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雲飄飄,地面花香鳥語,泉兒叮咚爲山姑伴唱,蜜蜂在花蕊間忙碌;遠方几名孩童嬉戲,近處數頭咩咩羔羊,點綴着那山,那水,還有那份清新,那份安閒。
下一刻,白雲被墨汁染成了黑,花兒變成鬼臉,鳥兒化做黑鴉,泉水成了幽冥之河,山姑被揉搓成千萬隻厲魂;花蕊合攏將蜜蜂吞噬,如千萬之盜鼠啃咬木板,發出沙沙聲響。
幾片殘骸,幾滴汁液,被那些臉上仍帶着天真笑容的孩子抹下來,拾在手,塞進羔羊的嘴。
羔羊吃掉殘骸,同時也吃掉伸進來的那隻手,孩子依舊在笑,羔羊照樣咩咩,透着幾分淒厲,些許森然。
這是鬼道不防之下、被赤芒籠罩身體後的感受,也就是十三郎時時刻刻面對的感受。
“這是……”
大修士心志何其堅定,鬼道略一失神便清醒過來,再看十三郎的目光充滿驚駭,直至深深痛惜。
“你怎麼……”鬼道望着十三郎渾然無事的摸樣,一雙老眼竟有些泛紅。
“暫時還忍得住。”
十三郎將法力收起,苦笑說道:“動用法力最多不能超過五成,還有不能發火,如不想暴露,等於自廢一半武功。好在我已經摸到點規律,費不少力氣才把它壓制下來。”
“光壓制有什麼用,虧你還笑得出,趕緊回去!”
鬼道急死了,拉着十三郎就往回趕,若不是聽到那句“不能發火”,他恨不得破口大罵,大打出手才覺得解恨。
親眼看到他才明白,十三郎身上的凶煞之氣哪是“區區”所能形容。分明就是一片寂滅之源,是可滋養出惡世怨靈的無盡血海!
隨便拿個元嬰修士換在十三郎的位置,早就神智全失陷入瘋癲,他居然能像沒事似的,還在談情說愛!
想到剛纔自己嚴詞呵責,鬼道懊悔又覺得茫然。暗想這貨到底殺了多少人,比冥界爬出來的猛鬼還恐怖。
“不行,此事一刻都不能耽誤,得早點解決。”
凶煞之氣,沒有什麼嚴格意義的解釋;無論對凡人還是修士,殺戮多了後,言談舉止乃至眼神都會自然而然帶上威懾,簡單點說是磣人。
比如凡人世界裡,從戰場下來的鐵血將士聚集在一起。煞氣沖天,足以令陰魂卻步;若有慘烈大戰,戰場上的凶煞比仙家道法還要強悍。對修士來講,所指便是殺人沾染對方怨憤意,日積月累不得消解,逐漸演化而成的凶煞。
修士人人有煞氣,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可像十三郎這樣。周圍凝結出尺餘厚的實質赤芒,根本就沒有聽說過。別說鬼道。數遍金山全部修士,無論修爲高低壽元如何,沒有人比得上他。
區區結丹修士,三十幾歲的年齡,竟然比那些化神老怪殺戮還要重,怎不讓人懷疑。
這樣一想。鬼道前行的速度又慢了下來,神情也變得凝重,說道:“不可被人知曉,絕對不可以!”
煞氣功法?當然有。對那些專修此道的修士來講,現在的十三郎比任何天材地寶都珍貴。一旦發覺,斷沒有放過他的道理。
舉個例子,血殺族就喜歡這東西,最愛在煞氣充足的環境裡祭煉寶物,憑空增加幾分威能。
凶煞濃郁到這般程度,鬼道想不通十三郎是如何將其掩蓋起來,心裡想難怪一見面就覺得不對勁,原來是靈魂自有感應。以他和十三郎的親近程度都有如此感受,假若十三郎因某事某人而暴怒的話,該是何等恐怖場景。
越想越擔心,鬼道恨不得把十三郎揣在懷裡,不住聲地叮囑:“謹慎,切記要謹慎,忍得再辛苦也要忍,不可流露一絲一毫。”
十三郎無辜的眼神望着他,說道:“我沒事,可您老這樣子……怕是被人看出問題。”
他還有句話沒說,顯露給鬼道看的煞氣,連實際數量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咳咳,難道那場大火燒死的修士……都算在你頭上?”
想來想去,鬼道覺得只有這一種解釋,憤怒說道:“天道不公,絕對不公!”
十三郎心想金烏隨便殺一個都比這裡的人加起來還強,哪裡是一個級別!也幸虧只用了幾枚鱗片,要是把整隻爪子都煉了,自己肯定成了煞氣一份子,再別想分開。
他可不敢說出來,聳肩感慨道:“多半如此吧,要不就是老天看我厭煩,特意折騰。”
他的身體尚未完全合拍,強行鍛骨後的效果也沒有完全體現出來。假以時日,隨着十三郎對身體掌控越來越強,他受到的煞氣衝擊也越大,直到最終崩潰。就說現在,若非啞姑這隻本就喜歡吞食怨氣煞氣的鬼王幫襯,十三郎早就完蛋大吉。
當初十三郎煉魂侍,本意是幫助啞姑分擔怨氣,如今卻反過來,一飲一啄天註定,誰能想得到。
“不許拿老天開玩笑!”
