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陌離幾乎在看看到南皇背影的瞬間,就下了一個決定。帶畫卷中那人回來,如若不成,就索性殺了他。南陌離對派遣使者這樣的行爲暗暗覺得不以爲然。若是真派了使者過去,那楊楚若只要不是傻子,就會即刻明瞭這個廚子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而與楊楚若和惜月公主多次對峙,他比誰都明白,對方何止不是傻子,個個都是點頭知尾聰慧至極之人。
送來畫卷,是試探之舉。派去使者,則會讓對方的試探達到了效果。陛下心性堅毅、乾綱獨斷更有萬夫不當之勇,卻唯獨遇到那人的事,纔會亂了方寸。
何況,還有一種可能性的存在。那就是世上本就沒有一個這樣的人,對方不過是虛張聲勢,想要亂了南皇的心神罷了。他總要親自看一眼,知道對方的虛實!
眸中閃過一絲黯然,世上相傳龍有逆鱗,觸者必死,那人大約就是陛下的逆鱗了吧。
轉頭看了隱在暗處的侍衛一眼,語氣中帶了幾分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決然,“武鵬鏡!出來!”
一個身形如同鬼魅般從黑暗處閃了出來,一張普普通通的臉,不高不矮的身量,不胖不瘦的身材,扔進人羣中就會頃刻被淹沒,絕不會有人多看一眼。
只一雙眸子,在夜色下竟泛出幽幽的綠光來,似是草原上最兇狠的頭狼。那兇光只一現,便隱在了一片夜色之中,不見了端倪。
“方纔可有人曾進出大殿?”南陌離的聲音清冷,寒夜中如同一塊被擊碎的冰。
武鵬鏡遲疑了一下,心中劃過一絲懊惱。半晌,他才垂下頭去,帶着幾分不甘開口說道:“屬下一直守衛在此處,聽到聲響就第一時間入殿,卻依舊沒有捕捉到那人絲毫的痕跡。屬下無能,愧對將軍所託。”
南陌離卻緩緩搖了搖頭,沉聲說道:“此人膽敢向陛下挑釁,必然是真有一身本事的,說不定就是宇宙洪荒大法的傳人。他既然師出名門,又學的是天地間一等一的功夫。潛行藏蹤這樣的小伎倆自然不在話下,就頃刻間能吸乾五人的內力一條,你就不是他的對手。”
軒轅錦鴻保持這跪伏的姿勢,心中卻暗暗擦了一把冷汗,他從修習以來,幾乎可以聽得見每個人的腳步之聲,甚至能從呼吸聲的輕重判斷出身邊有幾個人來。可這個武鵬鏡一直就在殿外,自己竟然一絲一毫都不曾察覺到。
直到他奉命顯身,自己這才知道殿外還有一個人的存在。屏氣凝神,軒轅錦鴻傾聽着正在對話的兩個人的呼吸聲。南陌離的呼吸渾厚而綿長,聽在自己耳中猶如源源不絕的波濤,帶着翻江倒海一般的威懾之力。
而那武鵬鏡的呼吸卻在似有若無之間,彷彿是最輕盈的蝴蝶震動了一下翅膀。若非全神貫注,就能輕易忽略了過去。
武鵬鏡此時的頭垂得更低了,心中升起了一股爭鬥得狠意,眸中閃爍着毒辣,說道:“不如在殿中佈下天羅地網!屬下召集所有的暗衛,不惜一切代價擒拿此人。”
南陌離略一沉吟,緩緩搖了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一個與那人相貌相似之人出現了,這纔是關鍵中的關鍵,若是此時分神應對一位魔功傳人,並非明智之舉。
何況那人尚且不知是敵是友,世外高人往往行跡詭秘,性情古怪,若是真得罪了他,豈不是臨戰又樹一大敵。
如今重中之重,是夜探敵營,將與那人容貌相似之人掠了回來。魔功的傳人卻可以等一等再做處理,畢竟,此人並未傷害南皇一分一毫。
武鵬鏡猶自帶着幾分不甘,但軍令如山,卻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只是恨恨答應了一聲,心中升起一股爭鬥之念,若是那人再來,拼着一身功夫不要,也要留下他!
