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樑人此行,因爲隨從不少,加之天氣日趨炎熱,所以這一路上乾脆都沒有住驛站,而是直接尋上一處曠野就紮營過夜。
貴人們自然是無需勞動的,在等着隨從們佈置營帳的時間,他們無所事事,三五成羣地閒聊着,活動着,薛文律獨自一人,隨便尋了顆大樹,坐在樹根下發呆。
再度進入南朝國境,他只感覺呼吸都變得壓抑了起來。
夏景昀和白雲邊就像是兩塊天邊巨大的陰影,只需遙望着就讓人心頭陰翳。
但其實薛文律知道,真正讓他難受的,不單是夏景昀和白雲邊這兩個人,而是與當初那兩趟南朝之行而伴生的人生巨大的轉折。
去之前,大梁是兵強馬壯的虎狼雄國;他的父親是位高權重的當朝第二人;他是前途無量的大梁四駿;他的未婚妻是當之無愧的草原明珠。
去了之後,寄託着他個人政治抱負的逼和南朝成就偉業成了一場笑話;寄託着他家庭榮耀的父親在飲馬原一場恥辱大敗,損兵折將,淪爲階下之囚;而他的伯父,那位執掌大梁積威深重的帝王卻死於一場政變,徹底改變了薛家的未來
天地更易,時局換新。
永遠有新的帝王、永遠有新的寵臣,永遠有新人春風得意,如日中天,就彷彿在這個天下不斷交替的四季,在春風夏雨秋葉冬雪中周而復始,永恆不變,但身處其中的人,有的卻早已老了軀殼、疲了心神。
“世子,宣徽使大人請您過去。”
一個護衛走過來,恭敬開口。
所謂的宣徽使就是定西王耶律石的長子耶律德,因爲此番要擔任使團正使,耶律石便給這位之前一直不顯山不露水的兒子順勢安排了一個宣徽使的高位,衆人明知他的心機,但也沒法多說什麼,只好由他去了。
薛文律站起身來,慢慢走入了那邊的軍帳中。
帳中已經坐着七八個人,都是此番代表七大姓前來的七姓實權人物。
見到薛文律,坐在主位上的耶律德就朝他微笑點頭示意,待他坐下之後,便看着他,“文律,如今我們距離中京尚有多遠?”
隨行又不是隻有他薛文律一個嚮導,耶律德純粹就是隨便找個話題,但薛文律如今心如止水,與世無爭,根本懶得去琢磨那些,只是有問必答地平靜道:“我們人多,行進稍慢,但距離中京也不過兩日路程,後日下午可以在中京城外驛站稍歇,諸位都略作梳洗,在次日一早入京。”
耶律德點了點頭,“文律果然是熟門熟路,多虧了有你。”
他給了一句讚譽之後就看向其餘衆人,“諸位,方纔繡衣局來了人送來了一份情報,頗有幾分意思。”
“南朝建寧侯當上了南朝丞相,拜相之後在朝中繼續推行新政,搞了一項名叫攤丁入畝的事情,結果弄得南朝朝野一片沸騰,南朝世家大族紛紛行動,上書的上書、集會的集會、甚至還有人打算糾集一幫國子監學生在宮門之外靜坐,整個中京城,如今那叫一個雞飛狗跳。”
聽了此言,都是在朝堂高層混跡的衆人中立刻就有人開口道:“這幫人莫不是想與我們聯手?”
耶律德搖了搖頭,“是,也不是。”
他看着衆人,解釋道:“對南朝而言,我們畢竟是敵國,他們畢竟還是沒那個膽子敢主動聯絡我們搞什麼事情,背上一個一旦事敗就要被抄家滅族的罪名。但是,我們的行蹤不是什麼秘密,他們此刻行事,有沒有想要與我等心照不宣的意思,就很難說了。”
衆人都算是族中的大人物,一聽也都懂了,當即有人笑着道:“不論他們到底有沒有這般想,我們也都要抓住這個機會。”
“是啊!如今他自己內部紛亂,我們便可趁機施壓,屆時那夏景昀必然有所讓步。”
“咱們這時機選得是真好啊,沒想到這夏景昀居然會在這時候後院起火,看來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也並非那麼可怕嘛!”
