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經深了,丞相府中,年近六旬的當朝丞相萬文弼剛剛送走了最後一波客人,帶着疲憊和滿足在院中坐着。
過往十餘年,他被秦惟中牢牢壓制,雖然在中樞之中位次逐步上升,但不論他是吏部尚書還是次相,是人們的目光永遠只盯着隻手遮天的秦惟中。
整整十年,好不容易熬走了秦惟中,他本以爲守得雲開見月明瞭,先帝又吊着丞相的位置不給。
終於等到先帝驟然駕崩,太子繼位,他如願成了丞相了,大家卻又去拜起了蕭鳳山。
門庭若市的是別人,說一不二的是別人,權傾朝野的也是別人。
他雖然不如王若水那等利慾薰心之人,但走到這個位置上,誰能不渴望一些能夠證明自己成就的場面。
如今,他滿足了。
以丞相之名,行丞相之事,大權獨攬,百官敬畏。
所以,他雖然疲憊,但神情依舊帶着幾分紅潤的激動。
但在他心底卻忍不住生出了一陣遺憾。
因爲,蕭鳳山註定是要回來的,這一切的滋味,在短暫的歸他所有之後,就又將重新被別人奪走。
他嘆了口氣,正打算起身去休息,管家卻又走了進來,“老爺,有一封拜帖。”
萬文弼擺了擺手,“明日再來。”
管家遲疑道:“老爺,送帖之人說了,請老爺務必打開一觀,他保證您會見他的。”
“故弄玄虛!”萬文弼冷哼一聲,一邊接過一邊道:“這些人慣會以虛張聲勢,故作狂妄,本相憑什麼.此人現在何處?”
萬文弼的面色驟然一變,目光灼灼地看着管家。
他手中的拜帖上,只寫着一行字:我能讓你當真正的丞相。
“在在府外。”
萬文弼深吸一口氣,“請到書房。”
管家一怔,暗道一聲幸好,自己差點就將人趕出去了。
很快,他親自領着兩個人走入了府中,來到了書房。
而後一人被留在門外,只有一個走入了書房之中。
萬文弼看着眼前這個滿臉絡腮鬍子,身材微胖的男人時,微微皺眉,“閣下似有些眼熟?”
那人微微一笑,“萬相這府中可還安全?隔牆可會有耳?”
萬文弼一聽這聲音,登時心頭猛跳,立刻起身,親自走到門邊,看了看左右,並且吩咐護衛,“你們先下去吧。”
然後看了一眼如木頭人一般杵在門口的那個客人,親自關好房門,轉身走來,低吼道:“你怎麼敢的啊!”
喬裝打扮而來的夏景昀微微一笑,“有何不敢?”
萬文弼從鼻孔裡噴出兩道粗氣,“你現在就走,本相當你沒來過!”
夏景昀輕笑一聲,“我既然冒着這麼大的風險來了,怎麼可能會就這麼走了。”
萬文弼低吼道:“你是要害死我全族嗎!”
夏景昀笑了笑,“我明明是來給你送一場造化的。”
他看着萬文弼,壓低聲音,緩緩道:“我們若是事成,我年紀尚淺,定然不可能入中樞爲相,我可以給你十年的時間。這十年,你位居首相,執掌朝政,當一個名副其實的文官之首。十年之後,我接你的位置,屆時,你榮歸故里,頤養天年,有我在,有今日之事在,亦不用擔心陛下猜忌,待長命百歲之後,死諡文正,你可願意?”
萬文弼的心隨着夏景昀這一番話怦怦跳了起來,若是在三日之前,這番話或許還沒那麼打動人。
因爲,他只是嚮往着丞相的位置,但並未曾真正體驗過。
就如一個人未曾見過光明,他或許真的可以忍受黑暗。
但這幾日,因爲蕭鳳山的離開,他品嚐到了大權獨攬,百官逢迎的滋味。
代理丞相都這樣了,那真正大權獨攬的丞相.