竟讓一人在悄無聲息之間殺了自己五個兄弟,自己卻連對方是長是扁都沒有看見。
“好好守在此處就是,不要讓人再掠走了這賤奴,如今陛下心神不穩,斷然不能再生出事端來。”南陌離交代完,也不等武鵬鏡答話,雙足在地上一點,如大鵬般凌空而起。
武鵬鏡仰頭看了一眼,只見南陌離在夜色的掩護之下身輕如燕,快似閃電般消失在了宮牆外。恨恨看了猶自跪伏在地的軒轅錦鴻一眼,口中低聲罵道:“掃把星!下賤東西,爲了你,竟連連折損我六名兄弟。”
心中恨意陡然升起,一擡腿就踢向了軒轅錦鴻,打算一腳將他踹回殿中,自己再次隱身在暗處等待那名神秘高手的出現。
武鵬鏡心中本就有着怒氣,再加上南陌離沒有同意他的打算,不由得更加覺得有些窩火。若不是知道不能就次弄死軒轅錦鴻,真恨不得當即將這賤奴斃與掌下,繞是如此這一腳幾乎是使上了五成的力道。
皁色短靴飛起,夾着隱隱風雷之聲,頃刻間就擊中了軒轅錦鴻的胸腹正中。軒轅錦鴻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壓力正擠壓着自己的五臟六腑,丹田一熱,一股如同烈焰般的滾燙氣息升起,直奔胸口。頭上頓時就浮現出了一層層冷汗。
武鵬鏡雖無意殺他,但在足尖觸碰到了軒轅錦鴻肋骨的一瞬間還是忍不住內力微吐,想要折斷他幾根肋骨,好消一消自己滿腹的怨氣。
武鵬鏡師出名門,所習乃是正宗的純陰內息。二十年朝夕不輟,一身功夫早已躋身高手之列。此時含恨出腳,踢向的真是軒轅錦鴻位於胸口的檀中穴,內力向前一遞,想要折斷他的肋骨,卻並未如願聽到他肋骨的斷裂之聲。
反而是自己遞出的一股包含着純陰氣息的內力竟如泥牛入海,消失得無影無蹤。心中一驚,想要抽回腳來,卻發現自己的腳如同粘在了軒轅錦鴻胸中一般,竟無論如何都無法掙脫開來。
習武二十年,從不曾遇到過如此詭異的情況,心中驚駭異常,想要叫喊,卻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音來。只覺得自己身上的內力如同長江之決堤,恰似黃河之氾濫,竟然不收自己的控制了,奔騰着源源不絕從腳上的涌泉穴噴薄而出。
軒轅錦鴻胸口受了一擊重創,身體自然而然起了反應。剛纔未曾散盡的內息沿着丹田升起,被渾身的燥熱燒灼得像要活活烤死。卻突然感覺到一股清涼從劇痛的檀中穴中涌了進來,頓時覺得全身舒服了不少。
情急之下哪裡還顧得上思索,直如沙漠中乾渴欲死之人陡然間了一股清泉一般。心中一股強烈的慾望升騰了起來。只顧得上拼了命的吮吸。
那檀中穴本是人體的大穴,又是武鵬鏡自己遞出了第一股內力,恰似是爲軒轅錦鴻打開了閘門一般,自然而然運起魔功,藉由武鵬鏡體內純陰之氣平復起了自己渾身的燥熱來。
軒轅錦鴻修習魔功不過數日功夫,然而機緣之巧卻是世人所未遇。身體數次被逼到瀕死之境,依靠強烈得求生本能自然而然觸發了反應。
若是尋常師傅教徒弟,斷然捨不得讓弟子三番五次受此生死煎熬。
到此時,軒轅錦鴻才第一次真正處於自己本意的運起了魔功,與先前被動承受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一面不斷催動功力吸取武鵬鏡身上的內息,一面引導着進入體內的純陰之氣遊走身上經脈平息燒灼的痛楚。軒轅錦鴻自然而然的將魔功最精妙的吸食環節融會貫通。