“一個黃口小兒,能有幾分本事?南朝真正值得我等忌憚之人還是姜玉虎,那夏景昀不過是運氣好了些罷了。”
看着衆人一臉喜色,一派喜氣洋洋的樣子,薛文律忍不住開口提醒道:“諸位,建議你們最好不要小瞧夏景昀,他如果這麼好對付,也不可能成爲姜玉虎的知己,也不可能讓南朝這麼多才俊俯首,成就這般功業了。”
“忠王世子莫不是被嚇怕了?你被他們吃得死死的,我們可不會!”
“他真的要是手腕不俗,能耐夠大,就不會惹得朝中一片混亂了。其他的本事或許不錯,但從這點上看,他分明就是不懂政務!”
“不錯,誰說登上了高位就一定利害?有些人曾經執掌天下兵權,最後不也輸給了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被攆得抱頭鼠竄嗎?”
薛文律:
他乾脆閉上了嘴,你們要找死就去吧,我言盡於此。
耶律德笑着出來圓場,“文律也是好意,家父也曾說過,夏景昀乃當世雄傑,務必要小心,諸位還是要謹慎些。”
衆人會反駁乃至嘲諷薛文律,但卻不敢反駁耶律德,當即點頭稱是。
人的態度,就是這般向來與對錯並無太大的關係。
“既然如此,我們要不要乾脆提前趕路,早些抵達中京,也好更能利用此番南朝的紛亂。”
一個人的提議立刻引來了衆人的贊同。
“有道理,所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若是讓他解決了內患,再來面對我們,我們終歸就少了些優勢。”
耶律德也算是一個果斷的人,稍作遲疑,便點了點頭,“好,就這麼辦!即刻啓程!”
整個營地又重新鬧騰起來,隨從護衛們的罵娘聲在心底久久迴盪,但大人物們聽不見,更不會在意。
——
距離這隊北樑人已經不再遙遠的中京城中,如今的確是一片沸騰。
朝官請命,奏摺如雪花一般飛向了中樞;
御史跳腳,紛紛上奏言事,抨擊新政過於激烈;
大儒辯經,講述士紳大族對於國朝的累累功勳,對於維繫天下安穩的重要,攻訐新政的出發點就錯了;
學子集會,大街小巷,酒樓瓦肆,紛紛指責建寧侯對天下士紳太過苛責,甚至已經有消息說,他們要去宮門前靜坐以求太后收回成命。
“今日始見天下士紳之力,夏相莽撞了啊!”
一座酒樓的臨街雅間中,一位致仕的老臣和自家族中幾位後輩坐着,緩緩感慨道。
幾位後輩聞言有些詫異,其中一人便開口問道:“大伯父,侄兒有一事不明,先前夏相在各州推行新政,清丈田畝,也沒見有如此激烈的反對,爲何此番來得如此迅疾?”
老者微微一笑,此間都是自己家中後輩,有些話自然也可以說得稍微深些,順帶着這也是難得的教育良機,“這世上之事,尤其是在朝堂,最講究一個師出有名,名正則言順,言順則事成。之前夏相說的是百廢待興,弊政重重,所以要查清家底,也沒說後續之事如何進展,大家雖然知道他肯定會有所動作,但當時肯定是沒法在明面上阻撓的,也無從阻撓。但現在,當他明確亮明瞭自己的目的之後,這些人也就有了反擊的靶子。”
他在桌上微微一劃,“朝官議政,是不是應有之權?御史言事,是不是職責所在?大儒辯經,你還能用權力抓人?學子參政,同樣是國朝一直以來給他們的權力。反對,不一定非得是顛覆,這些世家大族是在亮明自己的態度和實力,讓太后和建寧侯好生掂量掂量。在妥協中鬥爭,在鬥爭中妥協,最終達到一個又一個的平衡,這纔是朝堂權爭的常態。”
衆人聽得似懂非懂,想問些什麼又總覺得詞不達意,只好不糾結深入的東西,問起了另一個更直觀的問題,“那以您之見,此事能成不能?”
老者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嘆息自己這些後輩見識上的缺失,還是嘆息建寧侯不敗神話的破滅,“難!皇權雖然高高在上,但它和萬民之間,還是要有着這些士紳來維繫的,這些把持着地方最基層的大族,如果全部站到了皇權的對立面,想要成事恐怕就不那麼容易了。”
衆人倒吸一口涼氣,沒想到自橫空出世以來,神擋殺神未嘗一敗的建寧侯,拜相之後的第一件大事,就可能會迎來如此慘淡的下場。
同樣的態度,也在許多朝中高官權貴的心頭生出。
“你們看看,比如此番鬧事的許多學子,本身是出身寒微之人,他們族中可沒那麼多田地,爲何也要跟着鬧騰?就是因爲他們未來爲官任職,飛黃騰達之後,就會變成那樣廣蓄田產之人,還沒到手的利益也是利益,夏相這一刀可砍得他們也跟着肉疼。此政,操之過急,難了!”
