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生判官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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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如水輕輕道:“侄女回去吧!”語聲雖低,但沈雁飛坐處並不太遠,本應聽到,但奇怪的是他生像一點也沒有發覺。原來這也是陣法妙用,此際雖然提高嗓子說話,其實也不虞他聽得見。

秦玉嬌應一聲,懶懶迴轉身。

不大一會兒工夫,兩人已出了衆香國。秦玉嬌道:“今天天氣真不錯,叔叔你的運氣也真不錯,沈雁飛果然自投羅網來了。”

金如水那張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傲笑,道:“我這衆香國迷魂奪魄陣法,天下再沒有什麼人能夠進出自如。”

秦玉嬌勉強阿議地笑一笑,閒扯道:“侄女在百花山住了不少時間,但至今未見過叔叔出來散步或隨便溜溜,爲什麼你老喜歡躲在屋子裡呢?”

金如水爲了聽她說話,不得不放慢了腳步,這時答道:“我的一生盡是諸般苦難,哪能像你們年輕人般有那些閒情逸致呢?現在咱們走快點,看看誰能先回到屋子。”

秦玉嬌心中着急,明知馮徵必定未曾弄開鐵柵,金如水這一撞上了,敢不糟透。但心中儘管發急,腳下可延緩不得,敢情百花山主金如水已當先疾走。

馮徵這時用力地挫那鐵柱,把內家真力都運上了,這樣固然有效些,但卻發出極尖銳的挫鐵聲,老遠便可聽到。他道:“再挫斷一根鐵柱,勉強可以鑽出來啦。”

生判官沈鑑嘆道:“若不是雁飛來了,我這條老命便打算扔在這兒。”

房門外有人冷冷接口道:“你的老命還是扔在此地吧!”

馮徵已聽出接口之人,乃是百花山主金如水,但頭也不擡,益發用力去挫。百花山主金如水大喝一聲,疾然撲進來,一腿踢去。這一腿力量如山,若然踢中,定必裂皮折骨而死。

馮徵手掌一用力,身形貼着鐵柱,飛上頂端。

生判官沈鑑沉聲道:“賢侄把鋼銼給我。”這正是一言驚醒夢中人,馮徵想道:“對呀,我該把老傢伙堵截在外面,讓沈伯父慢慢挫。”皆因他明知百花山上除了秦玉嬌之外,別無高手,而秦玉嬌已是這邊的人,故此不怕沈鑑會遭暗算或被阻止。

百花山主金如水暗中運功,一雙鐵拳已變爲黑色,淨等馮徵撲下來時,迎頭痛擊。哪知仰面等了片刻,那馮徵猴在鐵柱上,毫無下來之意,便罵道:“大膽叛賊下來吃我一掌。”

馮徵把鋼銼扔給沈鑑答道:“別忙,我這裡安全得很,你要打的話,要不便跑上來,要不便到外面去。”原來他佔了居高臨下之勢,知道百花山主金如水定不肯貿然仰攻。

百花山主金如水忖道:“我且誘他出去,然後放於將他擊斃或擒住。這老頭可命侄女看守住,料他也變不出什麼花樣。”當下答道:“山主就教你死得稱心如意,出去吧。”人隨聲起,飛出門外。馮徵一跳下來,生判官沈鑑已道:“賢侄你用兵刃,那廝練有陰毒掌力。”他點點光頭,掣出金線網,權充兵器,便縱出門外。

百花山主金如水見他提着一面金光閃閃的網,心中微凜。只因他到底是勾漏山魔宮出來的人物,見多識廣。知道嶺南百毒門中毒物最多,尤其是舉凡兵器甚至衣服,也碰觸不得,是以覺得自己空手吃虧,趕緊在身邊不遠處折下一支樹枝,長約四尺。以他這等內家好手而言,這一支樹枝,已不啻三尺龍泉。他振吭叫道:“玉嬌侄女快來。”

秦玉嬌應聲縱到,百花山主金如水道:“你替我押住陣腳。”原來這時馮徵高屋子不遠,若說出真意,只怕馮徵會退回去守住門口。

哪知馮徵並不怕這一着,躍過來喝聲打字,先發制人,金線網橫掃而至。百花山主金如水倏然已閃開去,身形滑溜無比。只見他樹枝一圈,截住馮徵退路,口中厲聲道:“侄女看守住那老傢伙,別讓他挫斷鐵柱。”

秦玉嬌芳心大亂,不知如何是好,須知她本可出手幫助馮徵,無奈那百花山主金如水不但武功高強,而且還有那衆香國陣法做掩護,她一出手,必須把百花山主金如水擒住纔可,如若不然,則不但叛跡敗露,而那百花山主金如水藉着奧妙陣法,定可斷絕他們進生之路,再捱得修羅扇秦宣真來時,幾個人都得碎屍萬段。但她如不出手,則馮徵可能毀在百花山主金如水手下。可是這一來她身份未曾敗露,仍然可以暗中設法把生判官沈鑑和沈雁飛救出生天。

她心中雖亂但必須立刻決定,當下毅然一咬牙,寧舍馮徵一命,也不能露出叛跡,朗聲應道:“金叔叔放心,侄女看守住那老頭……”話聲未歇,已縱人屋去。

百花山主金如水陰陰一笑,道:“本山主早已覺得你這廝可疑,但暫時容忍不發而已,其實你即使逃下山去,難道就能插翅飛走?嘿,嘿……”話聲一落,樹枝倏然一顫,化作四五支枝影,平刺出去。這一下已用了七成真力,因此威力極大。

馮徵健腕一振,金線網撒開有如圓傘,硬來封蔽。兩下一觸,金如水暗中一驚,想不到敵人內力如是強勁,忽然間已增加至九成功力。

馮徵光頭一搖,退開半丈,沉聲道:“百花山主威名果然不虛。”百花山主金如水陰**:“怪不得你敢來做奸細,再接我一招。”話聲未歇,欺身撲攻,霎時間平地涌起無數樹枝影子。

原來兩人以內家真力換了一招,雖是金如水贏了一點兒,但馮徵自料仍然大可一拼,他也僅僅使出八九成功力而已,當下施展出百毒門奇詭招數,逆襲戾攻,明明一式“遮天蔽日”之後,應該續使“漁翁撒網”,他卻反而偷步側旋,逆攻敵肋,令人覺得彆扭得很。那百花山主金如水的樹枝使開了,不但風聲勁烈,最厲害的是身形特別滑溜,有如鬼魅出沒,飄忽無常。正好彼此各有特長,暫時打個不分上下。

看看又有一百五十招以上,馮徵的招數漸被金如水摸出七八成。原來馮徵膂力甚強,平生不擅作用軟兵器。對上這等高手,在兵器方面首先覺出不能得心應手,因此許多險絕招數使不出來。敗象一逞,屋子裡偷偷觀戰的秦玉嬌便自膽跳心驚,走進暗間一看,生判官沈鑑已挫開兩支鐵柱,勉強可以鑽出來。

她道:“馮大哥不成啦,你老暫時匆出來,以免被金叔叔看穿。”生判官沈鑑愣一下,道:“難道咱們眼睜睜地讓馮賢任命喪此地?”