說是遲,那時快,這所有的變化不過是三五息的瞬間就已完成了。武鵬鏡的雙目中猶自帶着不可置信,一雙失去了所有光澤的眸子定定望着軒轅錦鴻,大張着口,露出白森森的一口牙,臉上的表情驚駭莫名,彷彿驟然間遇到了妖魔鬼魅。
渾身的內息頃刻之間就被吸食的乾乾淨淨,疼痛如同一身的骨頭被人寸寸折斷,巨大的痛楚中,他的身體像是一灘爛泥般軟軟攤在了地上。死狀猙獰可怖。
軒轅錦鴻卻是保持着跪伏的姿勢,看上去彷彿正在膜拜已失去了所有生機的武鵬鏡一般。渾身的肌肉都蹦得緊緊的,身上早已破損不堪的衣物如同被吹滿了氣一般在他身上鼓了起來。
夜幕下的沉寂中,人人都已進入了夢鄉,只留下這一副詭異到令人遍體生寒的場景定格在了華麗的宮殿外。
隨着身上衣服中氣息的散出,一身破舊的衣物又重新落到了軒轅錦鴻的身子上。彷彿方纔瞬間的一切不過是個幻覺。軒轅錦鴻慢慢從地上站起身來,小心翼翼的控制着體內的真氣慢慢從身體中散發出去。
他蹣跚着,略帶幾分踉蹌走到了武鵬鏡的身前。一把握住了武鵬鏡的手腕,寸關穴中最後一絲內息被軒轅錦鴻吸入了體內。
軒轅錦鴻發出了一聲似滿足的嘆息一般低低的呻吟之聲。放開了手,看也不看地上癱軟的屍體,徑直跨了過去,回到大殿中盤膝而坐,默默運起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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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陌離施展開輕功從行宮中一躍而出,藉着夜色的掩護向着楊楚若等人大軍的所在地而去。
楚國、月國和冰國,三國聯軍的戰隊卻依舊處於一片歌舞昇平之中。點燃的篝火照亮了半個天空,酒到半酣的兵卒隨意扯過一個女子,在女子的尖叫聲和衆人起鬨的笑鬧聲中,打橫一抱就鑽進了帳篷中。
羊腿、野兔、大塊的牛肉,被三叉鐵叉架在了火上燒烤着,表皮都泛出油膩的光澤,散發出誘人的香氣。一兩滴動物的油脂落進了火堆中,發出刺啦一聲清響,又迅速被一片喧鬧嘈雜聲掩蓋了過去。
見到營地熱鬧喧譁到了不堪的地步,南陌離的眉頭微微一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倒了一個喝醉了酒,又走出了營地範圍的兵卒。快速換上了他的衣服,才穿戴好了,就聽見身後一個人喊道:“張老三,快着些,撒個尿也這麼大工夫!”
一股醉醺醺的酒氣從自己身後傳來,轉過身去。就看見一個早已喝得東倒西歪的士兵,腳下走得如同剛學步的孩子,走一步就搖晃幾下,向着自己蹣跚而至。
才凝氣一股內力,就要襲去。那人卻停住了腳步,睜着一雙朦朧的醉眼往自己臉上看來,口中罵罵咧咧說道:“兔崽子,不是張老三不會說一聲?害老子走這麼遠。”說着話已轉過了身去,一邊喊着張老三的名字,一邊又往別處找尋。
南陌離這才鬆了口氣,用那兵卒的帽子遮蓋住一張五官深邃分明的俊朗面容,向着營地深處走去。
既然是廚子,那自然應該是在廚房了。南陌離用目光搜索着,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營地的中央。