鬼道大擺州官威嚴,喝道:“你還年輕,要懂得敬畏。”
十三郎很無語,心裡想假如老天能聽到我說的話,估計會大笑三聲,高興都來不及。
……
……
大帳內,審訊居然還在繼續,參與的人卻少了很多,大先生,燕山,神心婆婆,還有陸默。
四方聯盟,各方一位代表,共同審問火焱長老,奇妙的是,魔族竟放心由一名聖子領權。不過話說回來,這件事情陸默本是關鍵人物,且審訊不過是審訊,真有什麼重要情報,有個人聽着也就夠了。
或許因爲魔修如今實力最弱,扔個聖子不但落得大方,遇到事情還可藉口推一推,不失爲緩兵之策。
這樣的場合,本不容閒雜人等隨意出入,但十三郎身份特殊。鬼道身份更特殊,連人都是他抓回來,自不會受到阻攔,經袁朝年親自傳稟,很快獲准放行。
“一直強調你我緣法未盡,到底是什麼……咦!”
剛剛通過禁制。十三郎正聽到陸默的聲音,擡頭看去,卻發現血殺聖子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一副見到鬼的表情。
其它幾人也都紛紛色變,奇怪又不算奇怪的是,陸默的感應最爲強烈。
“得,直接穿幫。”十三郎嘆息道。
進入沉睡前,碧落親自出手爲十三郎將絕大部分煞氣封印,餘者留給他煉化。以便逐步將這個難題化解。正是因爲如此,他才能瞞過衆多老怪的目光,掩飾至今。
碧落叮囑他,封印只是權宜之計,煞氣越是積累沉鬱,爆發出來的威力就越強;假如金烏能夠在此前恢復,一切都沒有問題;現在的情況是,十三郎不可能等到金烏醒轉才衝擊元嬰;結嬰之前。給他八個膽子也不能帶做這重隱患衝關。
總之一句話,必須解決。而且要儘快!
之前給鬼道做示範,氣機流露後再想掩蓋,就只有十三郎自己的能力,哪能瞞過衆多大能。
“怎麼回事?”大先生第一個開口詢問,目光凌厲。燕山與神心彼此對視,眼裡均有震驚。
鬼道連連搖手。說道:“別問我,我……”
“應該問我!”
出其不意的聲音響起,左宮鳴喜滋滋站其身,看寶貝一樣盯着十三郎,嘖嘖連聲。
“緣分。緣分啊!”
……
……
“前次與聖子說我主修陣法進而領悟緣法,那是反的,老朽自打入道修的便是‘緣’,僅耗時三百年開啓天目,堪稱算道第一人!”
粗一眼看去垂垂老叟,好像隨時都會被天道之手捻走;仔細再看,他的眼中無神卻顯得飽滿,面色不紅卻帶沒有絲毫皺紋,額頭晶瑩,耳垂圓潤,竟似青年少年,甚至如嬰兒般粉嫩。
這就是左宮鳴,喜歡穿着大紅長袍,看不出年紀的老貨。
也不管周圍人願不願意聽,算道天才一番自詡後神情黯淡下來,說道:“只可惜,開啓天目之後,我的修爲停滯不前,非但不能寸進,心竅還日漸淤堵,眼看就要……”
“別扯什麼天眼心眼,說重點!”大先生喝道。
對這位“大仙”喜賣脣舌的習慣,其他人都已充分領教過。神情頗爲無奈。不管誰問,不管問什麼,他總能扯個天花亂墜雲裡霧裡,看去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處境,完全不擔心的樣子。
“審訊”之所以進行這麼久,之所以僅剩這麼幾人,一方面固然是因爲聯軍所需要情報有了着落,還有個很大的因素是別人實在受不了他囉嗦沒完,藉口託遁了。
對衆人的訊問,左大仙一直很配合,問什麼答什麼半點都不隱瞞,堪稱俘虜之典範叛徒之楷模;若因爲多說兩句就施以酷刑……真沒誰幹得出。
“是是是,說重點說重點,老朽只挑有用的講。”
被大先生目光所懾,左宮鳴將緬懷過往的情懷收起,說道:“直到百年前,老朽看看將要歸墟時,才突然想起先師曾說過的話。”
“渡河無舟難做橋,驛馬星外,劫後天心有變!”
兩隻混沌般的眼眸放着光,左宮鳴一把捉住十三郎的雙手,連聲說道:“自從看到您的那一刻,老朽便察覺到天目玲瓏,心竅有變;少君,您就是老朽的少君啊!”
十三郎傻掉了,呆呆地望着左宮鳴興奮激動的摸樣,完全不知該說點什麼好。其它人的表現與他差不離,彷彿墜入夢中。
“他是少君,我呢?”陸默忽然問。
“你?呃對了,你就是個搭橋的。”左宮鳴回答道。
“哈哈!”鬼道猖狂大笑。
“你也是。”左大仙淡淡說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