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無緣無故的熱情,當然更沒有無緣無故的三餐。一大早,大兵的民工生活就開始了,天矇矇亮,工頭任九貴便來喊人了,吼着一羣民工清理小區前一夜扔出來的建築垃圾,獨獨把大兵叫上,坐着他那輛破面包,直奔菜市場。
“你光着時候,我就見過你哦,我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們呢,也不想着讓你報恩啥滴,就一點,幹活不能偷奸耍滑。”
路上任九貴就開始給新人上課了,大兵當然只有喏喏點頭的份,以他現在的思維,覺得這些人蠻不錯了,居然沒有挾恩圖報,僅僅是提醒你,不要嫌工資低啊,一天四十,不少啦,快趕上半個國家幹部啦。
思想認識教育完了,又是行爲規範,包括隨叫隨到,輕傷不下工地,吃飯不能挑三揀四等等,任九貴羅列了一大堆,快到菜場時他才省悟了,自言自語道着:“哎呀,我犯傻逼了,你腦袋有問題,給你說這多幹啥,反正你也記不住。”
“我腦袋沒問題,我是想不起以前滴,您說的都能記得。”大兵道。
一瞧,喲,這娃真實誠,比八喜那壞種強多了,下了車任九貴叮囑道:“記得就好,雖然八喜把你留下的,你可別跟他學啊,那傢伙是嘴上拴了個喇叭,走到哪兒吹到哪兒,一點都不實在。”
說到此處,大兵意外地笑了,那笑容是會心綻放出來的,這一笑任九貴一下子窺到了,他追問着:“還有,對工頭要老實……告我說,八喜說我啥啦?”
“他說跟着您好好幹。”大兵道。
“絕對不會這麼說的。”任九貴馬上斥道。
對了,這是一對哥倆,彼此的風格太熟悉了,大兵笑着道:“八喜說,九哥您雖然渾身貼膏藥,毛病不少;可總得來說還是開水的茶壺,熱情在裡頭。”
“以後少聽他說,那貨就是瞎子做拉麪,胡扯。”任九貴聽兄弟背後對他褒貶有加,卻是不怎麼領情,一擺手,帶着小弟進菜場了。
這是一羣處處透着新奇的羣體,包括他們的生活,他們的語言風格,才處一日,大兵已經過得快忘我了,瞧吧,就這位工頭身上,也處處透着他從未見過的樂子。
一輛貨車前,九貴圍着一車蔥轉了一圈,那賣蔥的就趕緊給遞煙了,抽了一根,耳朵上夾了一根,任九貴大咧咧一揮手:“那,給稱二斤。”
“二斤?這都十斤一捆批發的,咋給你拆開賣?”賣蔥的鬱悶了。
“這樣貴誰要呢?那,要不你給你稱二斤,不要蔥葉……要不三十塊錢兩捆……不賣走人,又不是你一家……”九貴看樣是砍價了,而且砍得很機智,作勢一走,賣蔥的就急了,讓步了,好說歹說加了一塊錢,給了兩捆,還沒防着九貴抽了他兩根蔥彌補損失。
兩捆蔥這就到大兵的膀子上了,還多了根獎勵的煙。
很快大兵發現這菜裡頭決竅老大了,像任工頭這雙無影手啊,總能拽根黃瓜,要不拿顆西紅柿往嘴裡啃,自己吃不了還給大兵塞嘴裡,那些賣菜頂多苦着臉給個眼色,卻也不敢真把主顧攆走。不但順吃的,任工頭連賣菜的婆娘也不放過,不能白買她的菜啊。
那些被摸的婆娘也不着惱,手裡收錢,臉上笑着,嘴裡說親熱說一句:貴啊,明兒還來啊!
工頭很瀟灑,民工可就不行了,或捆或袋的菜,味料、油鹽、面大米,得一樣一樣扛出來碼好,等車後廂裝不了差不多滿,大兵已經是滿身滿臉髒兮兮的了,不過這樣子讓任九貴看在眼裡,喜在心裡,上車使勁誇了大兵一句:“好,幹活就得這樣,比八喜強多了。”
“九哥,您別老誇我,我才幹第二天……八喜人不錯啊。”大兵撣撣身上的灰,坐到了車裡,由衷地道了句,能開始今天的新生活,說起來還全靠八喜了,那天被警察和精神病院的人追着,都快絕望了。
“你是不知道,那個貨仗着自己有文化,老給我甩臉,要不是看在同學份上,掙錢我都不叫他。”九貴悻然道着,似乎對八喜有什麼芥蒂。
這把大兵也搞懵了,他小心翼翼問着:“九哥,咱們不是農民工嗎?要文化有用?”
“咦?這你就不懂了,光會賣傻力氣的人好找,見人哄人,見鬼騙鬼的文化人不好找。”任九貴嚴肅道。
大兵哭笑不得問:“哦,我明白了,文化人就是幹這個的?”