“雖然沒人敢反,但朝中鬥爭又不是隻靠武力。建寧侯到底是年輕了。”
“大勢一起,無需召集聯絡,自然就會有同樣心有想法之人跟着湊上去,若不主動撲滅,未來再想有所動作就難了。”
“最根本的是,這是要了這些世家大族的命,聲勢已起,如何強壓,既不能強壓,難不成還能奢望這些大族幡然醒悟,自己消停?”
“還有個麻煩,我可聽說北樑人要來了,屆時夏相內外交困,又該如何是好啊!”
“革新,變法,呵呵,說得容易,想得美好,哪兒有那麼輕鬆!我看啊,這國政啊,終究還是新一年、舊一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湊活過罷了,中興談何容易啊!”
各種流言,各種判斷,在街頭巷尾、亭臺樓閣之中,口口相傳,甚囂塵上。
但風暴的中心,太后、陛下和夏相,卻都保持了驚人的定力。
深宮之中的太后和陛下尚且不提,日日在人前露面的夏景昀竟一如往常,半點不見焦慮。他彷彿對這些東西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奏摺,從不扣下,該交給太后、陛下,都老老實實地轉交;什麼大儒辯經,也沒有發動自己的人脈去幹擾;至於學子集會什麼的,只是嚴令京兆府加強護衛,不得出現踩踏、推搡等流血事件即可。
但不理睬的另一面,就是不當回事。
他就像是浪中的礁石,沉默而堅定,似乎壓根就不覺得這些看似洶涌驚駭的浪花能對他造成什麼樣的破壞。
中樞小院的議事堂中,其餘五位中樞重臣看着坐在主位上的夏景昀,眼神複雜。
夏景昀對這些目光都不在意,看着白雲邊,“樂仙,根據情報,北樑人使團馬上就來了,此番他們來的都是實權人物,必有所圖,你與鴻臚寺郎玉坤配合,依舊以你爲主迎接一番,可有問題?”
白雲邊前幾天陪他演了一齣戲,讓那些大族不敢做出魚死網破的舉動,但如今瞧見朝野之間的動靜,其實心頭還是有那麼點擔憂的。
別看只有一點,但對於天不怕地不怕姜玉虎都不怕的他而言,已經是難得的憂慮了。
此刻聽了夏景昀的話,更不可能推諉給他添亂,只是裝作餘怒未消的樣子,淡淡嗯了一聲。
“其餘的就沒什麼了,朝中諸事,大家就先按照剛纔議定的方向做吧。”
說完,夏景昀就起身走了出去,讓原本還想說些什麼的衛遠志和李天風只能徒然一嘆。
——
經過了一日一夜的加速行軍,在翌日的深夜,北樑人的隊伍,來到了京郊的驛站。
旅途奔忙的北樑貴人們,也不願再住進帳篷裡,而是進了那座已經勉強夠得上他們檔次的驛站,梳洗休息。
待洗去風塵疲憊,衆人又聚到了耶律德的房間中。
“南朝來迎接的官員都還沒到,看來咱們這的確是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啊!”
“他們是不是措手不及不重要,只要南朝京城的風波沒平息就行。”
“放心吧,那麼大的事情,一定不會,最好的我們這麼一來,給南朝逼急了,那夏景昀直接出了昏招惹出真正的內亂纔好呢!”
“明日見到那位南朝丞相,咱們要如何行事?”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紛紛開口,言語之中,都帶着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和大獲全勝的希冀。
薛文律漠然地旁觀着,就好像面前擺着一面鏡子,放眼看去,全是當初的自己。
耶律德的餘光瞥見了他的表情,開口道:“文律,你與他們打過交道。你覺得他們會有些什麼安排?”
