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想象那樣的審問是審問還是威逼,人能用這種卑鄙的手段對待旁人麼?一貫善良的我總以爲旁人都是好的,卻不料太多人並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這樣殘忍的對待他人的方式真叫我毛骨悚然,而我卻不得不相信這就是真實。我不知道我的神色如何,卻看到素凌和翠屏的臉都成了白色。
雪蘭淚水長流,斷斷續續說道:“妹妹突然的認罪讓我驚了一下,剎那間……奴婢還真的以爲是她,聽到妹妹狂喊放了我姐姐,是我做的,我承擔時,奴婢想一定是妹妹在救奴婢。那時奴婢想過說是奴婢做的,可是匆忙間卻說不出。崔管事卻獰笑着指着奴才對他身邊的人說,放了她。又轉而向奴婢的妹妹呼喝,‘早些時候幹嘛去了,若是痛痛快快招了,有這樣麻煩麼?還用得着受皮肉之苦麼?敬酒不吃吃罰酒!’奴婢被一個奴才鬆了綁繩,往外邊用力地推搡。奴婢到此時才完全明白他們不會對妹妹善罷甘休。奴婢用力抓着門慌忙呼叫妹妹,對崔管事喊出是奴婢做的……”
“可是太晚了……”雪梅用含滿眼淚的眼睛看我:“夫人,您能體會奴才看着自己的親人受折磨是什麼心情麼?肝膽俱裂,生不如死啊。崔管事猙獰着面目獰笑,說你妹妹已經承認,你想替人受過麼?那就連同你一塊兒責罰!妹妹卻對我怒喝,出去!奴婢被一個兇狠的奴才提起來,給扔了出來。就這樣,奴婢獲得了自由,卻不知道里面的妹妹怎麼樣。第二天了,得到的是妹妹的死訊……”
讓翠屏送走了雪蘭時,天已經黑下來,雖然房間裡早已經點上了蠟燭,我還是覺得黑,彷彿被裝在黑暗的無底洞裡,無從掙扎一般。和雪蘭長時間的談話令我疲憊,幾乎虛脫。
素凌端了飯菜上來:“小姐,從中午到現在你還沒有吃東西呢,快用一些吧,不然身體受不了的。”她的聲音裡透着深深的擔憂,而我深陷在椅子裡連吃飯的力氣幾乎都沒有了。
我虛弱地搖頭:“吃不下,你們下去吃吧。”
翠屏走回來,看到素凌無助的表情又無奈地看着我,勸說道:“夫人,事情不是已經讓我們查的有了眉目了麼,若是夫人身體不好,就又要耽誤下去。夫人還是用飯,保養好身體才能夠有力氣對付壞人。”
她們的話都有道理,我知道我也不能這般虛弱下去,真的會影響對雪梅之死真相的調查。我掙扎着起身,素凌攙扶我起來,我坐到了案桌前,對她們兩個說道:“你們都坐下,陪我用飯。”
我內心洶涌着難過,這一刻我徹底明白沒有什麼比活着更好,沒有什麼比活着面對身邊的人,看着他們歡聲笑語更好。
凋零紅蕊化粉塵,墜落泥層有回輪。魂魄含冤墮幽冥,他年何處覓芳蹤?死去的雪梅不會活過來,她不能如同草木植物一樣,在下一年能夠繼續傲然春光。我暗中悲慼,看着素凌和翠屏,越加覺得她們珍貴,我想和她們在一起,願意感受她們這
熟悉的親切氣息。
尹旭到來的不算太晚,我已經把素凌和翠屏都譴了出去,是一個人窩在椅子裡萎靡的。閉着眼睛聽到了漸漸走近的腳步聲,我知道是尹旭,他的氣息我已經熟悉,睜開眼睛,看他一步步靠近我,感受他熟悉的氣息,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親切,令我心酸的親切。因爲我知道了,人世的一切,對於活着的人來說都不容易,失去了就永遠找不到,徒留太多的遺憾,不如珍惜。
我沒有開口,也沒有起身,就這般靜靜地溫柔地看着尹旭走近我身邊,他俯身握我的手,我緩緩起身,抱他。這是我來在王府以後第一次無遮無攔,全心全意,情意綿綿地抱他。他的腰身結實,胸膛厚實,我倚在他懷裡,聆聽他心跳的聲音,靜靜地感受他熱烈的男子氣息。
他也沒有說話,大概是我這反常的舉動令他有疑慮,所以他有短暫的遲疑,但也只是一個轉瞬即逝的遲疑,他就緊緊地環住了我的腰身,將我用力貼緊他,彷彿要把我和他鑲嵌在一起。許久,他依然沒有說話,也沒有用帶着問號的眼神尋找我這突然而至的熱情是爲什麼,只是坦然和我相擁。繼而,又吻我,溫柔的吻,綿長的吻,從我的髮絲開始,額頭,眼睛,臉頰,又到鼻樑,漸漸地,他溫潤的脣滑向了我的嘴脣。我是閉着眼睛感受他纏綿的吻的,感受我存在的生命有着無與倫比的分量,感受我擁有着塵世中暖意融融的溫馨。
我深刻地體會我活着的幸福,我有感覺,有記憶,有思維,我不是浮雲,人活着時能夠擁有的一切我都擁有。我可以擁有歡樂,擁有希望,擁有活着能夠得到的一切,我是擁有生命的人,真好。那怕昨夜殘夢中的淚痕,今日已經無從尋覓,我也有過;那怕無盡的心思成了泡影,不能成爲真實,我也有過;那怕所有的過去成爲殘破的碎片無法拼接,成爲遠古的歷史,埋在塵埃,我還是有過,這些過往還在我身上留有,都證明了我活着。
所有的感覺堆積,在我胸中澎湃激盪。尹旭彷彿也是要把我留在身邊做天長地久的守護,不願意鬆開我。我們就這樣相擁,相吻,一直到很久很久。
暖意縈懷,情滯腦海,千般感觸,萬般感慨。我還是從尹旭的懷中掙脫出來:“王爺,這許多日子,老王爺之事令你鬱結在懷,讓玥兒彈唱一曲,給王爺解悶,可好?”
