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石俱樂部採用的是現如今通行的“明料暗拍,暗料明拍”的方式。孟瑭重點在暗料區轉悠着,這裡充滿刺激,充滿挑戰,充滿針尖對麥芒的短兵相接,充滿“有話說到明處,有勁使到點上”的正面較量!
對面走來一位瘦瘦高高的女孩,一頭黑、栗色相間的披肩直髮,在雙鬢和腦後位置,一共扎着三條小辮,前面劉海則齊齊一條線。女孩邊走邊低頭摁着手機按鍵,她腳步輕快,一雙白色的半筒皮靴,在地板上發出有節奏的“蹭蹭”之聲。
孟瑭左觀右看,走走停停,完全進入到一種“石我兩忘”的境界之中了。忽然,孟瑭感覺腳下一斜一墊,低頭看去,原來自己踩到了女孩的皮靴上,白色靴面上,頓時留下了自己的鞋印。
孟瑭連聲說着對不起,向女孩陪着笑臉,顯出兩個瀟灑而率真的酒窩。女孩摘掉兩邊耳朵上的耳機,甩甩頭髮,一臉疑惑地看着孟瑭,“你說什麼,我剛纔聽歌呢,沒聽着。”孟瑭用手朝下指着女孩的白靴,女孩笑了,從斜挎在肩的亞麻蠟染梯形包裡,掏出一包紙巾,自己擦拭了起來,並對孟瑭說:“謝謝……”
孟瑭有些尷尬,不曉得女孩是故意裝糊塗,在調侃譏諷自己,還是真的沒感覺到白靴被自己踩了一腳。
這時,女孩的手機響了,她朝手機屏幕上親了一下,按下接聽鍵,“爸,你猜我現在在幹什麼?我在一家賭石俱樂部裡賭石呢……嗯,我知道,有重要信息了,我會給你發信息的……哎呀,你別那麼囉嗦好不好……行行行,我知道了……”
女孩打完電話了,見孟瑭還站在她跟前,睫毛一眨,“你還有什麼事兒?”
“沒……沒什麼事兒……”孟瑭低頭捏捏鼻子,“我就是想說,你的靴子是我踩髒的……”
女孩的頭仰起來了,毛忽閃閃的大眼睛盯着孟瑭,“噢,原來這樣啊……行,那你現在把這張紙巾,扔到那邊的垃圾桶裡去。”
孟瑭接過紙巾,朝垃圾桶走去,走了幾步,一回頭,見女孩也在回頭看他,孟瑭笑了一下,女孩也微微笑着,停頓了一下,繼而捂着嘴巴笑,笑得右鬢上那條小辮如一隻活蹦亂跳的小雀……
暗料區的石頭非常多,小者如拳頭,中者似冬瓜,大者像臥獸!每塊石頭前都有一塊綠底紅字的小塑料牌,上面寫着對應原始的低價和編號。賭石客若看中某塊原石,只須按一下編號牌,立刻便會有服務人員前來,爲你服務。當遇到一塊原石,被幾個賭石客看中的情況時,則需要進行競拍了,誰出的價最高,誰拿走原石。
孟瑭第一次“實彈射擊”,自然不敢貿然摳動扳機,一則是他想給自己開個“賭石大運頭”,二則他只有區區5萬元的“子彈費”,一旦射失,便會陷入“空槍對靶”的窘境。
孟瑭觀察着一些賭石客的賭石過程,從他們用聚光手電筒照原石,到決意購買,再到相互競拍出價,直至最後的原石解切,孟瑭都在心中默默研究分析着這一切……
翡翠原石的皮殼顏色形成,是兩種地質作用的綜合而致:即由翡翠外部氧化作用使鐵的氫氧化物,滲透到翡翠皮面的細小微裂隙中,再與表皮下正在氧化的雜質元素,相互作用的結果。根據皮殼顏色、緻密程度、光潤度、凸凹度,大致可估計出翡翠原料內部的色彩、水頭好壞、地的好壞、種的老嫩及裂綹的多少。如皮上表現緻密細潤,通常顯示其內部透明度好雜質少,皮表面表現爲不明顯之苔狀物,常反映顯示其內可能有綠,皮面凸凹不平粗糙者,顯示其內裂綹多,質地疏鬆、水差。翡翠皮上顏色變化大,且有黑癬之類的條帶斑塊者,就有綠出現的可能。黑皮烏沙含鐵等雜質很多,即使其內有綠,絕大多數爲偏藍的綠。黃白沙皮上水後有手感細沙脫落者,一般水頭較足。褐色皮稱之黃鱔皮,一般種很老,若皮細嫩並見苔狀及黑色、白色蟒帶覆蓋,則其內不但水好,且極有可能出高翠。
孟瑭將這些“累積經驗”,對照於各位賭石客的賭石過程,均得到了一一驗證,併產生出許多新鮮的感悟與心得。現在,他所要做的,就是進入“實彈射擊”了。
15
孟瑭看中了一塊洋芋皮翡翠原石:皮殼細潤,色澤黃而略略透亮,用手撫摸之,似觸到北方的那種大洋芋,而拿起來掂量,卻又十分沉重!其個頭大小如一個普通甜瓜,報價8千9百元!
