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兒,你回去吧。昨兒已經守了一夜,你身子撐不住的。”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我未轉首,望着滿地傾瀉的淡淡月光,木然的問:“宮裡怎麼說?”
一隻手搭上我的肩膀,宗賢蹲在我身旁,緩緩道:“粘罕到底是我大金開國功臣……今日陛下雖在朝堂逐一列舉了他的罪狀,最後還是決定……等喪事一過,追封粘罕爲周宋國王。”
我冷笑,“人死後才念着他的功勞,這些假仁假義,陛下做給誰看……罪狀?罪狀中可涉及到宗望之死?”他默了一瞬,搖頭道:“沒有,隻字未提。”
果然,一切都是個幌子而已(帝王歌第117章不在了內容)。他們料定了,只要把完顏宗翰投入大獄,不用他們做些什麼,光是那滿腹的憤懣,也足以讓完顏宗翰悶死在獄中。
“靈堂裡怎麼就你一人,其他人呢?”
我悵然閉眼,語氣不勝哀慼,“大夫人半個時辰前暈過去了,衆人都在忙着照顧她……玲巧她,在得知完顏宗翰死訊後……受不了打擊、小產了……蒲察氏病了幾年,上午也隨義父去了。”
他身子一凜,低聲道:“你還好吧。”我側臉,神色慘淡如月光,“如今已經是這樣了,還有什麼好與不好?再壞,又能壞到哪裡去?”
宗賢輕輕嘆了一氣,走上前點了柱香,邊道:“陛下不會爲此牽連到整個王府,你就放心吧。早朝時陛下已經說過了。”
我全身一震,地磚上的寒意透過腳底蔓延至身體的各個角落。宗賢見我低頭不語,折回來安慰道:“陛下心慈,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勉強的點了點頭,他繼續道:“聽花漣說。你如今日日藥不離口,想來這段日子也操心不少。你還不到二十歲,這樣年輕。可千萬記得對自己上點心……”
睫毛輕動,鼻腔裡的酸意和恨意強烈的交織在一起……陛下心慈,陛下心慈。好一個仁德的皇帝!
“怎麼了?”他搖了搖我的肩膀。我心中難受。擡眼時,忍不住落下幾滴眼淚。宗賢眼神一黯,用力抱我入懷,輕拍着我的背軟聲道:“哭吧,哭吧……想哭就哭出來……”
我就那樣,在他溫熱的懷裡大哭起來……聲嘶力竭,淚如雨下,悲痛欲絕……
黑白天地間。不知不覺中多了三道人影,靜靜地站在門外。偶爾輕微晃動,似乎是被風吹起了袍角。
我淚眼迷濛的側臉。三個熟悉的少年,並肩立在門檻外。淚水遮掩。我無法,無法看清他們的表情(帝王歌第117章不在了內容)。
早上,秀娥強行把我按在桌前,端了清粥小菜,照例還有一碗藥。
我頭有些痛,低眉拿勺子攪着碗裡的粥碗,“對了,是宗賢送我回來的嗎?”她坐在一旁點點頭,憂慮地看了我一眼,“好好吃飯,吃完了再睡一會兒吧。”我答非所問道:“昨晚,有什麼人來嗎?”
她遲疑了一下,道:“昨日來弔唁的人不少,晚上……”
我輕聲問:“是迪古乃、烏祿他們?”秀娥道:“還有胙王。”我頷首,常勝也來了,真是難爲他了。
門忽然被推開,花漣進來說:“宮裡來了位姑姑——”我道:“進來吧。”該來的遲早會來,此時此刻,我這顆麻木的心,再麻木一分,也絲毫無異。
果然是繪秋,她緩緩走來,行禮道:“郡主大安。”我隨口道:“這樣的話姑姑也能說得出口,我真是佩服。”繪秋微微一笑道:“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郡主早日節哀順變,於您於陛下,都是一件好事。”
花漣和秀娥微一色變,我未答,繪秋上前道:“陛下說,八月八日是吉日,想在那日迎郡主入宮。封妃之前還要準備很多事,所以先讓奴婢來請郡主入宮,商議封號等事宜。”
我心中怒火中燒,冷冷笑道:“陛下着什麼急,我義父尚未安葬,卻要我此時入宮商議封號?陛下一向崇仁尚孝,怎麼竟要娶一個不孝女嗎?”
她面露難色,我喝了口茶道:“你就把我的原話帶給陛下,陛下不會責怪你的。”繪秋躊躇幾番,但見我臉色不快,只好應聲告退。
房門合上,秀娥和花漣頓時變了臉色,圍在我身邊驚詫道:“她是何意?陛下要封小娘子爲妃?我們怎麼……”我微一嘆氣,秀娥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抓着我問:“是不是上次進宮時……”
花漣也是急,眼淚都快出來了,“您不是不喜歡陛下嗎?怎會——”她話音未落,秀娥面色蒼白的打斷道:“陛下准許娘子進大理寺探望,奴婢就已經覺得不大對勁兒,果真是如此……娘子,你怎麼這樣傻(帝王歌第117章不在了內容)!”
