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帥先是無語,之後憤怒,神情隨即轉爲凝重。
“這件事已經超出我能管轄的範圍,你要想清楚了。”
話中警告意味十足,十三郎卻似乎鐵了心,根本無動於衷。
“不需要提醒我陰司有多可怕,我想象得出來,可我根本不懂你在說什麼,不需要想。”
十三郎淡淡說道:“實在不相信也有辦法,你和我籤一次生死契,我解給你看。”
美帥愕然說道:“本帥問的是道理,爲什麼要我籤?”
十三郎搖頭,回答道:“哪有什麼道理可講,不相信,只能重做。”
這話在理,任誰都無法挑出毛病。
偏偏美帥還就當真了,問道:“本帥和你籤,你就解給我看?”
十三郎認真說道:“時間待定。”
美帥愕然說道:“爲什麼?”
這個問題夠蠢,十三郎坦然說道:“解一次傷一次,我又不是鐵打的,當然需要休養。再有,你簽了就會想法子留下來,貼身保護我。”
美帥沉默下來,半響重新開口,說道:“就算不爲自己考慮,也該想想她們。”
就像被注入某種粘稠的東西,屋內氣息一下子沉重起來,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這句話點燃了一座火山,活的。
十三郎依舊坐在地上沒起身,甚至連眉毛都沒有顫動過一絲,給人的感覺就像一支射出去的箭,因爲時間被凝固而停頓在半空,箭鋒定格在目標前一寸,含而不......不能發。
黑麪神又一次顫抖起來,遙遙望着那張算不上熟悉的年輕面孔,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怕成這樣。
入樓的時候,莫師曾問過他一句話“你是瘋了,傻了,還是不想活了”,黑麪神雖有一套說辭,承擔的風險一點都不會少;換言之,他並不是一個很怕死的人。但不知道爲什麼,當他望着十三郎的臉,望着那張平靜面孔掩蓋着的凜冽意味,從頭到腳都因恐懼而冰冷,無法抑制住顫抖。
嚴格算起來,十三郎至今仍只是一名後輩,涉世不深、修爲有限,雖強悍但不在其自身,而是借用了太多外勢。比如現在,假如不是美帥登場,誰都不知道這場衝突會走向何處,最終有誰會在戰鬥中死去。
此時此刻,黑麪神第一次感受到那個年輕人的本志,真正意識到......原來他纔是所有恐怖的源頭;那雙平靜眼眸裡隱藏着令人生畏的瘋癲與狂暴,似有一股無形、偏又能肯定其存在的強大力量。
黑麪神看不到那股力量來自何處,心裡偏有一種感覺,如任由那股力量爆發出來,整個人間都將被其淹沒,葬滅無形。於是他覺得奇怪,奇怪這個來自冥界的判官怎麼想的,自己都能感受到的東西,他沒理由毫無所覺,爲何還要故意招惹。
“還有什麼麻煩是你不敢惹的。”
萬世之花輕輕嘆息,準備說點什麼。她比黑麪神看出更多,知道這位比女人還漂亮的美判官也是出於無奈,事情之所以變成這樣,是因爲他要追索、十三郎隱瞞的東西,在陰間看來比整個人間更重要。
夜蓮猜到一部分真相,美帥對十三郎的反應早有預料,沒有再像剛纔那樣嬉皮笑臉,誠懇勸阻。
“別發瘋,發瘋也沒有用。”
“呵......”十三郎雙眉斜挑,擡起剛剛包紮好斷指的手,五指張開如一顆星的五隻角,緩緩摳向自己的胸口。
每前進一分,周圍的壓力便增大一籌,對應着十三郎面色蒼白,瞳孔漸漸泛紅。
血一樣的紅。
美帥目光微縮,神情有些難以置信。以他高出十三郎幾大境的修爲,此刻心神中居然有一股濃郁真實的危機感;更不可思議的,鬼域之內,足以威脅化神後期的丹樓大陣無法開啓,尚未晉級化神的十三郎卻能不受控制,五指緩慢而堅決地插向自己的心口。
“到底是什麼?”
美帥不想逼迫十三郎太甚,但他極想弄清真相,不僅是之前所問的疑惑,還有如今十三郎在做的事。他不明白,十三郎分身比本尊修爲高已經算得上奇蹟,其本尊身體到底具備什麼,能讓自己都感覺到威脅,且越來越盛。
就快了!
五指越是靠近胸口,十三郎的神情便越是衰敗,氣勢卻越來越強。那種被威脅的感覺越發真實,美帥不知不覺開始擔憂,生怕十三郎先支持,不能將那種力量釋放。
修爲到他這一步,早就明白了世上有些東西無法強來,想看清,只有寄望於十三郎自己。
近了,更近了,只差三寸.......視線中,十三郎身形開始晃動,雙眼血紅如野獸瘋癲,喉間發出沉沉低吼。神魂似被某種力量波及,美帥一面震撼難耐,心裡幾乎要吶喊出來。
“堅持住!”
“不可!”
“爹爹?”
萬世之花的清音沒能讓十三郎醒轉,稚嫩呼喚卻如當頭棒喝,冰冷、堅硬、緊密的空間瞬間被撕裂,撩開一條縫。
陽光射入黑暗,驅散冷漠冰冷的感覺,十三郎的手僵硬在半空,同時僵硬的還有他的臉,他的身體,他的靈魂。
出世以來頭一回,歷來堅韌的精神鏈接被強行隔斷,小不點弄不懂父親要做什麼事,揚起的小臉上寫滿擔憂。
“爹爹,怎麼了?”