“當然是啦,腦力勞動是啥,還不就是動腦筋想咋個去坑人呢?別看一個一個人模狗樣,其實都是老鼠尾巴上綁雞毛,沒一個好鳥。”九貴道,看來作爲沒文化人,對文化人沒啥好感,特別像八喜那樣的。他扔裡手裡的黃瓜蒂,扭鑰匙,打火,載着一車菜糧,晃悠悠地回一品相府小區。
話說得多了,大兵倒看出端倪了,背後的詆譭,倒不是八喜真有問題,而是九貴哥出於妒嫉,工人都是八喜招的,大部分活也是八喜攬的,這號能人就工頭上面的頭,九貴哥的姐們也對八喜相當看重,你說能不讓小舅子鬱悶麼?
初聽覺得可笑,細砸摸又覺得可愛,看久了,大兵倒不覺得九貴這張倭瓜臉醜了。相比醫院裡醫生那笑裡藏刀的關懷,相比那些警察疑神疑鬼的審視,大兵倒覺得更喜歡這個關係並不複雜的羣體,喜歡這些人帶着狡黠的單純。
是啊,無非就是想騙個便宜勞力,而大兵卻不介意這樣一個臨時的棲身之所。
就在他剛覺心安的時候,事情就來了。車駛到離小區還有不到一公里,任九貴嘎唧一剎車,搖下車玻璃就罵娘,大兵一瞧,是賊頭賊腦的三蛋攔車,他顧不上多說,拉開車門鑽到後廂,和一堆菜糧窩在一起,緊張地道着:“頭兒,出事了……好幾個警察來找他。”
手指所向,是大兵,大兵心裡喀噔一下,知道報社搗亂的事犯了,恐怕警察順藤摸瓜找到這兒來了,任九貴盯着他,三蛋急急解釋着,八喜在支應着呢,讓他出來攔着車,先躲躲。
大兵不忍心把厄運帶給這些有一飯之恩的人了,他道着:“沒事,九哥,反正我都想不起來啥事了,能把我咋地?我不給你們找麻煩。”
“等等。”任九貴喊了聲,回頭問三蛋:“你看是啥陣勢?抓人咧,還是問人咧?”
“好像不像抓人,還來了一女警,就問是不是來咱們這兒來了,這不八喜怕撞上。大兵穿個病號服跑這一片,肯定有人報案。”三蛋道。
“那沒事,要是抓人還跟你明說呢,他們是根本不知道……大兵,你腦子笨,聽我的,千萬別讓警察抓着,要不有倆錢還不夠交罰款,敢不交罰款,拘着你幹活呢,你欠人家醫院好幾萬呢,這特麼得幹到哪年……三蛋,老黑醬拿過來。”九貴說着,伸手一接老黑醬,大兵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九貴抹了一臉,九貴機智地教他了,化化妝,遛達到後門自個回去,這樣子瞅見也沒人認你。
他下車步行,三蛋把自己那頂髒兮兮的帽子扣到了他腦袋上,這兩人先行回去了。
摸着一臉黑醬,大兵伸手聞聞自己手指上了味道,有點啼笑皆非了,他踱步往小區裡走着,進了小區走得很近了,站在一株樹後,看到了三位警察剛剛上車,他試着回憶,卻很清楚,是最後兩位去看望過他的警察,那兩人和先前的不一樣,不像那些渾身煙味的警察,像防賊一樣問長問短。
我是誰?我爲什麼……有種熟悉而緊張的感覺?
警車朝他直直衝來,警燈,藍白相間的警車,像眩目的寵然大物,在他瞳孔裡放大,讓他突然有一種心悸的感覺,記憶裡彷彿有這樣一個影像,他被關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裡,一個模糊的警察身影,出現在門口,然後他心裡的恐怖感覺會在這一時間迸發,會聽到一個讓他恐懼的聲音:“大兵,出來。”
他一哆嗦,要往前走,像陷入到記憶的漩渦裡。
車一拐彎,直接開走,車上的警察根本沒認出這個穿迷彩的民工。
車身帶起來風吹過,兩個刺眼的“公安”字眼掠過,讓他驟然清醒,瞬間下意識地蹲下來,大喘着氣,僅僅從舊的記憶裡搜尋到了一個瞬間,就讓他有頭痛欲裂的感覺。
“看看,有點傻吧,還往警車跟前跑呢,要被認出來,肯定拉回去送收容站了。”八喜瞅見大兵那樣子,很確定地對九貴道。
“看住別讓跑了啊,這麼便宜的勞力,打着燈籠也難找啊。”
九貴深以爲然,如是安排道。
至於警察的查訪嘛,哥倆誰也沒當回事,出門在外這麼多年了,對敵經驗那是相當豐富滴,這不,八喜翻檢了半天破被子,連身份證都給大兵找上了……
去找人的,是相府路派出所領的人,分局失調科的,高文昌和鄧燕,從分局到相府路盡頭有十幾公里,漫無目標地找人,再加上堵車,整整一上午無功而返,連午飯也耽誤了。
下午上班的時候,高文昌進了辦公室,看到鄧燕聚精會神地帶着耳麥看屏幕,他提醒道着:“嗨,現在查警容警紀呢啊,別看個韓劇查住還得記個處分呢。”
“噓……”鄧燕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示意他來看,乾脆放開了聲音。高文昌一瞧,卻是一處實驗室的模樣,鄧燕悄聲說了:“別說話,聽聽……他是我同學,在讀醫學碩士。”
和對方打了個招呼,是位戴着眼鏡的男子,接着剛纔道着:“……理論上,大腦受到外界劇烈碰撞,造成腦積血,血塊壓住部分記憶神經導致失憶,正常情況下手術放出血後,應該可以恢復記憶。”
“可是我們接觸的這一位,沒有恢復啊。”鄧燕問。
“有多長時間了?”對方問。
“半個多月了吧。”鄧燕道。
“那是你太心急了,恢復是一個緩慢的過程……你提供的ct圖我看了下,這兒、和這兒,有陰影,應該是大腦海馬體附近的於層,它被吸收的過程會很緩慢,醫院採取保守處理的方式是正確的,這種手術的風險很大,可能導致永久性失憶。”對方道。
“我跟你說件事啊,老同學……這個病人,這麼說吧,還沒有恢復,但是從醫院跑了,你說會出現什麼情況?”鄧燕問。
對方一愣,奇也怪哉地道:“這就是個社會問題了,不屬於醫學範疇,你讓我怎麼回答?”