但萬文弼畢竟是站在朝堂頂端的頂級大佬,即使被夏景昀精準地戳中了內心最敏感的地方,情緒也開始沸騰起來,但表面上依舊裝得端莊如聖賢,淡淡道:“你不會以爲這麼簡單幾句話就可以把老夫說服吧?”
夏景昀笑了笑,“如果你不同意,那你就會回到先前的處境,等蕭鳳山平安歸來,在丞相的位置上當個吉祥物,未來在青史中留個祥瑞宰相的名頭。哦不對,東方明弒君登基,投靠之臣都會有污點,你個名義上丞相更是難逃,屆時史官應該會直接將你列入貳臣傳,遭後人唾棄,遺臭萬年。”
他看着面色微變的萬文弼,“不過那都是很長遠的事情了,說點離得近的,我膽敢出現在你的府上,足見我的信心。若是咱們好好配合,你就是十年宰相,死諡文正;你若不配合,那就是今夜被族誅殆盡,往後貳臣傳上有名。”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萬文弼,“何去何從,萬大人,給我一個準話!”
萬文弼看着眼前的年輕人,目光猶疑。
他本以爲這個在先帝駕崩之前風頭無兩的年輕人,已經和他的義姊和外甥一起,隨着先帝的駕崩,被滾滾大勢碾碎,徹底被埋葬在歷史的塵埃之中了。
但沒想到,對方竟然能夠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嘆了口氣,“夏郎中,如此大事,恐非一時可決啊!”
夏景昀知道這老狐狸想騎牆,壓根不給他機會,哼了一聲,“官場如戰場,要的就是一個臨機果決。越大的事,越是沒有瞻前顧後的餘地!”
他緩了口氣,“萬大人,你覺得你比蘇老相公如何?”
“自是遠遠不如。”
“那蘇老相公在我等什麼都沒有的情況下,都敢毅然押注我們,如今我們坐擁三州之地,馬上在中京起事,大好局面下,你還有何不敢!”
萬文弼心頭一震,深吸了一口氣,艱澀道:“需要我做什麼?”
夏景昀也在心頭暗自長長鬆了口氣,低聲說了起來。
——
在萬府不遠處,有一處府邸,修得甚是低調,平日裡也沒多少人來往,顯得有些冷清。
但今夜,在後院之中,卻傳來幾聲喧譁。
“頭兒!我們就是替你鳴不平!”
一個漢子一臉不忿地嘟囔着,惡狠狠地幹了一碗酒,好像這碗酒那就是這個不公的世道,或者不公的陛下。商至誠倒是一臉想通了看開了的平靜,“世事本就是如此,我們在這之中就是浮萍,不過大小不一罷了。僥倖能遇到信重自己之人,以國士待我,便以國士報之。若不能遇上,便安度餘生罷了。”
他笑了笑,“這便是那位驚才絕豔的夏郎中曾經說過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夏郎中”
對面的兩個漢子都沉默了起來,隨着先帝駕崩,這個曾經如雷貫耳的名字,好像已經距離他們很遙遠了。
“夏郎中可惜了。”
“是啊,他纔不到二十歲。”
沉默片刻,兩人都開口嘆息一聲。
商至誠勉強一笑,“不說那些了,你們呢?我走了之後,新上任的統領有沒有爲難你們?”
“他也要有那個本事!禁軍之中,都是咱們多年的弟兄,他要敢亂來,誰給他好臉!”
“哎,這人也算是有腦子,知道急不得,這不等了兩日,摸清了情況,今日就準了我二人的假,想來就是想趁機在暗地裡拉攏親信唄。”
“這倒也是,你看,現在我們就已經被打發去守宮門去了,我守西華門,老程守東華門,還不讓我們兩人挨着,這狗東西!”
商至誠笑了笑,舉起酒碗,若有深意道:“咱們只要堂堂正正做人,上對得起社稷,下對得起良心,誰敢說日後就沒有峰迴路轉的日子呢!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嘛!”
兩個漢子懵裡懵懂地點了點頭,跟着碰杯。
“好了,你們倆稍後還要去換班,也別多喝了,就在我這兒歇息一會兒,回頭我讓管家叫你們!”
