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並未度過心魔,至少不算安然度過。”
女子眼中的悲憫越發濃郁,憐惜說道:“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十三郎躬身施禮,誠懇說道:“您說的很對,晚輩也知道自己並未完全度過,原因是其中還有您的影子。”
女子平靜說道:“因何如此說?”
十三郎說道:“因爲您就在我的識海之中,從一開始就是。”
女子眉頭漸蹙,似爲十三郎的表現感到失望,認真說道:“孩子你莫非瘋了?”
十三郎笑了笑,沒有回答她的話。
女子展顏一笑,說道:“說說你的根據。”
十三郎說道:“若是晚輩說得在理,還請前輩獎賞。”
女子聞言微楞,失笑說道:“你說我是獴邏真君,還敢討賞?”
十三郎誠懇讚譽道:“前輩的身份何等尊崇,豈會在意晚輩的看法與所爲,豈能白拿晚輩所得。”
面對這等無恥或者說至高境界的讚美,女子認真思考了一會兒,微笑說道:“你想要什麼獎勵。”
十三郎說道:“晚輩不要實物,只需前輩回答一些問題,提供幾條消息即可。”
女子再次想了想,說道:“可你有沒有想過,即便你說的有道理,我也可以不承認。”
十三郎肯定說道:“前輩不會如此。”
“爲何?”女子好奇問道。
十三郎說道:“前輩身份尊貴,晚輩在您眼中如螻蟻無異;晚輩的要求不高。對您沒有任何影響,況且您這麼孤寂無聊,晚輩和您聊聊天,總不忍心看做晚輩毫無所得。”
孤寂無聊這種字眼實在談不上恭維,然而它確實是女子的生活寫照,不知是收到觸動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女子並沒有發怒。她認真的看着十三郎。眼裡帶做一絲玩味一絲好奇,神色時緊時鬆,最終轉爲平靜。
她說道:“說吧。”
“多謝前輩。”
十三郎依足禮數朝女子謝過。這才誠懇說道:“其實,從聽到前輩的聲音開始,晚輩就有了警惕之心。”
女子淡淡說道:“身陷囹圄。驟然清醒,不知所處何地面對何人,警懼不足爲奇。”
十三郎輕輕搖搖頭。
女子望着他,思索片刻後問道:“還有別的原因?”
“當然。”
“是什麼?”
“是憤怒與不甘。”
十三郎坦然說道:“前輩在說‘嗯?竟有這種事情!’的時候,語氣是憤怒,還有不甘心。”
女子沉默下來,目光閃動靜靜回憶自己當時的感受。
十三郎說道:“結合後來前輩所說,如您所言是真,在發現晚輩提前甦醒,理應覺得驚喜纔對。”
“就因爲這個?那時候的你連神智都沒有完全清醒。僅憑一絲語氣,你就懷疑我說的話?”
女子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微諷說道:“本座還以爲你真是什麼聰慧之人,如此看來,不過是狡詐多疑。心胸狹隘之徒。”
十三郎神色不變,平靜回答道:“前輩說的是,那時晚輩尚未完全恢復,然而也正因爲如此,前輩受驚之下錯流本意,是最最可靠的根據。”
略頓了頓。他又道:“而且,有件事情前輩弄錯了,晚輩並非不相信您的話。無論夢離之地的由來還是初選被選,晚輩都認爲確有其事。只不過,晚輩所疑的是別的部分,因此才拒絕前輩。”
女子詫異問道:“那你懷疑的是什麼?”
十三郎朝他笑了笑,不再說下去。
女子看着他的眼睛,漸漸明白十三郎的意思,默然說道:“問吧。”
十三郎說道:“晚輩想知道,被選者之中,可有一位三生族修士。如果有,他可曾再來過,是否還活着。”
女子聽得連連搖頭,不知該誇獎他的機智還是嘲笑其無恥,好在此時十三郎已經反應過來,誠懇謝罪。
“這是三個問題,前輩若不方便,不如告訴晚輩,他是否還活着?”
“那不是一樣!”
修心超過萬年,女子仍不禁爲他的卑劣所激怒,嘲諷說道:“心胸氣量決定命運,如此斤斤算計,如何成得了大器。”
十三郎毫不知恥,身形微躬態度無可挑剔,卻沒有收回提問。
無數年來,何曾有人像十三郎這樣對待她,望着少年憊懶無賴而又認真的摸樣,女子心裡不得不承認,這種感受着實新奇,甚至很有趣。
她說道:“千年之前他曾來過一次,假如沒有大的意外,應該還活着。”
“千年,還活着!”十三郎默默估計了一下,心裡不禁爲之苦笑。
聽對方的意思,那人千年之前並非頭一次來到此地,怎麼算壽元都超過一千三百歲,或許更高。三生族有這樣的老怪物,難怪連山君都不怎麼在乎。反之十三郎想解叮噹之危,難度可想而知。
不管怎麼說,如今總算弄明白了木片的來歷,十三郎正尋思該不該詢問叮噹那個所謂的祖靈是否與之有關,女子已經等不下去,寒聲道:“你可以繼續了。”
聽出對方語氣不善,十三郎收斂心神說道:“晚輩的第二個疑點,還與前輩說話有關。”
“還是說話!”