老人家理直義正的一句話,可把秦玉嬌問得張口結舌,一肚子苦衷說不出來。生判官沈鑑不由分說,已鑽了出來。撿起那兩截尺許長的鐵柱,暫充兵器,正想衝出去。秦玉嬌往門口一站,顰眉道:“我……我暫時不能讓我父親知道我的叛跡啊!”

生判官沈鑑問道:“令尊是哪一位?”

“他……他便是七星莊主修羅扇秦宣真。”

此言一出,沈鑑爲之一怔,倏然扔掉兩截鐵柱,退回鐵柵邊道:“老夫也決不能受你之恩。”

秦玉嬌面色一變,急不擇言地問道:“那麼你是決不能和我父親釋嫌修好的了?”

“當然,除非時光能夠倒流,還我十七年青春歲月。”

秦玉嬌一想也對,人家失了十多年自由,妻離子散,還飽受折磨,此仇此根,除了用血之外,如何洗得清。登時想到自己和沈雁飛的好事,只怕波折重重。除非她和父親斷絕了父女關係。可是那樣子人家還看得起她麼?一想到這裡,那麼倔強的人,卻也禁不住掩面失聲而泣。

生判官沈鑑凝視她片刻,輕輕嘆口氣道:“對不起,秦姑娘,老夫可是不得已用啊!”

秦玉嬌倏然昂起頭,道:“不要緊。”淚痕猶自閃閃可見,但她已變得冷靜如石。

外面的馮徵正被百花山主金如水以精修數十年的內家功力,迫得危殆之極。摹聽一聲叱喝,從山下傳來。兩人都聽到了,馮徵爲之大喜,忽然兇猛地反攻,一時扯回平手之局。

金如水眼光一溜,只見一個人拋丸擲地飛馳上來,速度之快,平生未見。不由得暗中一驚,想道:“那沈雁飛怎的功夫如此高強?”

沈雁飛眨眼間已躍登山腰曠地。百花山主金如水喝道:“叛徒過來一同送死。”沈雁飛哈哈一笑,刷地打開修羅扇,宛如平地涌起一輪紅日,疾然撲到,伸扇一卷,金如水那根樹枝登時被他托起。馮徵托地跳出圈子,拾網守住往峰下的路,大聲道:“二弟別讓他跑了。”

沈雁飛說聲知道,修羅扇霎時已使出修羅七式.只見滿天扇影,紅光耀眼。他在招式中更夾以天下高人也得忌憚的陰氣奇功,百花山主金如水走了十餘招,發覺不妙.改使拼命招數,專揀那同歸於盡的招式使出來,反而把沈雁飛弄得施展不開。

片刻工夫,已換了五六十招.沈雁飛逐步後退,守多於攻。百花山主金如水長笑一聲,引吭大叫道:“秦侄女趕快下山。”

秦玉嬌失魂落魄地出來,直奔山下,馮徵當然不去攔她。

又是七招過去,沈雁飛覷準時機,大喝一聲,修羅扇改直拍爲橫掃,啪的一響,把金如水手中樹杜卷飛.人影一閃,百花山主金如水敢情已準備退卻,是以人影一閃,已到馮徵身前。

馮徵提網攔時,身後破空之聲甚是勁烈,趕緊一側身,一塊拳頭般大的石頭,勁飛過去。

石頭來路一個女性口音叫道:“金叔叔快下來。”馮徵一聽乃是秦玉嬌口音,爲之一怔,竟任得百花山主金如水闖過。沈雁飛何嘗不是發愣,也沒追趕。否則以他的輕功,追到峰腳,定可追上。

“奇怪,”他喃喃道:“大哥,你可曾見過我父親?”

“有啊,他老人家就在那所屋子裡。”

兩人一齊沖人屋中,走進內間,只見生判官沈鑑靠着鐵柱,一味出神。

沈雁飛第一次看見父親,在他腦海中,父親的印象模糊得簡直記不起,如今一見這位鬚髮俱白的老人,嘴角眉梢俱有一種沉毅味道,心中爲之一定,大聲叫道:“父親,不肖兒沈雁飛叩見。”

生判官沈鑑啊一聲.眼光落在這俊美的兒子身上,但再也移不開。他把沈雁飛跪下的身形拉起來,微笑道:“難爲你怎麼練的一直武功?”

三人走出室外,陽光遍地.天晴氣朗.峰下萬花如海,一片燦爛生判官沈鑑深深吸一口氣,面上的表情難以描刻。

沈雁飛依慕地瞧着父親,心中卻不無感慨,忖道:“可憐父親被幽囚了十多年,相信許久沒有見過陽光。更別說自由自在地活動。我無論如何也得將他老人家救出去,然後……”

生判官沈鑑開始詢問沈雁飛這些年的生活情況和習藝經過。沈雁飛毫不隱瞞地扼要說了,生判官沈鑑可真想不到妻子和兒子有這麼多變化,聽得他不住地輕輕喟嘆。最後他道:

“怪不得剛纔你師姐秦玉嬌聽我說和秦宣真誓不再立,立刻顏色大變。”當下他也把屋中的一幕說出來。

沈雁飛如有所悟,登時全身都覺得極爲輕鬆。

三人開始商量出山之計,眼前這花濤樹海的衆香國奇陣便足夠難以闖過,何況那道黑水河,一旦將最後一道巨纜也砍斷,也是插翅難飛。商量了一陣,毫無結果。

沈雁飛道:“唯有激得那百花山主金如水出手,想盡法子把他收拾掉,師姐必不拒絕帶我們出山。”

生判官沈鑑默然不語,馮徵立刻道:“如能均得那金如水,何須秦姑娘帶路,稍稍一逼供,那金如水還不是乖乖說出來。”

