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第一更。
他吹燈進帳,見我望着鴛鴦出神,低聲嘆了一氣。我扭頭擦乾眼淚,在他懷裡尋了個合適的位置,閉上了眼。
良久,迪古乃緊了緊我肩頭的錦被,唏噓道:“本等着你抱怨,卻等了個空。”我鼻頭一酸,在他懷中又蹭了蹭,輕聲道:“有什麼好抱怨的。”
我知迪古乃心中所想。他定是覺得,沒有鳳冠霞帔,沒有八擡大轎……我竟然不哭不鬧,也不抱怨……
可是,這些我何嘗不能體諒!
不過是納妾,身份又是漢人。在金國,漢家女子地位極其低下,像我這般能被完顏宗翰寵愛十年之久的,只怕也是罕見了。或許完顏宗翰視我爲珍寶,在其他女真貴族眼裡,我不過是完顏宗翰圈養的寵物,與其他受寵的漢家女子無異。
如今,我是燕京一名小官員張合的女兒,能被立爲側室已經十分張揚。畢竟大多漢家女子嫁給女真貴族,充其量做個侍妾,更多隻是家奴身份。若是再吹吹打打的迎娶,指不準會再招來什麼目光。何況此時在燕京,我還可以一個人逍遙自在,不與其他妻妾打交道。若上京的女眷們得知迪古乃高調迎娶我這樣一位漢人做側室,等回到上京後,她們不把我視爲公敵才邪了門。
迪古乃正欲開口,我握住他放在我腰間的手,十指再次交纏,緊緊復緊緊。他身子一僵,死命的摟住我,彷彿要與我溶爲一體,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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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九月,清園中景色倒不少。廊下襬放了一盆盆翠菊。顏色各異,極是明豔。牆下則盛開着一簇簇惹眼的紫薇花。風拂花動,如同天女散花,旋轉着落在泥土之上。
用過早飯後,我便一直坐在庭中,讓秋蘭將筆墨紙硯拿了出來,對着翠菊胡亂塗鴉。我寫字還好,可是畫畫,真不是我的強項。
見秋蘭面色奇怪,我佯裝薄怒道:“想笑便笑吧。”她忙搖頭,臉頰漲得通紅。“奴婢有錯。請娘子責罰。”我擺擺手,“讓你笑你還不笑,待會可別說被我憋壞了。”說完拿起宣紙,自言自語道:“我畫的有那麼好笑嗎?雖然不像翠菊,但至少畫得像朵花啊!
她不回答。而是找了個藉口離開,“茶涼了,奴婢去換一杯來。”
我“嗯”了一聲,把宣紙揉成一團,扔在腳邊的竹簍中。
發了一會呆,我鋪開一張紙,信手寫下:
一夜新霜著瓦輕,芭蕉新折敗荷傾。 耐寒唯有東籬菊,金粟初開曉更清。
秋蘭換了杯熱茶來。睨了一眼,掩嘴笑道:“娘子的字寫得真好。”我嗔她一眼,秋蘭吐了吐舌頭,站在一旁幫我研磨。
我蘸了點墨汁,心想秋蘭還挺有趣的,原以爲她是一個十分古板的人。卻不想她也會揶揄我,還讓人無法生氣,真是個可人的丫鬟。
這樣想着,面上也忍不住笑了出來,然而回過神後,卻發覺白紙上已經寫下了一首陌生而又萬般熟悉的詞:
歌時宛轉饒風措。鶯語清園啼玉樹。斷腸歸去月三更,薄酒醒來愁萬緒。孤燈翳翳昏如霧。枕上依稀聞笑語。惡嫌春夢不分明,忘了與伊相見處。
秋蘭手微微一抖,我自然注意到了,心下不免驚了一跳。只忽覺不知身在何處,像個一葉孤舟,在浩瀚湖面上蕩來飄去。
秋蘭狀若無意地說:“娘子,這詩裡又是‘斷腸’又是‘孤燈’,奴婢瞧着,有些不好。”
我輕聲“嗯”了一下,擱下毛筆,欲將這張紙收起來。
卻聞得一陣請安之聲,院門處,迪古乃春風滿面而來。秋蘭上前行禮,我礙於下人們在場,便也跟着上前,彆扭的說:“妾身——”
迪古乃一手扶住我,打斷道:“以後無須這樣。”
在場之人無不驚詫的瞟了我一眼,迪古乃恍若未見,一邊拉着我朝桌案行去,一邊揮了揮手道:“你們都下去吧。”
秋蘭點頭應是,領着丫鬟們退下。
迪古乃拾起掛在椅背上的披風,搭在我肩頭,不悅道:“坐在外頭,就該穿暖一點,着了涼,又得受一番罪。”我淺笑道:“哪有這樣嬌弱,你看今兒太陽很暖呢。”
他哼了一聲,在椅子上坐下,問:“都寫了些什麼?”
我“呀”了一聲,忙伸手去把那張白紙合起來,迪古乃眼疾手快,按住我的手皺眉道:“怎麼,還讓人看不得?”說罷拉着我坐在他腿上,用胳膊將我牢牢圍住,不准我亂動。
眼看沒法了,我只好道:“沒什麼,不過隨手一寫罷了。”
迪古乃展開白紙,輕聲念出了第一首詩,臉色微微一變,卻未多言。直到再往下看,目光倏然一緊,脣角輕輕抽動,環着我的胳膊也加重了力氣。
我握住他的手,訕訕道:“可能是昨兒纔讀了周邦彥的詞,這纔信手寫了出來。”
他道:“胡說,書房裡沒有周邦彥的詞。”
我悄聲嘆氣,他默了一瞬,冷不防的說了句:“細細一想,這麼多年,你過得並不如意。”
心頭一疼,我擡眼望着他,撫上他深蹙的眉心,無奈笑道:“你想多了。世事無常,本非人可以控制的。”迪古乃看我一眼,眸中憐惜自責之情愈發明顯。我在他眉心印上一吻,閉了閉眼道:“罷了,我便跟你說實話。”
迪古乃面露驚詫,我重新展開白紙,指着那句“歌時宛轉饒風措。”解釋道:“我的名字,便是從這句話中得來的。”
他問:“顏歌?”
我起身,隨手拈來一片翠菊花瓣,搖頭道:“我本名並非顏歌,還有一個宛字,顏歌宛。”他喃喃自念:“歌時宛轉……顏歌宛?”我笑着點頭,又道:“不過是喜歡這頭一句,與全詞無關。”
迪古乃又看了看那首詞,半晌發問道:“那爲何把‘宛’字去了?只喚作顏歌?”
我眨眼笑問:“那你喜歡不喜歡‘宛’字?”
他一時未答,又鋪開了一張白紙,接連寫下好幾個‘宛’字。我催了一聲,他頷首道:“喜歡。”
我抿嘴一笑,其實我也一直很喜歡這個字,只是當年完顏宗翰……
淡淡斂了笑意,我輕輕道:“是義父把‘宛’字去掉的,他說這個字不好,有命薄福淺之意。”
迪古乃眉峰一凝,面現怒意,“我的女人,豈會命薄福淺?”說着“騰”地站起,眼中鋒芒一閃,掌中大筆一揮,嘴上厲聲道:“命若天定,我便是定天之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