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7章

那孩子張口結舌,眼珠一轉:“我記錯了,他是從前面推的我,我是仰面跌下河去的。”

“哦,原來是仰面跌下河。”裴照問完,便轉身道,“縣令大人,帶這孩子去換件衣服吧,他這身上全溼透了,再不換衣,只怕要着涼受病。”

縣令便命人將落水的男孩帶走,裴照再令人將女孩帶到堂前來,指了指我,問道:“你看着這個人把你哥哥推下河去了?”

“就是他!”

“那你哥哥蹲在河邊玩,是怎麼被她推下去的?”

“就那樣推的呀,他推了我哥哥,哥哥就掉河裡了。”

裴照問:“她是推的你哥哥的肩膀,還是推的你哥哥的背心?”

小女孩想了片刻,很有把握地說道:“他推我哥哥的背。”

“你可想清楚了?到底是肩膀,還是背心?”

小女孩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反正不是肩膀就是背,哥哥蹲在那裡,他從後頭走過去,就將哥哥一把推下去了。”

裴照朝上拱了拱手:“大人,我問完了。兩個孩子口供不一,前言不搭後語,疑點甚多,請大人細斷。”

萬年縣縣令臉上早已經是紅一陣白一陣,連聲道:“將軍說的是!”連拍驚堂木,命人帶了男孩上來,便呵斥他爲何撒謊。那男孩起先還抵賴,後來縣令威脅要打他板子,他終於哭着說出來,原來他父母住在河邊,常做這樣的圈套。

他與妹妹自幼水性便好,經常假裝落水誆得人去救,等將他們救起來,便一口咬定是被人推下河去的,賈氏夫妻便趁機訛詐錢財,一般救人的人百口莫辯,自認晦氣,總會出錢私了。沒想到我今天硬氣,非得上衙門裡來,進衙門賈氏夫妻倒也不怕,因爲大半人都覺得小孩子不會撒謊,更不會做出這樣荒謬的圈套。

我在一旁,直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父母,更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圈套。

裴照道:“現下真相大白,我的部下無辜救人反倒被誣陷,委實冤枉,大人斷清楚了,本將軍便要帶走這兩人了。”

縣令臉有愧色,拱手道:“將軍請便。”

我卻道:“我還有話說。”

裴照瞧了我一眼,我上前一步,對縣令道:“你適才說道,人本自私,最爲惜命,我與這孩子素不相識,又不識水性,卻下水去救他,不是心虛是什麼?這句話大大的不對!我捨命救他,是因爲他年紀比我小,我以爲他失足落水,所以沒有多想。愛護弱小,救人危難,原該是所謂正義之道。你自己愛惜性命,卻不知道這世上會有人,危難當頭不假思索去搭救其他人。你原先那樣糊塗斷案判我罰錢,豈不教天下好心人齒寒,下次還會有誰挺身而出,仗義救人?我不敢說我做了如何驚天動地的事,但敢說,我無愧於心。告訴你,這次雖然遇上了騙子,下次遇上這樣的事情,我還是會先救人!”

我轉身往外頭走的時候,外頭看熱鬧的百姓竟然拍起巴掌來,還有人朝我叫好。

我滿臉笑容,得意揚揚朝着叫好的那些人拱手爲禮。

裴照回頭瞧了我一眼,我才吐了吐舌頭,連忙跟上去。

他原是騎馬來的,我一看到他的馬兒極是神駿,不由得精神大振:“裴將軍,這匹馬借我騎一會兒。”

出了公堂,裴照就對我很客氣了,他說道:“公子,這匹馬脾氣不好,末將還是另挑一匹坐騎給您……”

沒等他說完,我已經大大咧咧翻身上馬。那馬兒抿耳低嘶,極是溫馴。裴照微微錯愕,說道:“公子好手段,這馬性子極烈,平常人等閒應付不了,除了末將之外,總不肯讓旁人近身。”

“這匹馬是我們西涼貢來的。”我拍了拍馬脖子,無限愛惜地撫着它長長的鬃毛說道,“我在西涼有匹很好的小紅馬,現在都該七歲了。”

裴照命人又牽過兩匹馬,一匹給阿渡,一匹他自己騎。我看他翻身上馬的動作,不由得喝了聲彩。我們西涼的男兒,最講究馬背上的功夫,裴照這一露,我就知道他是個中好手。

因爲街上人多,跑不了馬,只能握着繮繩緩緩朝前走。上京繁華,秋高氣爽,街上人來人往,裴照原本打馬跟在我和阿渡後頭,但我的馬兒待他親暱,總不肯走快,沒一會兒我們就並轡而行。我嘆道:“今天我可是開了眼界,沒想到世上還會有這樣的父母,還會有這樣的圈套。”

裴照淡淡一笑:“人心險惡,公子以後要多多提防。”

“我可提防不了。”我說道,“上京的人心裡的圈圈太多了,我們西涼的女孩兒全是一樣的脾氣,高興不高興全露在臉上,要我學得同上京的人一樣,那可要了我的命了。”

裴照又是淡淡一笑。

我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兒說錯話了,於是連忙補上一句:“裴將軍,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好人,我看得出來。”

“公子過獎。”