生判官沈鑑聽了,這才露出一絲笑容。沈雁飛也恍然悟出父親心中怨毒已深,決不肯領秦家之情。

三人落到峰腳,沈雁飛暗中留心一看,敢情早先引他出陣的白線已不在了。原來那秦玉嬌早先人陣找到百花山主金如水,在離開之時,暗中將專程回房取的一團白線,捻斷成一段段寸許的線段,沿途丟在地上。離開之前,更以一節樹枝,打在沈雁飛身前,教他驚動注意。沈雁飛果然不愧是青出於藍的七星莊嫡傳弟子,不須好久,便循着一段段白線闖出衆香國,及時上山援助馮徵。

他大聲向百花山主金如水挑戰,說了不少侮辱的話,俱無迴音。他可是領教過此陣的滋味,無論如何也不肯衝動而聞入去。

三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俱無良策,沈雁飛無可奈何地提議道:“我們唯有越過此山,另找別的通路。”馮徵搖頭道:“難道金如水不怕仇人從別的道路潛人山中?他佈置此山三十年,必有不能飛越之險,這才安心經營這個陣法。”

生判官沈鑑道:“咱們可不能急躁,再研究一下也不遲。”

沈雁飛又挑戰了一會兒,陣中全無聲響,他可就暴跳如雷起來,大罵道:“金如水你是人還是烏龜,盡是把頭縮起來,這不是烏龜麼?你要敢出來,我沈雁飛兩招便能把你打倒。”

馮徵一聽這牛可吹不得,正想制止他要他改口,只聽數丈之外飄來一個冷峻的聲音道:

“沈雁飛你說話可得算數,這一會兒工夫你可把金某罵慘了。”

三人一齊循聲而視,只見一叢花樹旁邊,站着百花山主金如水。

沈雁飛好不容易纔引得他現身,硬着頭皮應道:“我沈某名聲雖不及你響亮,但說話可比你響亮。我不必像你一般憑仗陣法來逃命。只要你敢跟我動手,保管只須兩招。”

“嘿,嘿,本山主見過不少夜郎自大的傢伙,可真少見像你這麼狂的人。其實你吹這等大氣也不見得光鮮,試問你一身本領從何而來,還不是我那秦兄長傳授於你,如此忘本之人,虧你自以爲了不起。”

沈雁飛星目一轉,已瞥見父親面色不對,一橫心喝道:“姓金的不消羅嗦,我不用七星莊主所傳的招數,你就沒話說了吧?”

百花山主金如水身畔人影一閃,出現了秦玉嬌,她面寒如鐵,硬邦邦地道:“沈雁飛你說什麼話?”百花山主金如水卻哈哈一笑道:“若你不用秦大哥所傳武學招數,本山主接不住你兩招,立刻恭送你們出山。本山主自去向秦大哥請罪。”

沈雁飛收起修羅扇,走前丈許,招手道:“來吧,但山主之言可不能更改。”

百花山主金如水肺都氣炸了,躍到他面前,冷冷道:“你可以用兵器,本山主空手接你兩招。”他也是老謀深算,雖在氣憤之中,仍不自亂步驟,一味扣緊兩招這句諾言。

沈雁飛傲然道:“你用兵器也可以,我卻空手就夠了。”

馮徵越聽越不是味道,暗中尋思道:“二弟這般託大,莫非是詭言欺騙,一上手便用全力纏鬥。事實上若不是這樣,金如水決不肯挺身出鬥。”

百花山主金如水問道:“倘若你兩招不贏,那就沒得說了吧?”

沈雁飛道:“不錯,若我贏不了你,你想我怎樣?先說出來聽聽。”

“本山主不要你怎樣,只要你少用污言辱我。以後你有辦法出山,是你的事,不過兩招之後,你可不得耍賴死纏。”

“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生判官沈鑑叫道:“雁飛你回來一下。”百花山主金如水譏嘲地道:“令尊有絕着要教你哩。”

沈雁飛不睬他,銳利的眼光掃過秦玉嬌面上,只見她的表情非笑非哭,說不出來。

回到父親身旁,沈鑑低聲而堅決地道:“雁飛,你既然定下約言,可得遵守。”

沈雁飛道:“孩兒一定遵守諾言。”

沈鑑嘆口氣,道:“你去吧,可要小心。”

沈雁飛心中十分佩服父親這種臨危不苟的正義精神,自覺十分榮幸有這麼一位父親。從他嘆的那口氣,可以想得出父親悲哀的心情,只因沈雁飛和人家約定兩招,對手卻是百花山主金如水,因此他已想到沈雁飛也許是施展同歸於盡的招數。

沈雁飛大聲道:“山主請準備。”

“你動手吧。”百花山主金如水冷森森回答。暗中已行功運氣,嚴密防備。

沈雁飛直欺身來,百花山主金如水不知他葫蘆中賣什麼藥,被迫得逐步後退。

他喝道:“沈雁飛你再不發招,本山主可要先下手了。”

沈雁飛岸然道:“我們的約定中,沒有限制你不能發招,你儘管動手好了。”

百花山主金如水夢想不到天下間居然有人敢對他如此輕視,激得怒火熊熊,怒髮衝冠,但面上反而甚是平靜,倏然長嘯一聲,掌化“平沙落雁”之式,夾着陰柔勁力,直取敵人中盤。

沈雁飛使個假步,詐作右閃,其實卻疾然滑到左邊去,在這轉瞬間,已看到敵人鐵掌其黑如墨,心中大大凜駭,付道:“這一番我的性命只怕不保。”

百花山主金如水身形滑溜無比,飄忽如鬼,眨眼間繞着沈雁飛前後左右各攻了一掌,他可是個老江湖,因此儘管沈雁飛的行爲激得他心中怒極,但出手仍然十分有分寸,勢蓄不盡,掌上只使出六成功力。哪知他這一小心謹慎,反而便宜了沈雁飛。

秦玉嬌的面色倏陰倏晴,一時希望沈雁飛取勝,一時又望他敗陣。忽聽沈雁飛大喝一聲,身形破空而起,然後電急照頭罩下,手足大張,招式奇特。

這一招正是沈雁飛從那隻神蛛處悟出來的極凌厲奧妙的招數,他一共悟了兩招,都極盡奇妙之能事。當日在嶺南和金劍老人劇鬥,也曾使出其中一招而贏了威震南天數十年的金銀雙劍。

百花山主金如水猛覺敵人四肢並用,這一罩下來,簡直如水銀瀉地,無孔不人。在這瞬息之間,他連變了五招,仍然沒有一招可以嚴密守住全身,怒嘿一聲,上身撲地倒下,單掌一撐地面,斜閃六七尺遠。饒他應變得快,沈雁飛已一腿掃下,百忙中只好順勢一腳踢上去。兩腿相交,他已斜翻出六七尺,但沈雁飛可也就借這兩腳相交之力,斜飛開去,身形才起又落,仍是向他罩撲下來。這個當兒,馮徵心思靈敏,暴然喝一聲彩,叫道:“山主快滾!”