聞得秀娥呼我爲“娘子”,花漣神色驚詫。我側過臉,自己亦是萬分難受,秀娥哭道:“若王爺得知娘子爲了晉王府做此犧牲,九泉之下如何能安息啊!”我強忍住眼淚,握着她的手說:“我沒有其他選擇……”
完顏宗翰下葬那日,我沒有去。我怕,我怕我會情緒失控……
明珠閣開了間屋子,供了佛像。我把和完顏宗翰這十年來共同抄錄的佛經都找了出來,一卷一卷,攤在佛前,一句一句,念給佛聽。若他能聽懂,祈求他能保佑完顏宗翰……來世,讓他做一個普通人,過平凡的日子,享安寧的幸福。
身後,腳步聲靠近。我依舊跪着,口裡靜靜的念着《往生咒》。
有隻手撫上我的髮絲,我身子一硬,熟悉的聲音已然響起:“她們說你已經跪了一個多時辰了,起來吧。”我開不了口,想着數日之後就要入宮,從此成爲他的嫂子。心裡的痛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生怕一開口,就是泣不成聲,更怕自己,會忍不住退卻。
“顏歌。”他低吼一聲,猛地彎腰緊緊抱住我。“你身子還要不要了?”
我抽了抽鼻子,淡淡道:“我只是想,多念幾遍《往生咒》。減輕義父身上的罪孽。”他聞後不語,只是安靜的抱着我,臉埋在我髮絲裡。重重的嘆了口氣。
默了半晌。我出聲道:“迪古乃,去上幾柱香吧,你們身上的罪孽,也不少。”他擡頭看了我一眼,起身上前,邊點香邊道:“我這柱香,不是爲了洗清罪孽……是爲了我們的孩子……”
我聞言心中一痛,擡頭看着他虔誠的背影。想要伸手觸碰他,卻是無力。
走出佛堂,廳裡擺了一大堆補品。秀娥道:“這些都是方纔小王爺帶來的。”我點頭,疲憊的在椅子上坐下。她近身問:“可跟他說了?”我閉着眼搖搖頭。嘆道:“我現在……還不敢跟他說。陛下迎我入宮,到時候他自然就曉得了。”
花漣進屋,兩眼憔悴不堪,“明天是王爺頭七,咱們要不要準備些什麼?”秀娥道:“那是自然的,大夫人那邊怎麼說?”她搖頭道:“大夫人臥病多日了,玲巧又是個不經事的。希尹大人自下葬那日後,就重病纏身……如今府裡,只剩下兩位爺在主事了。”
我睜眼道:“那兩位爺平日都是隻會吃喝玩樂的主,如今義父不在了,他們馬上撐不起來家了……罷了罷了,也別管旁人了,咱們準備自己的吧。”
頭七晚上,在屋裡備了一桌子酒菜,全是完顏宗翰從前喜歡吃的。記得某一日,我對他還有敵意的時候,我在飯桌上嘲笑他們女真人的食物很噁心。他也沒惱,自那日以後,飯桌上擺着的,便全是我喜歡的食物了。
十年來,這樣的小事,並不少。我想,我便是在他每一個細心的溫柔中,漸漸淪陷,慢慢依戀上他。
一切的一切,都如同手上這隻綠松石戒指一樣,如影隨形,彼此牽絆。
秀娥在鋪牀,我坐在妝鏡前問:“你說,今晚義父會來嗎?”她一怔,嘆道:“王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娘子,他會來的。”我梳着頭髮道:“那我能坐着等他嗎?”她走過來,從我手中拿走木梳,“不可,頭七夜裡,咱們都要回避,睡不着也要上牀進被窩。不然王爺看見了,會牽掛的。”
我低頭不語,秀娥忽然問:“娘子入宮,也是爲了保小王爺平安吧?”我沉默了一會,回頭道:“姑姑總是能猜到我的心思。”她看了我一會,認真道:“娘子可要想清楚了,入了宮門,可就一輩子再難回頭了。”
一入宮門深似海,我何嘗不知?然而此情此境,我怎麼忍心撂開手,我又能有什麼辦法。
我雖與完顏宗翰的子孫們並不親厚,可再怎麼說,那也是他的血脈……若是我不幫,豈不是斷了他的香火。何況,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若是置之不理,我以後的生活,定是噩夢不斷了。
這一晚,睡得很好。夢裡,有一隻手,輕輕撫着我的臉頰,熟悉的感覺,熟悉的氣息,熟悉的呼吸,熟悉心跳……是他回來了,他回來看我了……
就在完顏宗翰去了後,丙戌夜裡,會寧發生了一場地震,只是不算嚴重,並未見過大傷亡和損失。
我寧願相信,這是上天示警,爲完顏宗翰不平。
“這棵小松,還是你翁翁和我一同栽的。”一日上午,秉德來了我這兒。經歷了家變,他青澀的臉孔上,多了一分成熟,卻也多了一分戾氣。
秉德往身後的明珠閣看了幾眼,淡淡道:“這裡一草一物,哪樣不是你們的。”
我聞後不語,在院子裡環顧一圈,心中感慨無限……是啊,哪樣不是?哪樣不是?彷彿還是那年春日,桃花樹下,我倆坐在院中,他爲我梳頭,簪花。或是夏日傍晚,手持魚竿在清潭邊比賽釣魚,還曾一不小心掉進過水裡。秋日雖蕭索,卻也有小心培育的菊花作伴,親手採制,釀成菊花酒給他喝,只爲幫着他戒掉烈酒。會寧的冬天,是隻屬於會寧的,一院子的雪松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也曾趁着無人時,揉一個雪球,趁着完顏宗翰不注意,塞進他脖子裡。然後自己趕緊撒腿逃跑,卻是害了人又害己,總是會跌進雪堆裡,吃一嘴的雪。
而今,那個人,是真真實實的不在了。我試圖在這裡尋到他遺留下來的氣息,卻終究是徒勞……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我仰面望着湛藍天空,將眼淚逼回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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