人來強行帶走了。
宋部長面如死灰,眼睛裡像還在回放着大兵手機上的視頻,他知道,那可能成爲壓垮這個同盟的最後一根稻草。
“姜天偉不是怕你,而是怕這個人,可以說,走私貨的高宏兵死於他手,試圖獨立的王特也死於他手,包括姜天偉也是死在他的手裡……因爲都知道這個人惹不起,包括你,也惹不起他。”大兵道。
宋部長像被揭了羞處一樣,無語相對。
“昨天本來是旗鼓相當,我們截了貨,但姜天偉的死主動掐了這條線,給了你們緩衝時間,讓我們本想通過姜天偉拿下這個案的計劃成了泡影……可惜啊,豬越肥越饞,人越富越貪,在你們收緊防備,掐斷所有外線,而且讓馬沛龍溜的時候……他得到了有兩艘漁船漏網的消息,您說他會怎麼幹?”大兵笑着道,這一錘終於定音了。
宋部長愣着,然後呵呵笑了,呵呵變成哈哈,笑得情不自禁,他像瘋顛了一樣道着:“說得跟真的一樣,一派胡言。”
大兵笑着,那是一種很艱難的笑,艱難地走到現在,比哭還難看的笑,他想起了於磊、想起了父親、想起了佩佩,歷歷在目的身邊人轉眼間都形同陌路,他輕聲嘆着:“宋叔叔,不知道你的骨頭是不是和你嘴一樣硬,難道你沒想過,我爲什麼會懷疑上你,爲什麼會懷疑上塗漢國……而且是從一開始就懷疑上你,其實如果你們什麼都不做,我毫無辦法,可惜您做賊心虛,一直在動,越動破綻就越大啊,直到現在已經無法挽回。”
“你知道……”宋部長怔住了,這回不單單是馬沛龍出事給他的恐懼了,他這才省悟,面前纔是最大的恐懼。
“對……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們走私稀土掛的是軍牌,所以才橫跨兩市數年相安無事。”大兵憤然道。
“陳…向…東!”宋部長咬牙切齒,然後痛悔莫及。
是南驍勇的通訊員,在重遊父親犧牲故地的時候,這個秘密就到了大兵的耳朵裡,隱忍了這麼多久,終於成爲一把直刺要害的利器,大兵道着:“一個暗地走私的上級,還有一個是爲了保護他而死的前上級,你覺得他會向着哪一方?特別是有人敢把我家也砸了之後。”
“不對,不對……如果你有證據,我就不可能坐這兒了,你在騙我。”宋部長神經質的站起來了,走到窗口,卻只看到了黑漆漆的夜色,他回頭哈哈瘋笑着,指着大兵道着:“你在騙我,什麼狗屁常委會,他們根本當不了家。”
“您又誤解了,我說的常委會是省裡的,討論的另一位大員的涉案問題,幾十噸重稀土的戰略資源,加上制式武器,應該定論了……至於嵐海除您之外的十位常委,是被圈起來了,您一定聽說過軍事檢察機關吧?現在正在省裡督戰,連我們省廳領導,都是馬前卒。”大兵輕聲道着:“至於您嘛,實在上不了檯面,只能由我這個小屁孩看着了,我其實就來告個別,順便看着,以防你讓那個去找死的蠢貨清醒過來……他可是全副武裝的,不知道軍事檢察機關的,會不會給他點同情,那些武器你應該知道來路吧,都是已經在銷燬清單上的了。”
宋部長站在窗前,失魂落魄地看着大兵,那平靜而虛弱的樣子,他不敢相信,可又不敢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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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在嵐海刑事偵查支隊的電視電話會議室,高廳一個人正孤零零地坐着,這裡接駁的省裡通訊正在觀摩着整體的案情。
奔襲海上的馬沛龍被俘,十一人被擊斃兩人,擊傷四人,繳獲制步手槍九發,子彈若干,猝遭伏擊,已經喪膽的馬沛龍正垂頭喪氣交待着……