這一叫把百花山主金如水叫僵了,不能再用貼地回滾的招數逃生。

沈雁飛這一下全力下去,四肢齊舞,忽然化出八九隻手腳,宛如只巨大無朋的蜘蛛。

百花山主金如水一生未見過這種招數,瞬息間連變許多招,猛覺敵腿已堪堪踢到肩上,危機一發,把心一橫,撇下敵腿不管,倏然一掌擊向敵人小腹。他的掌力陰陰柔柔,雖出全力,卻不覺兇猛。

沈雁飛一腳把他踢個踉蹌欲撲,但自家小腹也捱了對方一掌。

人影倏分,各各對面凝視。沈雁飛緩緩道:“我的腳尖先跟在你肩頭,故此我贏了。”

百花山主金如水有如墜落在冰山雪海之中,一切都僵硬了,完全不能思想,一個人若太過長久過着刻板平靜的生活,那是很難忍受和適應任何打擊和挫折,尤其是這一種武林人最重視的名譽的打擊。他也不會奇怪沈雁飛何以被他打了一掌之後,並不立即倒斃之事。須知勾記山魔宮毒掌馳名於世,除了陰柔無形而專破各種護身功夫之外,還有一種特別的毒力,能夠附着在敵人身上,兩個時辰之後方始失效。這種毒力來源乃是一種稱爲九幽毒水,產於勾漏山魔宮後面千丈幽壑之中,他們魔宮之人,用那九幽毒水鍛鍊雙掌三年之後,便賦有這種出奇的毒性。

沈雁飛收掉陰氣奇功時,忽然打個寒嗟,卻不知何故,沒有放在心上,慢慢地怒視了秦玉嬌一眼,朗聲道:“請問山主,我等可否出山了?”

百花山主金如水面如死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賢侄女你替我送他們出去,並且不要回來,老夫這就焚山重人江湖,日後如若不死,再找沈雁飛你領教。賢任女請轉告令尊,說老夫有負所託,已無面目相見。”說完不等秦玉嬌說什麼話,轉身疾奔而去。

秦玉嬌呆了一下,便道:“我要拿一點東西,請等一下。”說完也奔到屋子裡。

生判官沈鑑仰天大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老夫此時不知是悲是喜。”

馮徵忽然驚問道:“二弟,你怎樣了?”

沈雁飛面色慘白,身形搖搖,強自支撐道:“不要緊,我好像有點頭暈。”

馮徵過來抓住他的手腕,略一把脈,便道:“不好,原來那廝掌上有毒,快服下我百毒門的解毒靈丹。”

沈雁飛依言取藥,手指已有點麻木不仁,待得服藥下去,隔了片刻,渾身復又舒暢如初。

秦玉嬌拿着個小包出來,容顏慘淡。她帶領他們出陣,生判官沈鑑和馮徵稍稍落後,沈雁飛低低問道:“師姐你怎樣啦?早先爲什麼打馮大哥一石頭?”

她幽幽道:“我做錯了一件事,我想。”

“誰都不免做錯多事,在漫長的一生之中。”沈雁飛忘記這兩句話是誰說的,但引用出來覺得很合適。

“我也知道凡是人原不免做錯許多事,可是我最錯是在兩年以前。”

“兩年以前?和現在還有什麼關聯麼?”

秦玉嬌心中想叫出來,她真想教他知道這個錯事便是兩年前一見到他便愛上他這回事。

可是自尊心終於使她矜持不說,只淡淡一笑。

走了片刻,她突然問道:“雁飛,假如你父親一定要殺死我爹爹,你能不能幫助通融一下?”

沈雁飛發現她的聲音有點顫抖,顯然這件事對她十二萬分重要,眼珠一轉,決然道:

“那還用說麼?事實上我自己也很透你父親的毒辣和冷酷。”

她果然震動一下,歇了一會兒才緩緩道:“即使爲了我的緣故也不成麼?”

“正是爲了你的緣故,我才更不能放鬆,否則將來天下人都罵我因妻子而忘了父仇,這罪名我可受不了。”

“你絕不能改變主意的?是麼?”

“不能更改。”他簡短有力地答。

“那麼……那麼我以後離開你呢?”

“你離開我?”

“我的意思是我們永不相見,有如從不曾認識的陌路人。”

“那當然可以。”他肯定地回答,聲音中掩飾不住心中愉快。

她愕然瞥他一眼,心中羞債交集。現在她已知道他的真意。美麗的夢想果然像天邊的彩虹,雖然五彩繽紛,奪人眼目,可是終究是虛無的幻影,悲哀之海雖是無邊無際,可是憤怒卻暫時作爲一葉扁舟,載乘着她一時不至於沒頂。

但她沒有發作出來,慢慢道:“好吧,我明白了,日後你要守着你的諾言,不能傷害我父親一根汗毛。”

沈雁飛本來有點擔憂,如今可就放心了,高高興興地跟着她走出花樹範圍。幾個人全是一身武功,那黑水河仍有一根巨纜,故此仍可藉此渡河。秦玉嬌任什麼話都不說,過了河便疾奔而去。

馮徵打心底裡佩服這位義弟手腕之高強,能使女人們俯首貼耳,一任他驅遣。沈雁飛沒有告訴父親這件事,三人急急忙忙,趕回鄂境,這時和張法。楊婉貞約定之期早已過了,是以不去襄陽,徑奔江陵。

生判官沈鑑真是說不盡心中感慨,但也十分緊張,尤其是步人江陵城內,更加心跳得厲害。

門庭依舊,人面已非,當他們發覺那座屋子空空如也,觸目但見滿地灰塵,屋角蛛網,生判官沈鑑腦中嗡一聲,頓時爲之呆住,心中波濤激天,一時只願立刻也相隨於幽冥地府,原來他以爲妻子乃是死了。

沈雁飛急忙到左鄰右舍打聽,僅知道母親突然失蹤,這件事不單有關的人覺得奇怪,便整個江陵城的人,無不詫異。

沈雁飛回來,先勸慰父親幾句,然後把母親失蹤之事說出。結論說青城山那場盛會,修羅扇秦宣真與那終南孤鶴尚煌仇深如海,一定會到場觀戰,會期就在數日之後,他們目下趕緊動身,直奔青城。只要見到秦宣真,便可問出下落。

