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悽悽,擁有旺盛生機的草原日漸凋零;大地上,枯黃與衰亡成爲主色調,幾根箭葉掙扎着指向空中,在寒徹的秋風吹拂下不停搖頭,發出沙沙輕語。
如老人嘆息繚繞耳旁,滿是腐朽衰敗的味道;雖不甘,亦將歸於陳歲。
隆冬將至,萬物蟄伏,一輪落陽斜靠在山坡上,將最後的溫暖灑向大地,注入每個人的身體。坡下的人們麻衣束孝,神色悲慼中透着些許茫然,目光隨着緩緩沉入地底的紅輪而動,彷彿那是自己的心。
落靈坡,靈域降臨地,大先生一怒拔劍之所在,一百三十八名道院學子仿凡間例,披麻戴孝,爲先生送行。
“叩首!”
威嚴的祭拜聲中,以雷尊爲首,一百多名修士齊齊跪倒,向着夕陽下被埋入大地的劍棺行禮;依照先生遺願,其法蛻無需帶回道院,而是留在此生最後戰鬥過的地方,以劍爲匣,以地做牀,就此長眠。
修道之人,求的是長生追的是永久,沒有誰真正在意身後如何;唯道院與衆不同,自成立的那天起便定下規矩,所有死去的人都按照凡間規矩殯葬,入土爲安。
大先生居九尊之首,持重器爲頂樑,死後理當歸本位、行重禮,豎碑表傳供後人瞻仰;然而在得知其心願後,沒有一個人對此提出異議,彷彿事先約好的一樣。
外人對此多有疑惑,比如此刻圍在外圍觀禮、並一同向先生致敬的衆多修士;只有道院學子們知道,大先生雖不願違背道院規矩,但對這些規矩本身,從未真正在意過。
先生只在意手中的劍,劍隨身走,人不棄劍,靜靜觀望着這塊自己爲之拋灑熱血的土地,便是最符合其心意的處置。因此當雷尊默許將法體安葬在落靈坡時,人們心裡多在想。當初那道凌冽劍光縱橫百萬裡而折。或許就是徵兆。
逝者已逝,榮光盡皆隨風而去,學子們對大先生足夠尊敬,更不忍看他人劍兩分。
“再叩首!”
夜蓮隨着喝聲伏倒身軀,因上身過於筆直,看去好似趴伏在地上,尤爲誠摯。在其身後。幾名內院學子緊跟着拜倒,目光卻情不自禁瞥向身前那個因跪拜而顯得格外玲瓏的身影,似有慾望之光。萬世之花神情冷漠,臉孔上沒有一絲表情,其身體外有一層神輝若隱若現,非大能修士無法察覺。
無需放出神念。周圍千米之內的一切人,一切事與一切表情,盡入眼底。
地視天聽,進階後又一重神族天賦。
夜蓮看到部分學子的疑惑,一些學子的驚懼,還有身後那幾道覬覦目光一一落入眼內。她看到袁朝年的謹言慎行,看到戰道兩盟長老的的唏噓,看到了燕山的感慨。霞公主的無助。還有鬼道的憤怒,與雷尊隱藏在漠然下的那份複雜。
夜蓮看着一切。聽着一切,眼中漸有一絲嘲諷。
“一生比肩,得償所願卻行叩拜之禮。師尊,您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三叩首!”
大先生無親無故,自然不會有家屬答謝,看似隆重的祭拜也因而顯得有幾分蒼涼。三聲禮畢,代表着一代劍尊坐墟與此,再不會發出一聲長嘯,不會振響一聲劍鳴。
引領着衆人,夜蓮平靜地伏於大地,臨起身時又連點三次頭。
“這是替他而拜,報當年一語之恩......驕傲如先生,想必也是願意的。”
“只可惜,無論是我還是他,恐都無法滿足先生與院尊的心願,終有一決。”
“劍尊怎麼會死?到底因何而死?”
鬼道難掩心中憤怒,低喝道:“你一定知道!”