營地的中央支起了一張碩大的案子,似是用無數桌子拼湊在了一起,上面擺放着足有兩尺多長的盤子,裡面生得熟的各種肉食堆得滿滿當當。
散亂的幾把匕首胡亂扔在桌上,似是供人割肉用的。看來,這裡應該離廚房不遠了。
南陌離思忖着,效仿着方纔那人的醉態,收斂了一身的內息,讓腳步顯得虛浮無力,跌跌撞撞走到了桌前,一手扶着桌子,身子軟軟依着桌緣似是無力站立一般。一雙透着精光的眸子卻哪裡看得出半分酒意。
暗中用目光在軍營中上下搜索着,思忖在那人會在何處。突然一隻大手在他肩膀上一拍,一個同樣噴着酒氣的臉就湊了過來。那人嘻嘻笑着:“小兄弟,咱們將軍醉了,煩勞你去廚房給端碗醒酒湯來。”
南陌離做出一副已經醉得不知道東南西北的樣子來,卸去一身力道,眯着眼茫然四顧。
那渾身酒氣的兵卒就哈哈大笑了一起,用手指着一個方向說道:“別想着偷懶!那邊,快去快回,我等着呢。”
一面說,一面就用手向着南陌離後背推去。南陌離頓時繃緊了後背,卻發現那兵卒只是兄弟間笑鬧般的輕輕一推,就鬆開了手。
那兵卒嘟嘟囔囔說了句:“好一身腱子肉。”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過頭來站在桌旁,撿起一隻匕首插了塊肉放到嘴邊大嚼了起來。
南陌離見他並未起疑,順着他用力的方向踉蹌了一步。就向着他所指的廚房走了過去。並沒有看見身後那個醉熏熏的兵卒一邊口中大嚼着一邊已經轉身看向了他的背影。
那雙眸子清冷而微寒,哪裡有半點醉意。
司空靈脩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公主所言不錯,只要一副畫卷過去,南皇必定會按捺不住。不是今夜就是明日,不是刺客就是使者。南皇所能做出的反應不外乎如此了。
若是狂歡就全軍放鬆了戒備,那早死得連骨頭渣都不剩了。只是沒想到南皇居然會只派一個人來探營,這倒是稀奇得緊了。
翻身走出帳中,惜月公主清冷的嗓音就在耳邊響了起來,“怎麼樣?來人身手如何?”
軍帳中,惜月公主居中而坐,身旁環繞着九部天龍的高手,人人都是龍行虎步,臉上一片清明的嚴峻之色,與賬外沖天的笑鬧聲渾然如同兩個世界。
司空靈脩抱拳對着惜月公主一鞠身,“公主所料不錯,來人正是南國將領。修爲極高,就是屬下也難以在片刻之間探出他的虛實。”
九部天龍面面相覷,這樣說來,是頂尖的高手了?
惜月公主淡然一笑,似是早就料到會聽到如此的答覆一般,成竹在胸道:“自然是高手了,誰讓咱們手上的籌碼有足夠的分量。”一面說着,一雙清冷的眸子如同利刃一般在江黎墨的身上掃了過去。
江黎墨碰觸到惜月公主的目光,嚇得渾身一驚。口中期期艾艾說道:“你……你們商量軍國大事,我就不用聽了吧?”
他才睡得正酣,卻被馬王一把從牀上拎了起來。還以爲是戰事發作了,戰戰兢兢想找個安全的地方鑽進去躲閃。誰知道被馬王連拖帶拽的拎出了帳篷,纔看見賬外依舊是歌舞昇平。
這幫人不會是吃自己做的飯上癮了吧?雖然手藝收到褒獎是好事,但也犯不着連覺也不讓人睡了啊?正疑惑着,想要擡頭問兩句,卻看見馬王一張臉拉得老長,面色冷峻,彷彿結了一層冰霜在上面。
縮了縮脖子,人才矮檐下,該低頭就得低頭。不就是半夜爬起來做個飯嘛,也不礙着什麼。做就做吧!