他說得甚是慷慨激烈,馮徵在這數日行程中,已知他與秦玉橋約定之事,因此揚揚光頭,暗自猜想。

生判官沈鑑心如火焚,立刻要他們動身趕路,好歹要早一點到青城,一則可以休息備戰,二則老友張中元在青城山上,正好找他敘敘舊。

於是三人歇了腳不到一個時辰,便匆匆離開。

他們離開沈宅不久,又有幾個人來到,原來乃是白雲老尼、沈夫人、吳小琴和祝可卿四人。

她們剛剛到了廳中,隔鄰一箇中年婦人匆匆進來,沈夫人一見便起立讓她落座,道:

“王大娘坐坐,唆,你走得太急了。”

王大嫂喘氣道:“用呀,沈夫人你路上沒碰到你的少爺麼?早先回來,帶着一個老頭子和一個禿頭的漢子,坐了一會兒剛剛出去,你們就來了。”

沈夫人、吳小琴、祝可卿三人面色爲之一變,白雲老尼慧眼如電,慈眉輕輕一皺,便如有所悟地頜首微笑。

那白雲老尼悟的是那吳小琴其後久居不走,隨後又和她們一道到江陵來,她已覺察出吳小琴有點奇怪,懷疑地何以這麼耐性地跟隨着她們?因此在靜坐之際,偶然觸想起這個問題,忽然想出她可能和沈夫人有什麼關係。

如今那年輕人的消息,居然能令她這個終日漠然的人也爲之變色內情可想而知。

可是奇怪的是她並沒有去追趕,白雲老尼因已和她約定赴青城山大會,預計在明晨起程,這刻已近日暮,故此也不追趕。

吳小琴陷入情感的狂風暴雨中,早秋的星辰甚是明朗,中宵風露下,她悄然仁立在庭前。

涼夜悽悽,鳴備悲切,這位身世孤單伶仃,但冰心花貌,蘭質傲骨的姑娘,芳心片片而碎。近日她和祝可卿的感情很好,這是一則祝可卿太溫柔而令人憐愛。二則吳小琴對於她肚中的骨肉,忽然生出感情,因爲她假定沈雁飛巳葬身江陵,這是他唯一的骨肉。他既然死了,也就沒有什麼可爭的了,只等替他完成那未了的仇恨後,她便飄然出世,再無所牽掛和追求。因此對他僅有的一點骨肉,的確生出感情,因而對祝可卿十分體貼。

現在情勢大不相同,尤其糟糕的是沈夫人已認了這點未出世的骨血是沈家胤嗣,因此祝可卿已名正言順地變成沈家之人。沈雁飛縱然真心愛自己,但即使能勉違雙親嚴命而不認視可卿是妻子,可是能奈她肚中的骨血何?因此這件事從寬處想,便是吳小琴能不能和她並存的問題,她能不能和祝可卿一同分享這個丈夫?

她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縱使是練過最上乘的武功,但也受不住這種心靈上的壓力,她微微呻吟一聲。

腳步聲輕輕傳人她耳中,跟着有人溫柔地抱着她的腰肢,道:“夜深了,風冷露重,回房休息吧,好麼?”聲音溫藹異常,她猛一轉頭而視,恰好碰着一對澄澈深邃的眼睛,裡面蘊含着無窮智慧和對人生的悲憫。

這對智慧的眼光直射到她心底,她來不及關閉心扉,已被那對眼睛一覽無遺。於是她第一次完全地軟弱下來,抽咽半聲,倒在那人懷中。

白雲老尼慈藹地撫摸着她,道:“你是個好孩子,可是你不該要求得太多啊,命運老是這樣,當你不要求之時,什麼東西都呈現在眼前,任你挑選。可是當你一有所求,她便變得異常吝惜。你是個好孩子,而且十分不平凡,可是你冷靜地想想,千百年來,芸芸衆生中,總有比你更不平凡的人吧?但他們是否能得到所要的一切呢?”

她掙扎似地道:“可是我不甘心妥協啊,命運呀,我痛恨你。”

白雲老尼悲哀地沉思起來,她記得自己也曾經不甘向命運妥協,可是日子流逝,歲月遷移,今晚她卻勸一個像昔年的她的姑娘妥協。她悲哀地回溯那寂寞消逝的青春,那一去永不回來的韶華。於是,她爲之震驚起來。

“好孩子,你是個不平凡的姑娘,因此冷靜地考慮,不要衝動,更不要魯莽,我佛慈悲,容許我暫時違揹你的理論吧,孩子,你要珍惜現在,哪怕過後覺得十分短促和不實在,但你一生之中,只有一次機會可以抓住這不實在的瞬間。”

吳小琴開始稍爲平靜地思索起來,但片刻之後,她雖隨着白雲老尼回到房中安歇,然而當她把頭疲倦地靠在枕頭上時,她低低自語道:“我決不能妥協!”

翌晨,沈夫人和祝可卿依依不捨地送走白雲老尼和吳小琴。她們兩人仍然按照原來計劃,直赴青城。

白雲老尼分析情勢道:“青城的追風劍客董毅和終南孤鶴尚煌這次公開決鬥,這可是非常轟動的一件大事。因此不論正邪兩道的高手,都將聞風而至。一則開開眼界,看看究竟青城和終南哪一派佔勝;二則藉此一會,還可以敘舊或了斷一些恩怨。光是正派方面,好些高手之間也有甚深誤會,譬喻武林尊稱爲玄門三老的黃山金長公和武當天梧子,彼此便有宿怨。那武當天梧子十年前火性未除,雖然明知黃山金長公比他老上一輩,武功自有過人之處。但天梧子本身乃是名門正派,劍術高強,並不將黃山金長公放在眼內,認爲金長公借那冷雲丹馳名於世,僥倖擠身玄門三老的名位。那時曾經說過不遜之言。恰好不久天梧子便下山修積外功,就在他離山之時,金長公這位年逾古稀的玄門長老,居然尋上武當。這時武當老一輩的高手古木真君早已羽化,除了天格子之外,便是天機於爲首。天機子這時當然替天格子出頭,當下在比劍坪上劇鬥了八百招,金長公以手中拂塵卷飛了天機子的寶劍,揚長回黃山。天梧子回山之後,並沒有什麼動靜。我想天梧子定然測出那金長公武功高強,最少也和他不差上下,沒有取勝把握,豈敢以勞犯逸?故此十年來容忍下來,可是這樑子已結定了,這次終南孤鶴尚煌故意約他們來青城,當然也是希望乘便看看人家的武功。”

白雲老記稍稍一頓,繼續道:“因爲終南孤鶴有獨霸天下之心,尤其對於劍術大家,更想早知底蘊。他和追風劍董我這場比賽,一定留到壓軸表演,這樣在事前便可先測探出武當派的劍法如何了。”

吳小琴到底是個武林高手,談論起這些事,便不禁全神貫注,暫時忘掉自身煩惱。她道:“光是這兩場拼鬥,就大有可觀啦!”

