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巨樹就在面前,鳳瀚引頸而啼,衝入樹內天地接受鳳凰一脈的傳承試煉,是生是死,只看造化。
外頭的老鳳撫摸着巨樹蒼老的紋理,肩膀耷了下來,老鳳真的是老了,這時竟感物傷其類,分外淒涼。
老鳳其實是鳳凰一族的祖鳳留下的神念,祖鳳年齡同這株梧桐樹一樣大,因爲它們相伴而生,祖鳳的每次涅槃,也是它的每次新生,然而這次,終究是差一點點天意......
鳳瀚以爲樹內傳承試煉,比他在成爲鳳凰族太子時所遭遇的試煉嚴苛千萬倍,實際上,他一睜眼,驚喜地看見了祖鳳。
祖鳳龐大的身軀臥在灰濛的空間裡,耀眼的光彩填了鳳瀚的眼,鳳瀚心潮澎湃,虔誠伏地,膜拜鳳凰族的古老信仰。
在他低頭時,祖鳳睜開了眼,“我已知你的來意,吃了我吧。”
“什麼......”鳳瀚驚悚擡首,卻對上了祂充滿慈愛與洞悉的目光。
鳳瀚的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來,“您在開玩笑嗎,我知道了,這是不是考驗?”
祖鳳語重心長道,“每一鳳凰皆知,我們之所以擁有涅槃重生的機會,是因爲我們吸收了世間的痛苦與仇怨,以自焚之法消除天地負擔,而受天地再造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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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鳳瀚急切道,“您多番涅槃,延續數百萬年,是我們的榜樣!”
“那你知道,曾經強盛一時的鳳凰一族,爲何會凋零至此,拿不出幾個準聖嗎?”
鳳瀚遲疑,“戰爭。”
“這只是一個原因。”不甘、悔恨、掙扎、憤怒,祖鳳種種濃烈情緒已在一次次涅槃失敗中歸於平靜,祂淡淡道,“十萬年前,萬生靈弒神,神的痛苦讓萬界氣脈不暢,生靈不振,我族在廣衆期盼下以救世之姿揹負了這些痛苦,爲這場弒神之戰謝幕,卻沒人關心,這之後,每一頭涅槃失敗的鳳凰。”
鳳瀚又怔又吶,囁喏:“爲什麼?”
“我們的自焚,無法燒盡神的痛苦。”
......他沒辦法揣摩這句話中蘊藏的深意,似乎稍稍一探究,就有湮滅靈魂的恐懼。
“老祖.....”鳳瀚強忍着驚懼,問,“您後悔了嗎。”
弒神,是星界生靈、混沌聖靈,這萬生靈唯一一次聯手所實現的、無法複製的偉大勝利,是生靈對自由的極致追求,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但不屈的意志脈脈相傳,正因此,纔有萬道崢嶸!
面對鳳瀚希冀的眼神,祖鳳再一次捫心自問,後悔嗎?
挖其核心,神能影響萬界,只因祂們是造物主,別人可以沒心沒肺地殺了這虛無縹緲的造物主,鳳凰卻從神的痛苦中體會到了神對衆生的偏愛。
以致於讓祂認爲,就算祂燒光了神的痛苦,也無法得天道再造。
是的,祂深深後悔過,愧疚過,可再來一次,祂依舊是同樣的選擇。
祂在漫長的時光中徘徊、糾結,一次次撞向死衚衕,祂不明白弒神究竟對不對,也是在這漫長的時光中,祂明白這本無對錯,不過是難敵本性。
祂帶領鳳凰一族,臣服於第三妖主白澤,聽令於第一妖主太皇上帝,卻要反抗遠遠高坐於雲端的神靈,名爲自由。
聽來諷刺,卻也是祂對未知與未知力量的深切恐懼,而擺脫恐懼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它永遠消失。
祂最大的失敗,是將自己的糾結傳給了凰帝,使凰帝不能堅定地站在反神道陣營,也不能投天朝順天意。
祖鳳終是答道,“我不後悔,神的痛苦能影響一萬八千原始星界,恰證明了我們一直活在神的鉗制下。”
鳳瀚更是惶惶,九天六合有股經久不衰的論調,說帝王是生靈之害,祂們以私人之慾操控天地比神靈可怕一萬倍。
“我......”
鳳瀚想說自己歸順了天朝,這在祖鳳眼中怕是大逆不道,然祖鳳打斷了他的話,“今時不同往日,現在的帝王,雖能呼風喚雨,但與天道相互牽制,未失道前,代表了幾分天意。”
祖鳳不願鳳凰族再出一個左右不定的凰帝,給鳳瀚下了死令,“我族歸根究底,是要順天而行的,爲你爲全族都好,你既已歸順太一天朝,須牢記,天若不亡太一,縱其千夫所指,你也不能變其心!”
“老祖......”
“可記住?!”
鳳瀚俯首三拜,“謹記老祖法旨。”
祖鳳又道,“若你準聖,發現神的痛苦,避而遠之,你是消除不了的。”
鳳瀚猶疑一二,再次拜下。
“好了,吃了我吧,我已至末路,以我骨血,成你道途,是我唯一能爲鳳凰族做的事。”
“老祖要將骨血給我?”鳳瀚悲慟大哭,“您爲什麼逼我,我做不到!”
“妖族骨血與力量密不可分,若我身死,力量散盡,你如何繼承!”
鳳瀚厲聲反駁,顯得急躁,“先帝陛下是靠前輩骨血準聖的嗎,我爲何要做這等事!”
“你們不同,我一死,鳳凰族再無準聖,你唯有吃了我,融了我的力量,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肉身準聖。”
鳳瀚一愣,又哭又笑,心中發堵,何至於此!
他故作輕鬆,以玩笑的口吻推辭,“不能等您死了嗎。”
“效果大減,準聖渺茫。”
鳳瀚起身退後一步,覺得祂瘋了,“老祖,您真的糊塗,我現在好歹得太一庇護,有充足的時間修行!”
“我再教給你最後一個道理,即使背後有靠山,也不能大意。”祖鳳眼瞳中出現了一個血點,這血點在鳳瀚的眼中放大,淹沒了他的理智,令他瘋狂......
長盛的光彩終將暗淡,樹內空間裡彷彿蒙了幾層灰。
老鳳擡頭,瞧着梧桐葉像枯蝶一般飄落,輕輕一嘆,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也如枯蝶墜地,暗嘲,說不準經年後能滋養出奇珍異寶。
說不準,說不準,老鳳到了生命的尾巴尖尖,才發現說不準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
每一個說不準,都是無限可能。
哪怕,祂、祂們,曾經瘋狂遏制其中那個壞的可能。
生靈之心,向來莫測,一念之間,善惡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