薛文律如今也沒了什麼多的念想,反正你問什麼我就老實回答,於是開口道:“我們此行規模不小,地位也足夠,南朝應該會派一位他們的中樞重臣領着鴻臚寺的人前來迎接。當然也有可能是那位淮安侯白雲邊,如果是那位,大家最好管好自己的嘴巴少說兩句。”
這話一出,心高氣傲的衆人當即就忍不了了,立刻有人反駁道:“世子殿下是不是有些過於膽怯了,連話都不敢說了!咱們代表着朝廷的威嚴,難不成還能望風而降嗎?”
薛文律沒有爭執,而是看了耶律德一眼。
耶律德伸手按了按,“大家都先稍安勿躁,文律,你繼續說。”
“其次,我們應該第一時間見不到建寧侯,等他露面的時候,應該就是大局定下的時候了。我還是先前那個建議,最好是謀定而後動,示弱也好,模棱兩可也罷,最好不要先放什麼狠話,不然對方把局勢翻過來的時候,可就不那麼好受了。”
迴應他的,又是一聲聲嗤笑。
衆人的心頭,都帶着幾分鄙夷,看來這人是真被南朝人嚇破膽了,和他那老爹一樣,都廢了!哪兒還有什麼草原男兒的威武氣場!
耶律德也是心頭暗歎一聲,自己這位曾經的準女婿,看來真的已經沒救了。
“好,辛苦了,那你先下去好生休息吧,明日我們還要多多仰仗於你。”
聽了這話,薛文律也不磨嘰,也沒覺得有什麼丟臉,起身微微欠身一禮,便大步走了出去。
當房門重新關上,依稀便有幾聲什麼【廢物】、【嚇破了膽】、【毫無血性】之類的話,隔着房門傳入了薛文律的耳中。
他面露自嘲,在這一刻,竟然明白了不少曾經在史書上瞧見的匪夷所思的行爲。
原來,人就是在這樣的境遇下,才猛然成長的。
翌日,清晨。
當北樑人陸續起來,大夏鴻臚寺的官員也終於來到了驛站之中。
當他和此行的正使耶律德見面,他便笑着行禮開口道:“貴使一路辛苦,我朝已在城外十里設亭迎接,請貴使及諸位隨下官前行。”
耶律德身後,一個北樑貴人冷冷道:“既是迎接,爲何不直接來驛站?區區十里,算何誠意?”
耶律德也不制止,有人唱紅臉有人唱白臉這都是基本的操作,他也想看看這南朝小官會如何迴應。
誰知道對方並未恐懼也沒有動怒,而是淡淡一笑,“我朝倒的確有直接到驛站相迎的情況,不過都是他國君王,就不知諸位受不受得起了。”
衆人被這話噎得無語,耶律德這才佯怒地回頭呵斥了一句,然後笑着道:“軍伍粗人,不識禮數,貴使見諒,咱們這就走吧?”
隊伍緩緩啓程,朝着中京城的方向而去。
當來到城外十里,一個官員便站在鋪了紅毯的道旁,拱手行禮,朗聲開口,“大夏鴻臚寺卿郎玉坤,奉太后及陛下之命,迎接諸位,遠道而來,諸位辛苦了!”
北樑衆人勒馬駐足,卻無一人下馬。
一個隨行貴人輕笑一聲,“呵呵,素聞貴國自詡禮義之邦,竟就派了這麼一個小小四品官來,你們丟臉無所謂,我等卻受不得這份羞辱!”
郎玉坤面露幾分尷尬,但卻並不慌亂。
而就在這時,一旁的涼亭中,一個身影搖着摺扇緩緩走了過來。
摺扇一合,敲着掌心,口中緩緩念道:“北風蕭瑟凍霜花,南陽和煦發新芽。風恃寒涼縱凜冽,京郊道中馬上瓜。”
薛文律瞬間面色一變。
北樑衆人錯愕地看着這衝擊他們平生認知的一幕。
而立刻也有懂點詩文之人當即怒喝道:“你是何人?竟敢罵我等是傻瓜?!”
來人淡淡一笑,“本官,白雲邊。”
他看着對方,“你憑什麼說我罵你了?”
“我”
與此同時,夏景昀坐着馬車,緩緩離開了相府。
“陳大哥,稍後你派個人去鴻臚寺,通知一下安樂郡主,提前告訴她北樑使團的消息。”
“嗯好。公子咱們現在去中樞?”
“不,去刑部。”
夏景昀淡淡開口,“忍了他們這麼多天,等了他們這麼多天,人都到齊了,也該是我們反擊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