“吼!”
美帥忽然一聲低吼,身體好似被彈弓一樣彈起,雙拳緊握,大汗淋漓。
遇強愈強!那股力量認人的。其他人修爲比美帥差得遠,感應不明顯,受到的影響也小得多。
“沒什麼。”
十三郎迴應着,一面艱難低下頭,默默思索一陣,緩和半響,待將心頭那股不寧、不平之氣強悍鎮壓,重新擡起目光。
“沒什麼。”
輕輕抱了抱小不點,十三郎轉臉望着美帥,疲憊虛弱到極致,眼神已然清透。
“這件事,我記住了。”
“......”撕破臉等來這個答案,美帥啞口難言。
“送她們下去就是認命,想做什麼,你們儘管去做。”
十三郎譏諷說道:“真想審我,你有更好的法子可以用。”
對着美帥的眼睛,此刻十三郎稱得上手無縛雞之力,面色平靜到讓人心悸。
“有大判接引,直接把我抓下去不就行了,何苦這麼麻煩?”
“別人當然可以,你身上......”
不小心泄露口風,美帥懊喪擺手,說道:“不管你信不信,就算能做到,本帥也不會那麼幹。”
十三郎平靜說道:“我相信,所以再告訴你一次,我不知道你所講的事,無法給出答案。”
“算了算了,不談了......”
事情鬧成這樣,美帥覺得自己像個偷雞的黃鼠狼,沒得手反被看家狗追出一身汗,無奈說道:“第一件本帥答應了,第二件是什麼?”
“上次你說,活人入冥會怎麼樣?”十三郎問道。
“全界追殺,至死方休,魂魄打入十八重地獄,永世鎮壓。”美帥斬釘截鐵回答。
十三郎擡手,朝身後一指。
所向處,莫師正進行第六十七次自殘,已不成人形。
“他?”美帥疑惑說道:“此人倒也夠狠,可他太怕死,怕死的人有什麼難處理,殺剮存留,你想怎樣就怎樣好了。”
“那樣不好。”
十三郎淡淡說道:“請你帶他下去,讓他一直活着。”
片刻寂靜。
“不......”
淒厲嘶嚎驟然響起,迴盪在衆人耳邊,久久不肯消散。
滿滿絕望,慘不忍聞。
世人皆有欲,聲色犬馬也好,恩怨情仇也罷,無一不因慾望而起,諸多欲望之中,最能吸引人、最能蠱惑心神的只有一種:掌控!
相信每個人都曾做過這樣的夢:假如那件事、那個人、那方土能由自己的心意去走,該多好。
掌控有高低輕重,輕者如在地上畫一條線,可令忙碌的螞蟻改變路線;重者引一條水源灌入蟻穴,等若逼迫一羣螞蟻搬家。再比如,鬆土澆水可令樹木成活,制訂規矩可讓人羣守法,山林常獵可使野獸遷徙,也可放一把火將山燒成禿子,令其再也不敢迴歸。
這便是掌控,不同種、不同度的掌控,人族最愛,會上癮。
掌控的極致是生死,自古以來,皇家之所以高貴、將軍之所以威嚴,不是因爲皇帝天生高貴,將軍生來便有威懾之氣,而是因爲他們掌控着太多人的生死,殺的人足夠多。
今日丹樓,形勢跟着掌控者走,顛倒終至盡頭。谷溪身亡的原因不是因爲他太笨,而是因爲呆在一個完全由人掌控的環境;美帥出鬼獄現,掌控者的身份隨之變幻,莫師的應對乾脆而直接,自殘爲求一活。
求來了活,卻不覺得幸福,因爲他要被送到一個永遠被別人掌控、永遠沒有機會翻盤的地方。
活人在陰間活着,那是什麼活?
內心被驚恐與絕望填滿,莫師很奇妙地如同大夢初醒,生平第一次開始自問:到底什麼纔是活?
“我不要那麼活,我有你想要的,你不能......”
缺舌少齒,莫師聲音嘶啞難辨,血肉模糊,形容慘不可辨。此時如有相熟的人在場,絕認不出這個渾身浴血的人,就是那個素來不願沾染一絲污髒的丹道宗師。
“封了他的嘴,趕緊帶走。”
一字不聽,十三郎對美帥說道:“這裡是金烏地盤,說話告訴你,它快要出來了。”
自從踏入丹樓以來,十三郎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都沒有看過丹師一眼。
正如夜蓮所說的,莫師活着,但他已經死了,死得不能再死。
“人我會帶走,東西給你留下。”
聽了這番話,美帥心神微驚,不敢再耽擱,大袖輕揮將莫師卷如鬼霧,隨手將其一身家當拋給十三郎。
“你吸收的殘片之力有限,原本只能召喚三次,不過這次大判送我過來,額外增加一絲牽機......”
美帥誠懇說道:“總之你還能召喚一次,時間無論如何也要等三百年後,珍惜點使用。”
十三郎冷漠說道:“我沒有那麼多死人要送。”
神情並無多少驚喜,相反有些譏諷,十三郎抱着谷溪的遺骸站起身,頭也不迴向丹樓外走。
“戰鬥方面,三百年後如果我還活着,會需要你幫忙?”
“......算了,你保重。”美帥望着他的背影,神情有些複雜。
“你也是。”十三郎腳步不停,淡淡迴應道。
“替我轉告大判,請他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