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不寂寞,因心路無閒;習字授徒,扶妻煉藥,十三郎忙得很。
煉藥不是煉製丹藥,而是與那幾名凡人藥師一切救治傷患。十三郎從最基本的識材辨味開始,兢兢業業學習一切,倒也稱了之前的話:爲妻求藥於亂舞城。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越接近五狼山,意味着與亂舞城的距離越小,馬車碾痕在雪地延伸,將衆人的心帶到百多裡外,似能嗅到淡淡煙火氣。
那是人間的味道。
遷徙路上多寒苦,無論是誰,在經歷長時間野外孤寂後,對人煙稠密處釋放的氣息都變得格外敏感。哪怕風狂雪驟,不管道路艱險,人人充滿嚮往。
彼時,車隊喧囂漸盛,不僅僅因爲目的將近,還因爲車隊越發龐大,更因爲時間將人們的創傷慢慢撫平,煥發勃勃生機。皇族牌子作用不小,一路上遇到不少遷徙隊伍,在幾名參事如簧之舌鼓動下,在剿滅一陣風的威勢影響下,尤其在成爲雪狼戰士的誘惑下,招來不少野民新兵。
某日旁晚,預計中將是最後一次紮營於野外,林大人傳令“犒賞三軍”,並做了一番聲情並茂的“就職演講”,着實引發不少熱議。
議論焦點是城主的駐紮地,作爲皇族新任命的城主,林大人居然不選擇入城,而是準備在五狼山紮營,遙掌公務
結合林大人不遺餘力招攬野民,這是準備做什麼?另立新城嗎?
疑惑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很沉重。
不入城的理由很充分,林如海不愧皇家血脈,生有每位官場精英都必須具備的鐵嘴。能把畏罪潛逃說成開疆拓土,生生將狗屎吹成了花。明明害怕入城便被拘限失了自由,楞是被他說出幾番煌煌大道,好一番憂國憂民志。
至於紮營五狼山的好處,以及追隨之人將來的前途
那還用說嗎?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隨便拉過來一位最小的官兒都能將其描繪得天花亂墜,何況林如海。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車隊的方向是確定的,未來是光明的,前途是燦爛的,道路
當然是曲折的。也可能是漫長的。
然而話說回來,對那些經過漫長遷徙才得以來到此處的野民來講,生來就是苦哈哈的命,畫個餅便足以讓他們心動,現在是真的餅、且由皇室成員送到手裡,焉有不接的道理。
各族都有老人。老人們經歷過遷徙之旅,知道亂舞城世道艱難,更懂得花花世界可遠觀不可褻玩的道理。事實擺在眼前,經過一陣風那場戰鬥後,這支車隊再沒有遇到像樣的雪盜;至於那些散匪流寇,別忘了這裡還有一百多名天狼戰士、百多名親衛傷病,加上那五百本應處死。此刻卻成了戴罪立功、恨不得多砍幾顆人頭的灰民。
這樣的力量,實話說在雪原遠遠談不上強大,然而隨着一陣風覆滅的消息傳開,各路雪盜望風披靡,根本不敢與之朝面。還有小股盜匪主動打探示好,詢問可否加入軍陣,成爲皇家的一份子。
這是好兆頭,林如海自會妥善加以利用。因此爭議歸爭議,絕大多數部族還是留了下來,真不樂意跟隨也不勉強。任其自便。
東扯西拉,七拼八湊,距離五狼山兩百里時,車隊竟已達到萬人;部族遷徙與林大人車隊不同,個個拖家帶口扶老攜幼。而不僅僅是壯年兵卒,人數可不少。
恰逢鍾大海派人傳回消息,收繳一陣風老巢進行得極爲順利,此時正在整理物質清理場地,靜等新城主車駕。至此,林大人總算吃到定心丸,一直懸着的心放回到肚子裡;遂按照事先定好的策略將各部長老召來,在鍾大海提供的地圖上標註位置,爲其分配領地。
對遷徙部族來說,什麼賞賜都比不上一塊土地;尤其是林如海親口承諾,只要他們願意效命便擁有永久居住權,即便來年想搬回老家,此地仍可着人留守,寒冬便可再臨。
這樣的結果意味着,所有跟隨建立新府的部族自此有了第二個家,永遠!