白雲老尼道:“還有哩,你可知道五陰手凌霄何故從江湖上隱跡的麼?”

吳小琴點點頭道:“我聽老爹說過了,他昔年見那五陰手凌霄陰陽怪氣的,不正不邪,行事令人又好笑又好恨,因此找上他,以金龍旗卷飛他的五陰鬼手,還打了他一掌。”

“對了,管球就是這種脾氣,他曾說過要不就是正派,否則就人黑道,像那五陰手凌霄確是他所最看不過眼的,因此以那支金龍旗,打敗了五陰手凌霄。此事武林中人鮮有知悉者。那五陰手凌霄年紀比我們輕一點,此刻大概是七十五六上下,若他聽聞你在荊山指日峰救沈夫人的身法,只怕會重人江湖,找尋你算帳。這次青城大會,他多半會現身露面。當然這是假設他還沒有故世的話。”

吳小琴眨一眨那雙明如秋水的眼睛,沒有說話。

白雲老尼又道:“昔年還有兩個高手,稱爲陰陽二魔宣氏兄妹,他們可跟青城派和貧尼及峨嵋大乘寺已經圓寂的錫龍大師有極深的嫌隙。貧尼不知大乘寺現今方丈忍悟大師會不會到場,假如他不到的話,那陰陽二魔宣氏兄妹乘此機會到青城搗亂,只怕單靠貧尼一人,尚嫌力量單薄呢!”

吳小琴微笑一下,道:“老師父若不笑我多事,我倒是站在你這一邊的,到時再看看情形吧。”

她們兩人在路上可沒有什麼事故發生,單表這時的青城山上,上元觀這座極爲清虛寂靜的有名道觀,如今可顯得相當熱鬧。

張法和楊婉貞早已回到山上,拜見過青城山第一位人物追風劍董毅。瞽目老人張中元安住觀中已有一段時候,看來因心境較爲開朗,精神甚好。

傅偉和張明霞兩人已深陷愛河,無由自拔,他們這一對可算得上珠聯壁合,追風劍董毅已暗中有數,卻可憐楊婉貞爲師妹擔着如天心事,但又毫無辦法。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距離約會的七月初一隻有短促的數天。現任觀主的玄光道人不時面露愁色。這位忠厚端謹的觀主深知情勢惡劣,除了那南孤鶴尚煌之外,本派面臨的危機倒是一干久無音訊的老魔頭,特別是昔年和上兩輩的老觀主通定真人齊名的陰陽二魔宣氏兄妹,雖說其後他們站腳不住而遠走域外,但這一次保不定會突然出現。那時節青城派焉得不冰消瓦解?因此他早就暗命弟子出關尋找二師叔靈隱真人下落。另一方面,又請了峨嵋派大乘寺方丈有道高僧忍悟大師屆期來青城一行。假如這兩位援手都到齊,即使陰陽二魔宣氏兄妹出現,也可與之拼一下。以他想來,玄門三老僅剩的兩老,屆時如能稍釋個人恩怨,相信也肯爲了玄門而助一臂之力。這一點雖不確定,但只要靈隱真人和忍悟大師在場,總不會成了一面倒的局勢。

可是隻剩下兩天便是七月初一了,不但靈隱真人鶴駕未到,便同在四川的峨嵋大乘寺忍悟大師也未曾到。

黃昏時候,張明霞愁鬱在心中好久,再也忍耐不住了,便約了傅偉,一同到後山走走。

青城是宇內有數靈山,風景幽絕,尤其是在黃昏時候,天邊霞彩綺幻,五色繽紛,把峰頂飄涉的雲霧都渲染得極爲綺麗,還有點神秘的味道。

他們走上一座山巔,觀看黃昏美景,傅偉可被她那種深刻而飄渺的愁鬱弄得悲哀起來,垂頭沉思。

過了一會兒,張明霞幽幽道:“現在我才明白古人所謂‘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兩句的真正意義,我想,世上的一切總是在將終結時最爲美麗,可是轉眼便完了,又有什麼用呢?”

傅偉驚道:“霞妹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張明霞欲語又止,結果嘆口氣,隨步向前走,轉過一座石巖,忽見前面突然斷絕,乃是一處懸崖。走近去一看,其下雲霧沉沉,不知有多少萬丈之深。峭直的崖壁偶然也有一兩塊突出的石頭。她道:“這裡和上元觀後的那片懸崖多像啊!”傅偉嗯了一聲。只聽她又道:

“傅哥哥,以前我不是對你說過,我之不能……不能愛你,內有苦衷麼?”

傅偉精神一振,道:“我記得,但我一都不敢問你,因爲我怕一問你便把你失去。”

“把我失去,唉,不錯,你將失去我。我是個天下間最忍心殘酷的人。讓我告訴你這苦衷,當年我曾發過這樣的一個誓,若是我此生愛上了任何男人,我就……就從萬丈懸崖處跳下去,就像這樣。”她忽然向前一躍,傅偉駭然一拉,沒有把她拉住,登時魂飛魄散。

卻聽張明霞的聲音從腳下傳上來:“傅哥哥,我駭着你了,但我還未真跳下去呢。”

傅偉踏前低頭一看,敢情她已看準形勢,在下面尋丈處有塊大石伸出來,上面僅有兩尺長的地位,而突出峭壁也不過一尺左右。因此這時張明霞要站得穩,必須把身軀儘量貼住峭壁。

傅偉俯頭看她,不但看出她危險的情形,更俯瞰到其深莫測的無底深淵,因此駭出一身冷汗,柔聲道:“霞妹妹別胡思亂想,來,把手遞給我。”

他一面俯下身,伸出壯健有力的手。

張明霞似乎對腳下的危險十分漠視,滿不在乎地嬌笑一聲道:“我不把手給你。”身軀撒嬌地扭動一下,碰在石壁上,差點兒把自己擠出石頭外面。

傅偉手心流出冷汗,他覺察得出她那一聲嬌笑中,蘊含着一種慘淡造作的味道。他極力控制着自己,堅定地道:“霞妹妹,把手給我,你一向最聽我的話,來,把手伸上來。”