尹旭臉上顯出明朗的顏色,興致高漲:“是好久沒有聆聽玥兒的妙音了,有勞玥兒。”
我對他盈盈一笑,慢慢走至琴案旁,坐下,素手輕擡,皓腕在燈光的映襯下晶瑩透徹。心中洇溢別樣的思緒,秀指輕靈如蝶,在琴絃上舞蹈,頓時有泠泠長音綿綿不絕,如瀟湘雲水,意浮山外,韻在天邊。我輕啓朱脣,寄意韻律:“春去春來春又在,新蕊枝頭盛開。灼灼其華耀光彩。青青碧野,翠色一路來……豔慕初生欣欣然,麗影闌珊寄情懷。悠悠韻致秋涵蓋……交替四季,去留誰能該……”
琴聲歌韻如同空谷迴音,彌久方止。我靜靜端坐,胸中擠壓的浪潮經此宣泄,舒緩許多。我也更明白,花草樹木四時輪迴,人卻不能,比如被冤死的雪梅,她那樣年輕,美麗,卻就此殞落,再無蹤跡,無論天變成怎樣的,地變成怎樣的,都和她無關了。我有想到我的父母親,他們何嘗不是一去不復返?和我一別就是永遠。還有這老王爺,那怕他的情形算是壽終正寢,不也是一回事麼?只是這一曲彈罷,我不想再流淚,只是癡癡靜坐。
尹旭彷彿沉醉,許久才緩緩開言:“玥兒,自然界的萬物,有的可以重新來過,有的不能。比如,花草,冬天沉寂,卻是醞釀了來春的繁茂,它們並沒有真正的消亡,而是生生死世世的延續。人不能,人不能給自己的生命延續,無論這生命是長是短,過去了就灰飛煙滅,永遠不復存在。本王該懂得你的意思,卻又不解……玥兒的深意,總是令本王思索,卻不能徹底領悟。”
看尹旭臉上的迷茫,我微有不安,起身,我立在他身側:“王爺,玥兒總是信口而來,並沒有什麼深意不深意,就算說的深刻一點,也不過是自己的一點點感慨。人生無論長短,的確就是一個過程,完了就完了,這過程我們又該如何對待?植物有四時,有輪轉。人的四時是生老病死,不能逆轉,我們自當珍惜,也該看開,順其自然。玥兒知道王爺沉浸在老王爺故去中,傷感而沉重,就特意提醒王爺,淡看生死,保重自身。”我想我的歌中並不完全是這樣的意思,而我卻給尹旭做了這樣的解釋,什麼意思連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到底想要怎樣?
尹旭微嘆:“玥兒,總是你懂得多,令本王佩服,有時候本王自愧不如,比如這衆多的韻律,其中蘊涵什麼,本王都不大明白,辜負了你的盛情。這詩詞韻律,琴音妙語,本王比不得王弟,他的造詣高深,是真正懂得……”
“王爺……”聞聽尹旭如此提到尹輝,我不自覺地抖了抖,實在不想讓他說下去,我出言打斷了他。尹輝是懂得這些,我知道,只是……尹旭不知道我明白尹輝懂得吧,我和尹輝的那些相逢,不知道他是早已經知道又假裝不知呢,還是一概不知。無論怎樣,在聽他提到尹輝的時候,我心裡是一種彆扭,一種惶惑,更有一種心虛,彷彿做了虧心事。我說下去,“無論旁人是不是懂得這些,對玥兒來說都不重要。玥兒剛剛也說了,玥兒這些也不是要王爺懂得的,認真說起來,玥兒也茫然的。玥兒的目的,只是爲了王爺高興,是讓王爺明白這些我們無法更改的事情時,少些悲傷,多些快樂而已。”
“難得玥兒如此。”尹旭深深看我,目中有感激之意。
我開顏一笑:“玥兒說過,王爺是玥兒的夫君,玥兒自然一切都該爲王爺着想,只希望王爺開懷,不願意看到王爺鬱悶的。王爺,玥兒也好久沒有舞蹈過了,今晚,就讓玥兒舞蹈一曲,望王爺開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