不用再說什麼,這支龐大的、種族混雜的車隊趨向穩定,成爲林如海第一批子民。
有了人,首先意味着兵源得到保證;十三郎沒空帶着隊伍剿殺雪盜,就算他願意,還要防範林如海被斬首,根本離不開。因此在各部人心初定後,林如海適時派出親衛,在各族內挑選精壯組配新軍,爲將來做籌備。
守家爲國,且是皇家親軍身份,哪個部族都說不出反對的話。野外之民,各族戰士本就精悍,所缺的是軍陣與紀律;軍械暫時也夠用,一陣風的底子擺在這裡,不說三千正軍,五狼山內還有不少存貨,足夠支撐一支萬人大軍。
當然這有個過程,非一蹴所能就。
事情難在開頭,一旦上了路,無非需要時間磨合堅持;眼看着隊伍越來越壯大,林如海的事情也越來越多,忙得腳不沾地,人衰體瘦,精神卻比以往健旺不少。
可憐他隨身只帶了三百親兵,參事親隨本就不多,之前還死了幾個;眼下能打仗的人多了,文事官員缺口越來越大,事必親躬,着實累煞了這位壯年早衰的皇親。無奈之下,夫人親自操刀,率領一幫丫鬟內眷爲夫君分憂,一樣忙得昏天黑地。待各種事務安頓下來,夫妻倆總算有功夫過問一下兒女學業的時候,頓時大驚失色。
“寫字能寫成這樣!”
拉着一雙兒女的手,夫人當場就掉了淚,憤怒喝道:“先生到底怎麼教的?練兵呢!”
幾天不見,原本水靈靈的姐弟兩個完全脫了相;瘦了三圈不說,臉頰深陷顏色暗淡。脖子上青筋暴起老高,宛如逃荒的災民。
這還是自己的兒子?那就是自己的女兒?夫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見,若非留意到兩人的眼神還算清亮,非昏過去不可。
“不行!我去問問先生,問他到底怎麼”
對十三郎的恩義。夫人當然感激在心;可感激歸感激,任誰也不能這麼幹。就算你心內有不滿,哪怕有仇也應該衝大人來,變着法折磨孩子算怎麼回事兒?
瞧瞧小少爺,面黃肌瘦、髒不拉幾像個小乞丐,難道一直沒洗澡?還有蓮兒。那般清秀的小姑娘,生生弄成泥猴子模樣,表情迷茫,衣裙還沾着不少墨汁
最要緊的,夫妻倆這般折騰嘀咕,姐弟倆卻好像沒聽到一樣。各自悶頭不知在想些什麼,臉上似笑非笑,手裡胡亂比劃
敢情寫字能把人寫瘋,連身上亂塗亂抹?
男孩子也就罷了,女孩家這樣折騰,將來怎麼嫁人?
“太過分了,先生這樣太過分了。我”
雍容高貴的夫人瞬間變成街頭悍婦,喋喋不休的時候沒有注意到,此時她比自己兒女好不了多少,除衣衫依舊整潔外,氣色衰枯容顏蒼老,整個一被丈夫拋棄的黃臉婆。
“休得胡來!”
林如海一聲斷喝,拉着夫人的手走到暗處,悄悄嘀咕了幾句。
“真的?”夫人眼前一亮,身軀微微顫抖。
“爲夫怎敢咳咳,爲夫怎能在這種事情撒謊。”
“那可真好。真好”沖天怒氣化做狂喜,夫人一邊抹着淚,回頭悄悄看看兒女那副邋遢樣,又不禁心酸驚疑。
“不對啊!聽人說修行要靜坐”
“婦人之見!眼下什麼時候,什麼環境。先生自己都不得清閒,哪能安排得了。”
“倒也是可沒聽過寫字能修”
“奇人自行奇事,婦道人家,不要胡亂猜測。”
林如海大擺官威家威,低喝道:“千萬莫要張揚出去,此事不僅關係到先生,更關乎濤兒性命。夫人莫非沒有留意到,濤兒蓮兒雖然瘦弱,精神卻很好;尤其是眼神,彷彿能刺破人心”
夫人有些掛不住,反擊道:“好像你懂得仙法一樣!對了,蓮兒不是沒有道基嗎?難道也能”
林如海說道:“此前先生與匪盜作戰,何曾用過仙法?爲夫估計蓮兒所學也是如此,乃修身之道。”
夫人大驚說道:“修身?像先生那樣舞刀弄槍!”
“怎麼了?不好嗎?”林如海莫名其妙。
“廢話!蓮兒若修成那樣,將來怎麼出閣?”
“這倒是個問題。”林如海目光憂慮,彷彿女兒已變成萬人敵,無人能夠駕馭。
“再厲害也是我女兒!這樣也好,起碼不受氣。”夫人嘀咕着,忽然又變得高興起來,無視林如海的哀怨目光,悠然而去。
“蓮兒濤兒,還不去洗漱!”
凡人俗物,很難想象修家需經歷多少艱苦,林家姐弟初涉道途,連最最基本的引氣都尚未領悟,其父母便已開始想象兒子飛天遁地、女兒縱橫沙場的“可怕”場面。不過這與十三郎無關,不屑理會也顧不上理會,此時的他正忙着接客,一位意料之中的客人。
“比預料中來得早。”
車內無聲無息多出一條身影,十三郎頭也不擡,說道:“不怕我殺了你?”
“妾身一腔善意而來,先生怎麼會殺我呢?況且”貓貓女聲音依舊那麼清脆,嬌笑着擡手解去黑袍,露出宜嗔宜喜的臉。
“先生捨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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