女子終於大怒,忿然說道:“本座說話都這麼多毛病,倒要仔細聽聽。”
十三郎平靜說道:“晚輩胡言亂語,前輩若覺得不對,只當沒有這碼事即可。”
這話怎麼聽怎麼彆扭,正如十三郎所說,以女子的身份地位,在這樣一名超晚輩面前賴賬的話……怎麼看都是很丟臉的行爲。雖不怕什麼見證人。可修行到了她這一步,最重要的就是心性無缺,焉能如市井小民一樣睜眼說瞎話。
可問題是,十三郎故意這麼挑出來,假如女子認爲他說的不對,該不該直接指出來?
這事兒真不能細想,女子越想越覺得難受。好似身上粘了一層網,還爬了幾隻五彩斑斕的蜘蛛,怕不怕都覺得噁心。
“只管講來!”她忍不住喝道。
十三郎倒沒什麼害怕的意思。淡淡一笑說道:“如果晚輩猜的不錯,前輩應該沒有自言自語的習慣。”
女子徹底呆滯,心想你這不是咒我神經病!
十三郎說道:“任何人。無論他的修爲多高,一些本能總歸還是在的。假如前輩沒有那種壞毛病,兩百年不說話,無論如何脣舌都應有些凝滯,口音不會那麼流暢纔對。”
“可自從晚輩清醒後,前輩所講順通自如,彷彿……”
“彷彿什麼?”女子已經不知該說什麼好,茫然問道。
“彷彿整天說話從來不會停一樣,因此……”
十三郎小心翼翼望着她,臉上卻故意流出發現秘密的詭笑。肯定說道:“前輩您不是人。”
“我……”
女子羞惱憤怒荒誕委屈交加,極力壓制自己的情緒說道:“本座說過,我是魂魄之軀,自然不受身體束縛!”
十三郎輕輕搖頭,憐憫說道:“前輩您錯了。您不但沒有身體,連魂魄也有沒有。”
“您是一個念頭,一種記憶,一道尚未消散的思維。”
他擡手指着自己的頭,一字字說道:“您以前的身份我不知道,也無需知道。因爲您的一切都被篡改;您是獴邏真君尋求脫困的手段,您是他強行製造出來的一段經歷。”
如刀似劍的言語轟向女子,彷如一道道驚雷炸響在她的腦海之中。女子再不復之前的平靜,臉色如同被七彩之光籠罩,瞬間萬變。
“只有這樣,您才能夠跟隨我的魔劫經歷,才能夠實現變相奪體,從而製造出一個個種子,爲本體脫困創造條件。”
“只有這樣,您說話才能順暢,因爲我們不是在談話,而是在思索。”
“您的眼神也出賣了自己,一個萬年孤守的人,除非他是活佛現世,否則絕不能擁有那般悲憫純淨的目光。您的悲憫既是真也是假,不是爲了那些人,也不是爲了我,而是爲了您自己。因爲我相信,您的前生……或者應該說本來的你,應該也是某位大能之士,在與冥君一戰中陷落,並被獴邏利用,最終造就了現在的你。”
“也許是獴邏真君無法改變,也許是他故意保留,用意仍然是爲了迷惑闖入之人。”
溫和的話語帶着無盡冰冷之意,更掀開一個讓人無法想象的悽慘事實。女子面色漸漸慘白,有疑惑有絕望,更有着濃濃的悲哀。
十三郎的目光也很悲哀,他越發堅信自己的判斷,感慨說道:“不要懷疑我的話,因爲這種製造必然極爲困難;假如獴邏真君不需要藉助別人就能夠製造出來你,他一定會製造千千萬萬個你。然而從你所說的情況看,包括三生族在內的所有被選者,都是由你一人‘接待’。所以說,你很可能是唯一的存在,即便不是,數量也很有限。”
女子的眼神再次轉換,表情如同有無數塗層,時而憤怒羞怒,時而哀怨悲慼,時而又變得陰狠怨毒;無論那一種,都與聖潔高貴沒有一絲聯繫,更沒有從容。
望着她不停變幻的面容,十三郎心頭有些悶,嘆息說道:“這些只是我的猜測,爲了求證,我還特意問了您幾個問題。而您給出的回答和表現,證實了這一切,所以……”
女子的面容終於定格,目光冷漠沒有一絲波動,淡淡地聲音說道:“很不錯,你繼續講。”
隨着話音,周圍瞬間變得冰寒刺骨,彷彿容身與萬古漆黑的幽冥世界。十三郎搖搖頭,誠懇說道:“前輩既然是獴邏真君,就應該守信纔對。”
“現在該我了。”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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