都是糙漢子,也不拒絕,嘿嘿一笑,“那就叨擾統領啦!”
商至誠點了點頭,送兩人下去,然後慢慢踱着步子,回到桌旁,給自己倒了一碗酒,鄭重地仰脖子喝掉。
似在壯行。
——
當夏景昀回到密道,東方白緊張地撲上來,抱着他的腿,用行動表明着擔憂。
夏景昀緩緩蹲下,笑着揉了揉他的腦袋,“放心吧,沒有把你扶上皇位,阿舅不會走的。”
東方白經歷了變故,整個人都成熟了許多,但終究還是個孩子,聞言立刻道:“扶上了也不許走!”
“好!”夏景昀伸出小指,“誰都不許走!拉鉤!”
一大一小的手指勾在一起,輕輕扯動,嘴裡唸誦着宇宙統一的詞。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夜色漸深,東方白緩緩睡去。
德妃卻悄然起身來到了夏景昀的跟前,“明日巡防營,交給我吧。”
夏景昀面色一變,“阿姊,那不行,太危險了。”
德妃搖了搖頭,“沒有隻能你去冒險,我總是躲在後面摘果子的道理。咱們的人手本就不算多,宮城那邊你帶着彘兒去就夠了。巡防營那邊,我自有辦法,你們放心去拿下宮城。”
她伸手按着夏景昀的手,一臉認真地叮囑道:“雖然我有一定的把握,但若是我出了什麼意外,你一定不要受他們的威脅而喪失了這麼多人殫精竭慮流血流淚才換來的大好局面。只是,彘兒和父親,就託付給你了,你會替我照顧好他們的,對吧?”
燭火幽幽照着德妃水潤溫柔的眸子,顯露出視死如歸的堅定,夏景昀深吸了一口氣,鼻子有些發堵,“阿姊,這時候,不要說這些。”
“這時候,才該說這些。”
她伸手撫着夏景昀的臉,“明日,我們就將永別了,或永別陰陽,或永隔人倫,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
夏景昀面露疑惑,德妃仰起頭,人間絕色的面龐在燭光的映照下,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她緩緩閉上眼睛,睫毛輕顫。
簾子的另一側,馮秀雲無聲吹滅了燭火。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一段孽緣在糾葛中,浮沉,落幕。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敲擊聲從密道外響起。
密道中人早已穿戴整齊,夏景昀打開了密道的門,門口站着一身鎧甲的陳富貴和呂一。
夏景昀對陳富貴道:“陳大哥,今日計劃調整一下,你跟着我阿姊,一切聽她指揮,務必護她周全!”
陳富貴只在一瞬間的遲疑過後,便立刻應下。
跟着夏景昀這麼久,他已經早就定好了一個原則,那就是對夏景昀的吩咐毫不遲疑地照做。
Wшw ▪ttκǎ n ▪¢ ○ 德妃盈盈一拜,“有勞陳壯士了。”
陳富貴連忙單膝跪地,“娘娘言重了!願爲娘娘效死!”
接着,夏景昀又看向呂一,“呂兄,今日我和彘兒的安危,就交給你了。”
呂一重重點頭,“公子放心,我死之前,絕不讓你和膠東郡王受任何傷害!”
夏景昀轉身看着被德妃牽着的東方白,“彘兒,再跟你母妃抱一抱,然後我們走吧!”
德妃蹲下來,將東方白攬入懷中,在他稚嫩的臉上親了一口,忍着奪眶而出的淚水,強笑道:“去吧,跟阿舅去,去坐上屬於你的位置。”
夏景昀深吸一口氣,“好!那就走吧!”
藉着燈火,他看了一眼德妃,和坐鎮此間,協調諸事的馮秀雲,牽着東方白,大步走出。
一場註定血腥又驚險的皇權驚變,在雙方漫長的暗自交鋒和拉鋸中,終於悍然掀開了面紗,露出了嗜血的牙!
天即將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