坡前,雷尊作爲道院不二主帥,正朗聲誦讀劍尊一生之功績;戰道雙盟、世外之地、上古世家與散派聯盟皆有人站出來表達哀思;稍後,燕尾族作爲地主,燕山老祖不計前嫌,親自宣告此地將增造劍廬一座,並派劍閣弟子常年守護,以表達對劍尊的推崇與敬意。
身爲宿敵,斬殺燕尾數名大能的道院尊者能得到如此禮遇,不可謂不隆重。然而有人卻已顧不得這些,只想求個究竟。鬼道將袁朝年扯到一邊,說道:“劍尊死前只有你在身邊,給老夫一個交代!”
袁朝年輕輕推開鬼道的手,說道:“老師身中羅桑暗算,傷及道基後引發舊創,雖經多方救治,最終精氣消散而歿,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鬼老莫忘記自己的身份,在下雖然實力不濟,卻不需向您交代。適才的話,在下只當您顧念先生之情,日後不想再聽到。”
道院尊者隕落於戰場,當然不會不追查原因;正如袁朝年所說的那樣,幾名道院老師共同認定,大先生是因重傷而亡,已成定案。退一萬步講,大先生怎麼死與鬼道半點關係都沒有,憑他一個新晉階的化神修士,遠遠不夠資格向道院問責。
聽了這番話,鬼道死死盯着袁朝年的眼睛,良久才冷笑說道:“劍尊受的傷雖然嚴重,但還不至於死,且此前已有好轉跡象,怎麼會突然就要了命。你不要想矇混......”
袁朝年截斷他的話,說道:“鬼老如有疑問,可向幾位老師求證。”
鬼道寒聲說道:“老夫找的是你。”
袁朝年冷漠回答道:“在下無話可說,幫不了您。”
鬼道冷哼一聲,說道:“假如老夫堅持呢?”
袁朝年神態平靜,回答道:“道院不受世俗挾持,鬼老不要自誤。”
鬼道沒有再逼迫,陰寒的目光望着袁朝年,片刻後說道:“必須是與道院有關的人,才能追究此事?”
袁朝年不置可否,神情淡淡迴應道:“道院獨立於世外,鬼老明知故問。”
“你似乎忘記了,老夫與道院並非沒有關聯。”
鬼道說道:“蕭十三郎是古劍門弟子,老夫親傳,大先生對他視若己出。便是院長也曾關愛有加。老夫得先生點化。如今方能夠破關進道,這樣算不算有關聯?”
“先生隕落,蕭十三郎身爲其弟子,理當問個究竟。但他不在此地,老夫代行其事,有何不可?且不說此事疑點多多,單憑大先生對蕭十三郎的關愛。臨終前居然不對老夫留下隻言片語,無論如何都不可能!”
鬼道緊盯着袁朝年的眼睛,說道:“老夫知道你不簡單,但你別忘了,老夫如今是化神修士,若狠下心來追查。你能擋得住?”
化神與元嬰大修士,看似只差一線,實際卻如天與地的差別。鬼道的話多少有些自持,但從另一個角度講,假如他真的不惜一切,事情就變得很微妙。退一步,即便鬼道現在什麼都不做,將來如還能再進一步。成爲化神中的強者的話。這個心結就會關係到很多人的命運,甚至生死。
當然那是後話。無論如何,現在的鬼道遠沒有威脅袁朝年的資格,只能藉着由頭生拉硬拽,不惜連晚輩都牽扯進來,只爲求個明白。
鬼道冷笑說道:“莫說老夫沒有提醒,此事若無蹊蹺便吧,一旦有鬼,你的小命可不太安全。對老夫透露一二,等於變相保護自己;老夫不死,你就不會有事。你是個聰明人,不消老夫多說,自己想明白了。”
這番話講出來,袁朝年似有所觸動,迎着鬼道的目光說道:“在下有一問,此間大事已了,鬼老今後有何打算?”
打算?
袁朝年說道:“若無籌劃,不妨聽在下一句勸告。”
鬼道神色冷下來,微哼一聲說道:“你講。”
袁朝年似笑非笑,說道:“鬼老境界初成,且與燕山老祖有舊,何不閉關劍閣鞏固境界,以期更進一步?過幾年潮汐涌動,我等便可返回靈域,屆時鬼老攜劍歸宗,正該榮耀千秋,難道不比和在下空談來得強?”