誰知道被拎入了軍帳中,才發現惜月公主與其部下的核心人物竟然都在帳中。看向他的目光帶着難以言喻的熱切。不像是想吃飯,到像是想吃了他。
剛被放下地,就搓着腳一點點的挪到了軍帳的角落裡,卻發現軍帳中幾個人談起的都是攻防之事。自己一個廚子,哪裡聽得懂這些人都在說些什麼,不由得打了個哈氣,拿手撐住腦袋打起噸來。
此時惜月一個如有實質的寒朔目光掃來,嚇得打了寒顫。
馬王鄙視得看了他一眼,一個男人,膽子小成這樣,也算是奇葩。口中忍不住鄙夷道:“喂,你好歹是個廚子,殺雞殺魚總是要的吧?總是見過血的吧?怎麼跟個娘們似的。”
江黎墨連連擺手,說道:“不不,都是人家殺過了,放好了血纔拿到廚房來的,我是大廚,不是打小手的小雜工!”說到自己的本職工作,江黎墨的底氣略足了些,說起武藝,這裡的人他一個也打不過,但說起廚藝,他卻是一等一的高手。
可惜他們打仗太過血腥,自己雖然感念這救命之恩,卻是一點忙也幫不上,若是滅國之戰比廚藝就好了。江黎墨有點沮喪。
軍帳保衛在一片歡聲笑語之中,陣陣歡笑從軍帳的縫隙中滲透了進來,卻一絲一毫感染不了軍帳中的氣氛。聽得馬王與江黎墨二人的幾句交談,衆人都是面面相覷。這個人,怎麼能指望得上?
惜月公主的目光卻是一閃,緩緩的劃過馬王的臉頰,馬王略一側頭,口中嘟囔了一句:“看我做什麼?我臉上有花不成。”
惜月公主卻突然露出了一個微笑來。那笑容宛若春日裡陽光,讓人心中不由得一暖。她緩緩說道:“馬王,去給江黎墨換身衣裳。一會兒還要用他呢,就偏勞你了。”
馬王原地蹦了三尺高,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我給他換衣裳?什麼時候我成了伺候人的丫頭小廝了?”
惜月公主臉上的笑容不減,語氣卻凝重了起來,淡然道:“若是報仇的希望,就在他一身衣裳上了,你可願意?”
馬王轉頭看了江黎墨一眼,滿眼的不可置信。卻知道惜月公主斷然不會用這樣的事來開玩笑,若比起仇恨來。她所揹負的深仇並不在他之下。不由得上下打量起了江黎墨來,卻看不出來這個瘦弱的小白臉怎麼會和勝負聯繫在了一起。
江黎墨也是一怔,心頭一陣迷糊,難道現在滅國之戰真是比廚藝了?
馬王不理會江黎墨的反應,咬了咬牙,說道:“若是這小子正能幫着咱們滅了南皇那個混賬王八蛋,別說是給他換衣裳,給他洗腳我都幹!”
江黎墨偷眼看了看馬王惡狠狠的神色,一縮脖。那副模樣不像是要給自己洗腳,倒像是要將自己雙腳剁下來。
惜月公主從身後取出一個包裹來,放在桌上,緩緩打開了。只見一席青綠色的長衫放在包袱之中。那青綠之色隨着光線的流傳產生出輕微的變化,彷彿是天上的神仙之技。
幾乎只是一眼,人人心中都已經明白,這斷然不是世上的扎染之術。那面料在燭火照耀之下,映射出淡淡的光輝,彷彿是一顆青綠色的夜明珠一般。
衆人的呼吸都是一滯,非綢非錦,卻有這樣的光輝,這是何物?
惜月公主的手帶着些許憐惜拂過長衫,似是知道衆人的疑惑一般,緩緩開口說道:“這是用鴛鴦頭頸上的毛織成的。將羽毛上的細絨劈得如同絲線般細膩,才能織出這樣華貴無雙的布料來,這世上也不過只有兩件罷了,一件在南帝手中,他送了人。另一件……”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幾不可聞。衆人卻都知道她的意思,眼前這一件衣服已永遠失去了它的主人。
“八張機,鴛鴦織就又遲疑,只恐被人輕裁剪,紛飛兩處,一場離恨,何計再相隨……”惜月公主悽然的語調如泣如訴,連江黎墨也不由得有些動容,看向她嬌豔嫵媚的面龐,卻發現那雙眸子冷得令人心寒。
惜月公主將包袱又包裹了起來,遞給馬王,說道:“就是這個了,讓他穿上吧。一會兒,給那南國的探子看一眼。既然能被派來,必然是知道底細的人,這身衣裳,呵呵,希望他認得出來。”
馬王鄭重得雙手接過,這才明白爲何惜月公主指定自己幫着江黎墨更衣了。若非絕對信任之人,這樣貴重的衣物斷然不敢託付。更何況,這衣服上還寄託着一段再也沒有來日的深情。
衆人的神色都顯得有些肅穆,軍帳中一片死寂。卻突然間看見軍帳的門簾被挑了起來,楊楚若走了進來,對着惜月公主一點頭。
似是察覺到氣氛有些低落,目光觸碰到馬王捧在手中的包袱上,這才一怔,目光中閃過一絲動容,說道:“你竟然捨得?”