被詢問的塗漢國正撫着手上的傷口,表情恍惚地交待着……
由嵐海刑偵支隊長烏青飛帶隊奔襲大店鄉左近一處民兵訓練基地的起獲現世了,久尋不到的篩選礦機,還有大量的軍車牌照,甚至一輛退役的舊軍車也赫然在這裡,帶隊的正是南驍勇的通訊員,陳向東。
津門市贓物的檢測結果出來,重稀土,含鋱、鏑、鉺、銩、鈥等多種成份,確認屬明令禁止出口物資。
在這些實時傳播的推進中間一屏,卻是一份靜止的舉報材料,畫面上嵌着南驍勇的照片……讓人動容的死節,和讓人怵目的犯罪,都發生在同一羣體裡。
點頭…點頭…不斷地點頭…電視電話會議的基調,在無聲中決定了,來自軍事檢察機關的數人一言未發,匆匆離場,隨後,一位接電話的省府大員,向高廳示意。
也是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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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您就是七伯,不參與地方事務,正好是最好的掩護,而走私的鉅額利潤,又讓你能把這個小地方的官場都綁到你的船上……爲了走得更遠,你一定會用錢去鋪路,去傍更粗的大樹,利益滋生腐敗、腐敗又滋生黑惡,這是通病,從一開始,省廳的計劃就是要麼不做,要麼就連根拔掉……所以,我才願意當了這個過河的卒子,我唯一感謝你的是,讓我知道了,我有過一位爲民請命、爲國死節的父親……恭喜你七伯,你的路到盡頭了,像你這樣的人真可憐,連跑都不敢跑,只能聽天由命了。”
大兵道着,宋部長驚恐的臉上,夾雜着懷疑、失意、悲憤等等,像一個負面情緒的組合體,一時難以名狀,而這時,已經聽到了警笛的大作,就在左近,宋部長回頭看時才發現,那是已經埋伏很久的警車,正有序地開向這個小區。
近了,近了,警笛聲聲,分外刺耳,慢慢萎頓的宋部長老臉悲慼,慢慢的靠窗坐下,他無意中擡頭,恰看到了八一軍徽的標識,在他正屋的牆上,像嘲弄着他一樣,讓他下意識地避開目光。
近了,近了,趿趿踏踏的腳步聲,正往樓上趕,門外雜亂的聲音響着,是根本不準備敲聲,在架破門器了。
“大兵,我能拜託你……一件事嗎?”宋部長悲慼地,意外地開口了。
“不能。”大兵直接拒絕了,老宋的眼光一黯,大兵道着:“你要有勇氣對着自己的腦袋開一槍,或者像姜天偉那樣直接跳下樓,說不定我會留下對你的尊重……可惜你沒有,你是個小人,贏了張揚,輸了乞憐,去你該去的地方吧。”
嘭……門被破開了,來的是軍警兩隊,直接對宋部長宣讀了立案偵查通知,讓他抖索着簽字,然後不客氣地架着人下樓。
最後一位走的人,突然回頭道着:“高廳通知你,即刻歸隊!”
大兵一愣,回頭看這位不認識的人,理也未理,全身聳着一陣慘笑,笑個不停,笑得比哭都難看,幾乎笑出淚來了。
那位似乎知道其中的詳情,看了大兵幾眼,悄聲無聲地走了。
是日,大年初一,天一亮就傳出來了大案告破的消息,而且比大案更大的是,嵐海政法委書記、武裝部長、國土資源局局長,以及一名市長被隔離審查的消息,十一常委一日落馬四人,均和重稀土私採、走私有關,不幾日又牽連進去三位,捎帶縣鄉被查幹部無數,地方官場轟然塌方。
也在這一日,門戶網站上刊出了一條消息,本省軍區政委陳**違法被軍事司法機關立案偵查的消息,沒出正月結論就出來了,受賄、鉅額財產來源不明以及非法持有槍支、彈藥,此人榮幸地登上了軍中落馬大老虎的序列。
都說是稀土惹的禍,其實是貪婪之禍,稀土又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