不等鬼道有所表示,袁朝年又說道:“燕山老祖人中至尊,所見所識均冠絕天下,鬼老既與之相識,當抓住這個機會多多請教,多多與之攀談。此外令徒......也就是蕭兄與霞公主尚有婚約在身,先生身前便曾關注過此事,臨終猶念念不忘;如今先生故去,鬼老正該擔當長者之責,做些安排纔是。”
袁朝年的聲音一直很平靜,平靜到連語氣都沒有,鬼道對此略感詫異,目光微閃說道:“劍尊臨終前......念念不忘婚約?”
袁朝年目光微黯,說道:“先生臨終前,念念不忘蕭兄。”
十三郎與婚約,似乎是同一件事,又似乎不是;鬼道品味着話中意味,緊鎖的眉頭漸漸展開,又漸漸皺起。
良久,他問道:“這些話,是你還是劍尊......”
“是在下的意思。”袁朝年淡淡回答。
“世間有些東西,分開的時候很好,合在一起卻很壞;還有些東西分開的時候是毒藥,合在一起卻成了仙丹;造化神奇,人力有世而窮,實難一一盡表。”
望着找上門的鬼道,燕山老祖眼中閃過幾絲感慨,轉過頭說道:“若想將其還原,除需專精此道外,還要有褻瀆之心。”
順着燕山的目光看去,裝有大先生法蛻的劍匣沉落大地,雷尊等人正聯手施展封印,周圍還有重重陣法守護,以防有小人冒犯。
劍匣沉落,連同沉落的還有鬼道的心;先不說能否突得了,褻瀆劍尊法體,等若在道院所有人臉上吐口水抽耳光,後果誰能承擔得起?
燕山輕嘆說道:“劍尊是老夫欽佩的人物,但他曾斬殺燕尾十數名強者,恨其者無算;如今既安葬於此,燕尾族第一個身兼守護之責,否則的話......”
不消再說下去,假如劍尊陵墓有損,燕尾族是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於公於私,燕山老祖都不能允許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否則的話,劍閣顏面何存,與道院之間又該如何相處?
鬼道聽着燕山的話,面色陰沉得彷彿要滴出水來,但又無可奈何。唯有長嘆一聲說道:“就沒有辦法改變?”
燕山老祖微微一笑。說道:“辦法還是有的,但要有合適的人來做。若有一人至此,所有難題便可迎刃而解。”
“今日即是送別,亦是等待;等着吧,耐心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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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身於通道口,十三郎回過身說道:“別送了,沒有機會的。”
叮噹微楞。隨後才明白他指的什麼,童心大起伸出手去......
一層薄薄的壁障,無形無質,但已隔絕了天與地。
“好厲害!”叮噹忍不住讚歎。
“小家子氣!”十三郎顯然沒那麼大度,不忿說道:“前輩疑心太重了。”
四足微微一笑,對十三郎的伎倆不予理會。
十三郎無奈擡起手。隔着那層靈膜與叮噹碰碰手指,叮囑道:“好好修煉,耐心等待;記得聽前輩的話,不要惹他生氣,不要擔心我們,不要......”
“好了哥哥,這都第三遍了。”叮噹笑着迴應道:“照顧好姐姐。”
十三郎認真點頭,隨後朝四足叫道:“晚輩還有一個問題。前輩能否解釋一下?”
四足對他之前的表現很滿意。大度說道:“但講無妨。”
十三郎說道:“之前前輩曾言,在金山的時候不動夜蓮。是因爲奪不了她的造化。”
四足知道他必有下文,問道:“然後?”
十三郎笑了笑,反問了一句:“那我呢?”
“我身上帶着十三娘,您又沒有給我留下什麼輪迴烙印,爲何不順手抓回聖山?”
十三郎接下去說道:“前輩您當時......到底有沒有表現出的那麼厲害?會不會真如晚輩所猜測的那樣,虛有其表呢?”