惜月公主淡然一笑,牽動了嘴角,卻模糊了她的雙眸,盈盈淚光在她一雙眼中的泛起,她略帶幾分顫抖,語氣卻清冷的說道:“最捨不得的,我都不得不捨了。一件衣服,我還有什麼可捨不得的?”
楊楚若默然,看着惜月公主的目光中滿是哀痛。她緩緩說道:“今日送出去的,遲早有一天,我們會連本帶利拿回來!而且,這一日不會太遠了,你放心!”
惜月公主雙眸中的霧氣散去,露出一片堅毅之色。她鄭重道:“自然!欲釣金龍需用香餌,這個道理我是懂的。此次定要一舉成功!”
馬王插嘴說道:“沒錯,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一句未了,卻發現楊楚若和惜月公主齊齊怒視自己,自知失言,連忙把縮在牆角的江黎墨一把拖住,“走,跟我換衣服去。”
連拖帶拉拽着江黎墨逃也似的慌忙離開了軍帳。
賬外,南陌離端着一碗醒酒湯正在遲疑着要不要直接闖了進去。突然就帳簾一掀,兩個人走了出來,上前一步想要詢問,卻在目光觸及到江黎墨的瞬間驟然停了步子,瞳孔在瞬間放大。
正要搶上一步,耳中卻聽得“嗖”的一聲利刃破空之聲,下意識一偏頭,堪堪讓過一秉長劍,轉過身來,纔看見不知何時,自己身後竟站了一名使劍的高手。
手中湯碗迎着那人面目而出,碗中的湯水如同瞬間被凍結住了一般,化作一股水劍直撲來人。
那人腳下一動,左腿後撤了一步,身子向着斜側方一擰。他身後竟又閃出一人來。
南陌離眼角的餘光就看見馬王已一把架起江黎墨快步向着另一處營帳奔去,想要起身追趕,身邊竟跳出足有五六個人來,團團將他圍住。
南陌離一聲冷笑,“就憑你們,也想要留住我?”手中快如閃電,已在瞬間擊倒了兩人。打鬥聲夾雜在一片歌舞昇平中,顯得格外突兀。
喝醉了的兵卒呆愣愣看着混戰成一團的幾人,一時難以做出反應。略微醉得輕些的,搖搖晃晃拿着長刀圍攏了過來,卻看見疾如閃電,快似迅雷的打鬥,插不進手去。
繞是如此,隨着戰圈外敵軍的圍攏過來,還是給南陌離帶來了不小的壓力。他此來不過是想要一探虛實,若是能夠將人掠走最好,若是不能,不妨一殺了之。剛纔看見江黎墨的瞬間,他已知道,此人斷然不應該再留在世上了。否則,必然會成爲惑亂南國的根苗。
無奈雖然武功高強,但對方衝上來的幾人也非尋常武士,以一當十,也讓他有些難以招架。
纏鬥了片刻,隨即發現對方几人配合的乃是一套劍法。一人力竭第二人立刻補上,兩個循環交替,劍意綿綿不絕。每兩個人爲一個小循環,八個人正在向着他發起四波攻擊。
南陌離雖然能夠輕易擊倒其中一組,但這樣用劍卻讓他覺得生出了幾分興致來。習武之人往往會對新鮮的招數和劍陣有着比常人更大的興趣。
何況是南陌離這樣的頂級高手,本就對武學癡迷不已,此時殺人的心思竟被看清楚一輪招式循環的心思蓋了過去。當下也不出全力,只是與之纏鬥,想要看清楚對方全部的套路。
誰知對方的劍陣似是含了無窮無盡的變化,除了兩人配合,還能兩組配合。能在瞬息間相互策應,生出無數的變數,仿若大衍之無窮。
身旁的敵軍越聚越多,南陌離這才從對招數的沉醉中喚回了一絲心神。手中運上十分力道,打算開始收割劍士的性命。卻突然在這一瞬間,耳邊聽到一聲大喝:“南朝皇后在此!”