“我是說,假如他沒有遭遇意外的話,會出現情況?比如,他糊里糊塗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裡。”鄧燕道。
“那個對將來的治療就更麻煩了。”
“怎麼個麻煩?”
“他現在相當於一個空白的載體,如果在陌生的環境裡呆得很長,形成新的記憶、情緒、行爲模式、態度等等,甚至連心理適應期也過了……假如在這種條件下,某種刺激又導致他恢復全部或者一部分受傷之前的記憶,你覺得會出現什麼情況?”對方問。
“一個身體,兩個截然不同的人?”高文昌道。
“對,就像雙重人格,一個身體裡住着兩個靈魂,區別僅僅在於,大多數雙重人格是心因性的。而這種外力導致的雙重人格形成,會反過來刺激他的心理,可能導致的後果……”
“失眠、抑鬱……人格分裂加上自殺傾向?”鄧燕道,很不願意聽到和吳醫生相同的判斷結果。
“差不多,在犯罪領域,大多數變態殺手一類的重罪嫌疑人,都有人格分裂的傾向……實踐我不知道啊,我給發點我們的資料……”
“謝謝了,老同學。”
鄧燕謝了聲,對方看看時間,關了視頻,開始傳輸文本文件,高文昌訕笑道着:“你還真上心了?其實沒必要那麼認真,收容所的盲流搞不清身份的多的去了,咱們已經盡力了。”
“我總覺得這個人不一般啊。”鄧燕收着文件。
“又是觀察細緻,孔武有力那一套?”高文昌笑道:“街痞都不一般,武力值比咱們大多數警察都高。”
“但是你見過,一個照面放倒四個精神病醫生,而且逃過報社附近數個監控點的人嗎?前提條件是:此人失憶,僅穿了一雙拖鞋。”鄧燕道,她翻查着從報社提到的監視,從破門而出,到瞬間放倒四個人然後奪路而逃,時間定格在四點五七秒上,那動作迅捷的讓她咋舌。
更鬱悶的是,兩人從昨天開始查沿路的監控,居然僅找到一個影像,還是個側臉,這個人像多長了一雙眼睛一樣,出了報社不遠就消失了,僅僅有一個報案,那個報案根本提供不出更詳細的東西。
“你說他會去哪兒呢?”鄧燕託着腮,狐疑地想着。
“可選的地方多了,咱們城市不大也快上百萬人口了,鑽到那個旮旯犄角里面,都能躲過咱們的排查……這沒法弄啊,要是個有案底的好說,沒案底沒前科,咱們就發了協查,派出所刑警隊都不當回事了,嫌疑人都抓不完呢,誰顧得上留心一個失蹤人口啊……你在幹什麼?”高文昌道。
“我把這個協查發到鄰省吧,我還就不信了,他是從天下掉來的……不知道你信不信我,這絕對不是一個普通人物,我預感到他的身份如果查清,會嚇咱們一跳的。”鄧燕操作着警務網,發到了聯網協查上,又增加了詳細的描述及視頻資料。
“我信,但不會嚇一跳,咱們當警察的,對震驚是免疫的……我倒希望早點出來,省得咱們瞎操心。”高文昌沒當回事,翻着報紙,百無聊賴地看上了。
鄧燕忙着諮詢業內專家,試圖描驀這個奇怪的人,不過信息太過缺乏無從下手,最大的希望還是期待各地各省的同行有人能找到信息,那怕是點疑似也有方向。
過了一下午,沒有消息……
又過了一天,仍然沒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