問出心中最想問的話,十三郎緊盯着四足的眼睛,那隻覆蓋達萬米的巨大漩渦,目光一瞬不瞬。
四足很平靜,平靜到讓人懷疑他到底有沒有情緒,淡淡的聲音回答道:“不妨直接告訴本尊,你到底想做什麼。”
十三郎坦然回答道:“晚輩在想,前輩既然防範晚輩帶着叮噹踏進通道,是不是意味着,只要進入這條您親手開掘的通道內,前輩就沒有辦法阻止我們逃走。”
四足笑了,笑得無比欣慰歡快,彷彿遇到久未遇見過的趣事,開懷大笑。
笑聲宏大,蘊含着無上聖威,天地間再無一絲雜音,彷彿時空都爲之靜止,因笑聲凝固一樣。那根火爪從漩渦中露出來,升騰的火焰如一條條咆哮的龍,肆意嘲謔某人無聊。
“你是想......現在就嘗試挑戰本尊?”
望着十三郎認真的摸樣,四足越發覺得此事有趣,喘着氣笑道:“既然如此,爲何還不動手?”
“第一,您是真靈,能朝真靈伸手,似乎死了都值。”
十三郎認真迴應四足,說道:“第二,晚輩只要不出手,前輩就不能出手;而且晚輩覺得,就算朝您出手,您也捨不得殺死我。”
“還在試探,該說你什麼好......”四足連連搖頭,說道:“有沒有第三?”
“第三就是......塑靈千變!”
一聲厲喝,千萬道光華自十三郎的身體裡射出,如七彩之緞被捏合到一起,轉瞬便如狂龍般衝出。與其一起發動的,是兩隻黑白分明的手,帶着積鬱已久的憤怒與決心,帶着亢烈與希望,同時衝向前方;衝向那層薄薄的、如天塹般的壁障。
覺醒主要靠機緣,但也不是絕無外力可用,強烈到極致的精神刺激,正是其中的一項。
聲猶在耳,說話的人卻已在生死間徘迴遊走,塑靈變施展的那一刻,十三郎便走上當初冷玉走過的那條路,血脈在沸騰中覺醒。
塑靈千變融合在一起,威力由主人融合的力量多寡與修爲高低決定;冷玉說她可提升四倍威力,對十三郎來說,身體內融合的力量遠遠超出冷玉,雖修爲有所不及,法力精深程度卻相差無多,幾相對比,威能竟堪堪可與戰艦上的那一幕相媲美。
大修士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他有冷玉所沒有的那雙手。
狂暴的衝擊席捲向前,周圍的一切都沸騰起來,天地之力轟然倒卷,經四足開闢出來的通道急劇顫抖,竟有了崩潰的趨勢。靈膜也在晃動,發出如冰層破裂般的咔咔聲,漸有裂紋出現。
“啊!”
一聲野獸般的狂嗥,墨玉般的左手與白玉般的右手雙雙擊出;十三郎的眼睛裡流出鮮血,八指如鐵鉤一樣插入光膜內,惡狠狠一撕。
咔嚓!光膜碎裂,十三郎張嘴再噴一口血,身體內彷彿有無數大錘在夯打,炸出千萬條傷口,飆出股股血箭。他的動作毫不停頓,探手抓住叮噹的肩膀,血光中倒踩星步,瞬間消失在原地。
一步乾坤!
下一刻,十三郎的身體出現在通道內,懷中抱着叮噹,臉上剛剛流露出狂喜的表情,便又爲之停頓凝固......
“不!”
悲憤絕望的嘶吼聲在通道內迴盪,伴隨着四足的一聲嘆息,聲音略有感慨,夾雜幾分疑惑。
“連真靈都敢藐視,還能叫勇氣?徒落一身傷患......那雙手有點怪......”
在他身邊,叮噹的身形徐徐顯露出來,目光怔怔地望着那條徐徐崩潰的通道,淚水溼透了雙眼。
“哥哥會不會死?”
“那雙手......那是一雙什麼手?”
四足彷彿沒聽道叮噹的話,眼中竟有一絲警惕的味道。
“到底是什麼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