張明霞似乎被他堅定的聲音所屈服,情緒漸漸平復,猶豫一下之後,便慢慢伸出玉手。

傅偉堅決地等侯着她,現在只要她手被握住,他將以平生未嘗用過那麼大的勁道,硬把她扯上來。最要緊的是隻要她的情緒穩定,不要發狂起來往下跳就可以了。

她的手指尖觸到他滿是冷汗的掌緣,只差一兩寸,傅偉便可以把她抓牢。但她忽然把手收回。這動作是這麼劇烈,因此她險些立足不牢,身軀搖晃幾下。

傅偉駭得閉了一會兒眼睛,因爲他伏在石上,半個身子又探出的壁之外,那無底的深淵使他頭暈目眩。而她剛纔這種突然的動作,也足夠令一個心臟較弱的人爲之忍受不了而死去。

他的企圖失敗了,這使得他覺得悲哀無比。憑他以所有的愛情,也不能令她遞手給他,這個失敗差點兒令他先她一步跳下去。

現在假如對面的山峰有人,看見了這一幕,必定爲了這兩人魂飛魄散。在那峭直光滑的巖壁上,附着一個姑娘,她腳下的石頭只突出尺許,因此在遠處看起來簡直就像沒有足以落腳的東西。在她頭上數尺之處即是那峭壁的頂層,一個年輕男子爲了拯救這位姑娘,身軀已飾着伸出大半,但他雖然把手臂完全伸長,仍然夠不着那姑娘,除非她也把手儘量伸高。

旁觀的人,會覺得稍大一點的山風,也能把那姑娘刮下峭壁,因爲她的衣袂在風中飄揚不定,使人不由自主地會生出這個聯想。至於那個年輕人更顯得驚險.只差一點兒便要掉下來似的。尤其是懸崖上毫無可供攀抓着力,那是太容易滑墜下來。

張明霞向下看了幾眼,似乎也有點兒害怕起來,把身軀緊貼石壁,不言不語。片刻工夫,她便陷於沉思之中。

傅偉又着急又頹喪,因爲他畢竟失敗了,可是縱然失敗,也不得不爲她那種心緒迷茫的情景而着急啊。

“傅哥哥,你下來和我一塊兒站着好麼?”她的聲音把他驚動,正要再嘗試一次叫她上來,卻聽她又道:“我一個人怕呢。”傅偉立刻血液奔流,昂然道:“別怕,我這就下來。”

他非常小心地端詳好落腳的位置,要不是在這其深萬丈的峭壁,別說還有尺許位置,便只有兩寸方圓,他匆匆一瞥之後,仍可踩正非常正確的位置。

普通人叫他站在這峭壁邊緣處,準會自動失去身體平衡而摔下去。這是一種心理現象壓迫得生理失常之故。唯有像傅偉、張明霞這種受過高度訓練的人能夠支持得住。不過,這也不是容易辦到之事,膽氣稍差,仍然是會失足跌下去的。

他一橫心,跳將下去,非常端正地踏在那尺許方圓的石頭上。這塊石頭共有兩尺餘長,張明霞佔了一半,因此只剩下尺許。他覺得這場考驗比什麼方法都要嚴厲,不僅如此,最糟的是他還未摸清楚張明霞究竟會不會真個跳下去。照她有這股勇氣跳下這塊石頭的行動看來,她可能敢跳下無底深淵。

張明霞伸手摟住他的腰,把頭顱靠在他胸前,輕輕道:“傅哥哥,啊,從這件事看來,你的確是非常認真地愛我,而我也是非常真摯地愛你,否則,我們便不敢跳下來了。”

傅偉面向着晴空,不遠處有朵浮雲,冉冉飄過。他苦笑一下,想道:“用這方法才能測度出情感的深度,未免太玄妙了吧!”

“我有個故事非告訴你不可。”她閉上眼睛,柔和地說:“而且要在這裡告訴你。”

“我在聽着哩,什麼故事快告訴我吧。”

“這故事關係着我的身世,是個十分悲修的故事。但在未說出來之前,我問問你,假如我要求你一道跳下去,你肯不肯呢?”

“我們跳下去?爲什麼?”

“別問我爲什麼,回答我,你肯麼?”

“這可不是鬧着玩的。既然你堅持這答案,我就告訴你吧,我肯。”

張明霞笑了,肩膊懂得他的肋腋有點癢癢的感覺。

“大概在二十多年前,啊,不,在十六七年前,我那時剛剛一週歲傅偉擡頭望望崖頂,她立刻道:“我們就在這裡談活,好麼?”博偉只得點點頭。

“我父親也是武林人物,而且是鼎鼎有名的少林派俗家弟子,當時被認爲是年輕一輩中資質最高的一個。在他投身少林之前,險些被勾漏山魔宮的人收羅了去,這是因爲他的天賦根骨太好之故。他練了十年武功,在少林弟子中,已算是甚爲出色的人物。那時候他已三十歲有多。”

“哦,令尊是二十歲纔開始練武的?”

“是的,但你別打岔,聽我說下去。那年他不知爲了什麼事而到峨嵋,便認識了我母親龍女姚小玉,他們可算得是前世冤孽,一見鍾情。那時候我父親已準備受大戒,行那三師七證之禮。就是爲了我母親,便從此不返少林。

“我母親自此也不復在峨嵋山出現蹤跡,他們跑到南邊,建立一個小家庭。我父親雖知少林不會對他怎樣,但卻羞見同門,更不敢見那對他期望極殷的夢曇老禪師,故此遠走南邊。但人地生疏,住了一年之後,便覺生計艱難,終於走入黑道……”

傅偉啊了一聲,被張明霞白他一眼,使得下面要評論的話半途嚥住,就此無疾而終。

“既入黑道,當然識得此道中人,過後年餘工夫,他便和南方劇盜黑燕子聶升結爲生死好友。那黑燕子聶升一個月中總有二十八天在我家裡食宿……”

傅偉歉然一笑,輕輕道:“黑燕子聶升雖是黑道中人,但既與令尊論交,你應稱他叔叔纔對,你說對麼?”