南陌離心中一震,手上動作不由得稍緩,擡起頭來,卻見幾個剛纔還使出全力跟他纏鬥的劍士突然放慢了速度,似是故意給他機會分神一般。
南陌離來不及多想,驀然擡起頭來,只見聲音發出之處不知何時點燃起了無數的松香火把,那火光直衝天際,照得明晃晃亮如白晝。
火把照耀之下,一人身穿青黑色長袍,面若冠玉,目如點漆,正深深望向自己。南陌離呼吸一滯,早已看清那人與畫像中一般無二。
正自心神失守,想要上前一步查看清楚。卻突然覺得手臂上一痛,竟是有人趁自己不備一劍割傷了自己的手臂。南陌離一怒,正要痛下殺手,卻發現幾名高手在不知不覺間靠攏了過來。
“回去告訴南皇,這個人三日後會送進皇城,算是我一點小小的心意。”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軍帳簾攏洞開,身後數名高手簇擁着惜月公主走了出來。
惜月公主在臉龐在燈光的映照下,晶瑩潤澤的幾乎要變成通明的,彷彿整個人都是冰雪雕琢而成,只一雙眸子熠熠生輝,閃動着意味不明的光澤。
“哼!你會這般容易放手?”南陌離伸手捂住傷口,黑紫色的血液順着他的指縫流出,劍上竟淬了毒。
手臂上傳來腫脹發麻的感覺,連忙催動內力逼出毒血,手動如電,封住了自己手臂上幾處穴道。
“這人我留着能有什麼用處呢?”惜月公主並不打擾南陌離的動作,靜靜等着他做好了這一切,才重又開口說道:“自然,我也沒安什麼好心,這樣一個人放在南皇身旁,你們的皇帝陛下自然會分些心,我這裡的戰事也推進的容易些。”
惜月公主冷冷的笑了,彷彿怕南陌離想不明白一般,主動解釋道:“他是個廚子,若是能在飯菜裡下些毒就更好了,只怕他就算是當面下毒,南皇也捨不得殺了他吧?”惜月公主冷笑着,“說起毒來,這位將軍你可要小心些了,這毒素是逼不出來的。”
南陌離只覺得整條手臂都已經一片冰涼了,可惜月所言正是自己所擔心的。惜月說的不錯,如此相似的容貌,就是他當面下毒,陛下也捨不得殺掉他。只怕此人到了南國後會成爲真正的心腹之患。
正要一鼓作氣拼着回去後被陛下處死,也要殺了這禍根,突然聽見惜月公主提到自己所中之毒。難道天下有自己逼不出的毒?不由自主的低頭看像手臂,這才發現劍傷處果然有一條黑色的線沿着手臂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上遊走。
南陌離心中一片冰涼,想要索性與江黎墨同歸於盡,卻發現手上力氣全無,竟是一分一毫也使不出來。
惜月翩然一笑,如長白山雪綻盡數綻放,美得不可方物,心情甚好的解釋道:“這毒不傷人性命,卻能讓你在一日一夜之內如同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兒一般。說起來還真不容易,爲了讓你能中一劍,還要刻意將那人打扮成這幅樣子。你的功夫這樣高強,想來若是不能使用內息,定然痛苦之極吧?”
南陌離渾身煞氣外泄,一雙虎目瞪得幾乎要脫框而出,看向了江黎墨,江黎墨看着害怕,情不自禁的往馬王背後縮去,又被馬王一把揪住,放到了身前。
江黎墨嚇得魂飛魄散,低聲向着馬王問道:“你們這是要把我送到哪兒去啊?那個人是誰?是不是要把我送給他啊?”
馬王低聲喝道:“閉嘴!”