這時候一陣風過,我身上的衣服本來全溼透了,在萬年縣衙裡糾纏了半晌,已經陰得半乾,可內衣仍舊還是溼的。被涼風一吹,簡直是透心涼,不由得打了個噴嚏。

裴照說道:“前面有家客棧,若是公子不嫌棄,末將替公子去買幾件衣服,換上乾衣再走如何?這樣的天氣,穿着溼衣怕是要落下病來。”

我想起阿渡也還穿着溼衣裳,連忙答應了。

裴照便陪我們到客棧去,要了一間上房,過了一會兒,他親自送了兩包衣服進來,說道:“末將把帶來的人都打發走了,以免他們看出破綻漏了行跡。兩位請便,末將就在門外,有事傳喚便是。”

他走出去倒曳上門。阿渡插好了門,我將衣包打開看,從內衣到外衫甚至鞋襪,全是簇新的,疊得整整齊齊。我們換上乾衣服之後,阿渡又替我重新梳了頭髮,這下子可清爽了。

我打開門,招呼了一聲:“裴將軍。”

門外本是一條走廊,裴照站在走廊那頭。一會兒不見,他也已經換了一身尋常的衣裳,束着發,更像是書生了。他面朝着窗外,似乎在閒看街景。聽得我這一聲喚,他便轉過頭來,似乎有點兒怔怔地瞧着我和阿渡。

我想他大約在想什麼心思,因爲他的目光有點兒奇怪。不過很快他就移開了目光,微垂下臉:“末將護送公子回去。”

“我好不容易溜出來,纔不要現在回去呢!”我趴到窗前,看着熙熙攘攘的長街,“咱們去喝酒吧,我知道一個地方的燒刀子,喝起來可痛快了!”

“在下職責所在,望公子體恤,請公子還是回去吧。”

“你今天又不當值。所以今天你不是金吾將軍,我也不是那什麼妃。況且我今天也夠倒黴的了,差點兒沒被淹死,又差點兒沒被萬年縣那糊塗縣令冤枉死。再不喝幾杯酒壓壓驚,那也太憋屈了。”

裴照道:“爲了穩妥起見,末將以爲還是應當護送您回去。”

我大大地生氣起來,伏在窗子上只是懶怠理會他。就在這時候我的肚子咕嚕嚕響起來,我纔想起自己連午飯都沒有吃,早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裴照可能也聽見我肚子裡咕咕響,因爲他臉紅了。本來他是站在離我好幾步開外的地方,但窗子裡透進的亮光正好照在他的臉上,讓我瞧了個清清楚楚。

我從來沒看過一個大男人臉紅,不由得覺得好生有趣。笑道:“裴將軍,現在可願陪我去吃些東西?”

裴照微一沉吟,才道:“是。”

我很不喜歡他這種語氣,又生疏又見外。也許因爲他救過我兩次,所以其實我挺感激他的。

我和阿渡帶他穿過狹窄的巷子,七拐八彎,終於走到米羅的酒肆。

米羅一看到我,就親熱地衝上來,她頭上那些丁丁當當的釵環一陣亂響,腳脖上的金鈴更是沙沙有聲。米羅摟着我,大着舌頭說笑:“我給你留了兩罈好酒。”

她看到阿渡身後的裴照,忍不住瞟了他一眼,米羅乃是一雙碧眼,外人初次見着她總是很駭異。但裴照卻彷彿並不震動,後來我一想,裴家是所謂上京的世族,見慣了大場面。上京繁華,亦有胡姬當街賣酒,裴照定然是見怪不怪了。

這酒肆除了酒好,牛肉亦做得好。米羅命人切了兩斤牛肉來給我們下酒,剛剛坐定,天忽然下起雨來。

秋雨極是纏綿,打在屋頂的竹瓦上錚錚有聲。鄰桌的客人乃是幾個波斯商人,此時卻掏出一枚鐵笛來,嗚嗚咽咽地吹奏起來,曲調極是古怪有趣。和着那丁冬丁冬的檐頭雨聲,倒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

米羅聽着這笛聲,乾脆放下酒罈,跳上桌子,赤足舞起來。她身段本就妖嬈柔軟,和着那樂曲便渾若無骨,極是嫵媚。手中金鈴足上金鈴沙沙如急雨,和着鐵笛樂聲,如金蛇狂舞。那些波斯商人皆拍手叫起好來,米羅輕輕一躍,卻落到了我們桌前,圍着我們三個人,婆娑起舞。

自從離了西涼,我還沒有這樣肆意地大笑過。米羅的動作輕靈柔軟,彷彿一條絲帶,繞在我的周身,又彷彿一隻蝴蝶,翩翩圍着我飛來飛去。我學着她的樣子,伴着樂聲做出種種手勢,只是渾沒有她的半分輕靈。米羅舞過幾旋,阿渡卻從懷中摸出一隻篳篥塞給我,我心中頓時一喜,和着樂聲吹奏起來。

那波斯胡人見我吹起篳篥,盡皆擊拍相和。我吹了一陣子,聞到那盤中牛肉的香氣陣陣飄來,便將篳篥塞到裴照手裡:“你吹!你吹!”然後拿起筷子,大快朵頤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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