她又白他一眼,道:“你知道什麼?那黑燕子聶升還有來頭哩2原來他原本是峨嵋派弟子,早年和我母親青梅竹馬,一起玩到大的。在他被逐出門牆離山之時,他已有二十三四歲,而我母親也有十七八歲。那時母親還爲他暗中哭了好幾天,以後一直偷偷想念着他,直至我父親忽然和她相逢才息止這個心。”

她停一下,傅偉但覺事態不妙,有點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可怖感覺,便不出聲。

“故此後來在南方遇見,纔會和我家來往得如此親密。現在可要說到事情發生的一天了,不過在事情發生之前,有一樁事必須先提及的,便是那黑燕子聶升預先曾交給母親一包毒藥,說是南疆野山中一種奇毒之藥,服後立刻昏睡而死,毫無痛苦,而且也決無挽救之法。

“有一天晚上,我父親獨往嶺南有事,必須三日後方能回來。我母親把我哄睡之後,忽然嗅到一陣異香,登時頭暈目眩。這時窗外跳人一個頭如包鬥,披着大紅袍的和尚,他那猙獰的面孔直湊到母親面前,啞聲獰笑說他是勾漏山魔宮勾魂尊者,昔年和父親有一面之緣,如今特來拜訪他,我母親心中雖然清醒,但手腳都動不得,這正是名傳天下的勾漏山魔宮諸寶之一的攝魂鈴魔草妙用。那勾魂尊者五鼓時才從容遁走。可憐我母親受了污辱,竟然死活都不由自主,直至三日之後,父親歸來,才由父親解救恢復自由。那時我母親便要尋死,父親愛她深摯無比,苦苦相勸,並且日夜提防,還請了黑燕子聶升來幫忙防範。可是過了不久,那黑燕子聶升居然同意讓母親服毒,服的就是他那一包毒藥。”

傅偉眼睛都睜大了,轟忿道:“這等朋友,真是犬系不如。”

張明霞打個寒噗,道:“還有下文哩。我母親服毒後立刻身亡,黑燕子聶升才假裝發現.驚動了父親.但那時屍骨已寒。父親無可奈何,立誓復仇。便匆匆即日埋葬了我母親,把我託付黑燕子聶升代爲撫養,將歷年所積蓄的財物都給了他,然後上勾漏山去。

“這恥辱本應立即報復纔是,我父親之所以暫時容忍,有三個緣故,第一是那勾魂尊者武功高強,希奇古怪的邪門甚多,我父親一定不是他的敵手,去了等如白白送死,第二要防範我母親,怕她自盡。第三也怕立即要去報分的話,太過刺激我母親,倒不如假作對這暴力的失身,不放在心上。其實他十數日間,頭髮已白了大半。可以想得出他心中之仇恨痛苦。

現在既然母親死了,他沒有什麼好留戀的,便決意上山決一死戰。

“那時我父親名聲已甚大,他是少林一代高僧夢曇老禪師的嫡傳門徒,武功自是不弱,雖說數年來沒甚進步,但也足以獨霸一方。

“當他秘密到了勾漏山魔宮,才發覺魔宮中只剩下幾個不管事的小沙彌,暗訪細查之下,才知勾漏山魔宮已得到消息,恰好勾魂尊者不知雲遊何處,那魔宮中除了勾魂尊者之外,別無高手,故此都匿藏起來,等候勾魂尊者兩日後回來,這才復返魔官。

“我父親覺得十分奇怪,除了黑燕子聶升之外,可沒有別人知道他報仇的消息,但魔宮中居然已有防範,豈不奇怪?

“但他隨即想到那勾魂尊者既於下此事,當然會提防他報復,又因自己不能回宮,故此命人傳訊他們躲避一時也是有的,便不多想,進宮把所有的小沙彌都斬成肉泥,本想一把火燒光這座魔宮。正在點燃火炬之際,忽然靈機一動,想到一個計謀,便暫時不放火,免得驚動那勾魂尊者。

“我父親已查探了勾魂尊者何時返宮,本來還有兩晝夜,但他怕錯過了,因此就在山上呆呆等候。

“直到第二天昏暮之時,那勾魂尊者回山來了。果然長得頭如笆斗,身披大紅袈裟。

“我父親便嘶聲叫起救命來,原來他乃是跳落在一處峭壁突石頭上,就像我們這裡的一塊。身上衣服都扯破了,生像失足掉下去。他蹲在那裡.一似膽子已嚇破,不敢站起身來。

“勾魂尊者抱腹大笑,聲震四谷,然後倏然躍到離我父親落腳處尚有五尺遠的-塊突出的石頭,伸出手着我父親也伸手拉住。”

說到這裡,她突然住口吵說,凝望傅偉一會兒,嘆了口氣,道:“我父親之事不關重要,重要的是我母親。”

“你母親不是已眼藥自盡了麼?還有什麼事呢?”

“所以你和我父親一樣,都是大傻瓜,容易矇騙得很。”

“大傻瓜,這有什麼被騙的?霞妹妹請你快說吧,我真受不了。”

“說出來你也難以置信,我母親七日之後,便復活過來。”

“但你母親已埋葬了呀!”他詫道:“難道不是真的?”

“一點也不假,她已葬得好好的,墳墓都弄得十分漂亮。但事實上她沒有真個死掉,七日以後,她又復活了。那黑燕子聶升把墳墓撬開,將母親弄出來。

“黑燕子聶升說是他每天徘徊在墓地,真到那天,聽到墓中發出異聲,當時妨不住把墳墓撬開。”

傅偉聽到這裡,他本是聯盟人,不覺失聲道:“鬼話,墓中的聲音也聽得到麼?分明那毒藥有古怪。

“對了,你總算明白了一些,我母親被救之後,可就讓那黑燕子聶升的花言巧語哄得不尋死了。因爲聶升說我父親已死在勾漏山魔宮勾魂尊者手下,現在唯有把我養大,想法子投明師,復血仇。母親一想也對,便不尋死。”

“過了半年,黑燕子聶升始終對我母親那麼殷勤,而又不露出任何意思。使得母親感動異常,因爲她明白黑燕子聶升心中愛她,只不敢說出來而已。

“又過了半年,母親反而憋不住了,終於願意以身相報,正式改嫁給他。”

傅偉啊一聲,張明霞凝瞥他一眼,道:“你覺得我母親太過水性楊花,不能從一而終是不?你要知道,他們早在童年時便彼此暗戀,又爲了要他好好培養我的緣故,纔有把關係弄得緊密一點。”

他忍不住插嘴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啊,霞妹,我只不過惋嘆伯母被奸人所欺而已,還有伯父是不是真的死了呢?”

她深深嘆口氣,稍爲平靜一點,道:“你不是這樣想就好了。”

“我當然不會這樣想,假如一個人要用那麼多的心計和時間耐心來獲得愛情,這個人的手段雖是卑鄙,但他的愛情卻算得上偉大。”

“你真的這樣想麼?那太好了,告訴你,黑燕子聶升三日後便猝然暴斃,你知道爲什麼?我母親親手刺死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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