江黎墨卻嚇得渾身顫抖,一把抱住馬王的手臂:“我……我,我我可哪兒也不去。我不是你們的人,我還要回家呢。你們不能拿我做人情送人!”
馬王只覺得他聒噪不已,卻當着南陌離的面拿他無可奈何。只能忍着怒氣小聲說道:“哄他的。”這廝,廢話怎麼那麼多。
江黎墨這才鬆了口氣,旋即又道:“不對,不是哄他的,你是哄我的。若是不打算拿我送人,爲什麼拿這樣一件衣裳逼着我穿?”
江黎墨纔沒有那麼傻,他們分明就是騙他的,他又不蠢。
南陌離耳力驚人,自然將兩人的對話都聽了進去。目光一閃,似是在鄙夷江黎墨膽小如鼠,卻突然心中一動。這樣的性子豈不是正好?仔細打量了江黎墨幾眼,才發現此人身體瘦弱,沒有武功,而且畏畏縮縮,似是想找地方躲藏一般。
如此性情,縱然容貌相似又如何?終究不是同一個人。
南陌離真正害怕的,是與那人一模一樣的容貌。
不行,這個絕對不可以活着,定要取他性命,留他在世,對陛下絕對沒有好處。
眼神一凜,殺氣騰騰而出,南陌離身上的溫度降到冰點,凍得周圍的士兵們紛紛打了一個冷顫。
將軍……動了殺氣了嗎?看來這個男人,早晚都會死在將軍的手上了。
“收兵。”冷不防的,南陌離一聲厲喝,衆人都蒙了。
以將軍的性情,即便身負重傷,也不會妥協的,將軍不是要殺了他嗎?爲什麼不動手?
難道……將軍還有什麼好計謀不成?
南國的將士們紛紛聽令,他們信任南將軍,對他唯命是從,只要跟着南將軍,絕對不會打敗仗的,即便有,也是誘兵之計。
南陌離說完話,一雙虎目緩緩掃視過圍攏他的衆人。只見隨着惜月公主一揮手,衆人向後退了一步,讓出一條道路。南陌離手中緊握着鋼刀,在人羣中穿越而過。
回到宮中天色已是大亮了,纔到宮門口,就見一個太監氣喘吁吁的跑來說道:“將軍,您可回來了,快去看看吧。武侍衛死啦!”
南陌離心中一震,什麼?武鵬鏡死了?
南陌離面上凝起了一層寒霜,三步並做兩步走到了關押軒轅錦鴻的殿前。只見武鵬鏡的屍體上蓋了一張雪白的牀單。看到南陌離走來,一旁的太監默默掀起了牀單,露出武鵬鏡的遺容來。
南陌離在他身旁蹲下身來,細細查看了屍體,觸及他靴尖時目光一動。那是一抹嫣紅的血色,爲何靴尖有血?南陌離的眉頭皺了起來。
查看完了外衣,這才細細檢驗武鵬鏡的手足各處,卻赫然在他手腕上看到兩個模糊的指印,伸手一擦放到鼻端細聞,淡淡的血腥氣飄了出來。
一個疑問陡然在心中升起,難道那人不是來救走軒轅錦鴻的,卻是來傳授軒轅錦鴻功夫的?
南陌離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向了緊閉的殿門。身後的太監慌忙將武鵬鏡的屍體掩蓋了起來。
南陌離飛起一腳踹在了殿門上,大門發出“吱呀”一聲響,大敞了開來。
南陌離攜着滿臉冰霜之色,看向角落裡依牆而坐的軒轅錦鴻。幾步走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果然看到手指上還殘存着乾涸的鮮血。
細細看着他手指上的紋路,與方纔在武鵬鏡手腕上所見果然一一吻合。
南陌離冷笑了起來,咬着牙說道:“想不到那高手竟然就是你自己?軒轅公子,你好深沉的心機。這份忍辱含恥的功夫,只怕就是勾踐重生也比不過你去,他不過是臥薪嚐膽,你卻是甘居人胯下了。”
軒轅錦鴻卻神色淡然,擡起頭來,一雙眸子中躍動着星辰般的光澤。突得展顏一笑:“你瞧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