孟瑭掏出隨身攜帶的聚光手電筒,左手掌呈半圍狀,放在洋芋皮原石的中腰之上,右手打開聚光手電筒,先遠遠射出一束光,眼睛卻湊近去看,而後慢慢調整手電筒與原石皮殼的距離,逐步靠近……當手電筒的前筒完全貼在原石皮殼上時,左手完全圍掩過來,右手朝一側一扳,使手電筒的前筒筒面與原石皮殼,呈35°左右的夾角,眼睛緊緊湊到夾角之中,去仔細地觀察手電光中反映出來的色蘊。
孟瑭看見細潤的洋芋皮皮殼上,隱隱地透出一絲綠光,左手翻蓋過來多一些,綠光便渾厚持重一些,若左手稍稍遠離開去,綠光又呈現出潤朗秀潤一些……這充分說明:洋芋皮原石內中生出了翠,且玉質十分細膩,出翠深度與皮殼相距不遠,中間極少絮雲;同時,又說明翠色雖正,但種的發育或許生嫩一些,地興許也就弱些;現在,最大的“賭石節點”是:翠色吃進原石多還是少,吃厚還是吃薄,倘若吃厚,依其個體大小分析,順翠色分佈的渾全程度看,完全可以解出三副以上的“外圓內平”的手鐲;如若吃薄,恐怕只能勉強解出一個“片片糖”來,做界面和小吊飾都將十分緊張,更何況其種與地,相對生而嫩,翠色也呈蝗翅綠意,縱然是水頭光亮,無甚裂綹,其價值也高不到哪裡去……
孟瑭現在終於明白了:賭石真是一種“手眼心打架,石與人對話”的超級煎熬、磨礪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要耗散掉太多的精力:當憑意虛賭到一定程度,進入“賭石節點”上時,人的大腦也許已極爲疲憊,但同時又充滿亢奮,在亢奮中,又充滿憂慮、憧憬、自信或自卑、堅毅或脆弱。那一刻裡,人的手、眼、心在冥冥中相互纏鬥,膠着,死磕;而石頭似乎在對人說話,一會兒是一個聲音,一會兒又是另一個聲音,再一會兒,兩種聲音又扭纏爲一股繩,反覆抽打着人的每一根神經!人的頭腦中,因此會出現很多的畫面,旋轉,飄移,抖動,繼而分成黑白與彩色的兩派,生生掛在人的眼簾之前,似鐘擺一般,一左一右,不停擺動……
武林江湖中的絕頂高手,不畏懼於刀光劍影時的搏殺,不畏懼於狹路相逢時的列勢與蓄神,而時常在一個人時,畏懼於自我武功境界與現實江湖、理想江湖之間的一番自我心理較量。周伯通左右手互博,考量着他的極高武功修爲,鍛煉出他的“一人成無數人”的無招之大招……那麼,賭石亦是如此……
孟瑭熄滅了聚光手電筒,索性連雙眼也閉了,默想起師父高秉魁所講的“減肥、還童、對抗”的感悟理論。於是,再次睜開眼睛,以“陌生的眼光看待熟悉的東西”,對自己說:賭石節點最終就在吃厚與吃薄之間糾結着,種、地稍有變數,但翠色卻可以保障,個體大小對應於8千9百元的報價——說到底,這是一塊“可賭值”在8分以上的石頭!
孟瑭將聚光手電筒裝起來,用手摸了摸洋芋皮原石,決定要賭它了!
孟瑭轉過身來,正要去按下編號牌時,卻聽見編號牌旁邊的小指示燈,“嘀”地響了一聲……孟瑭一怔之間,才曉得了:原來,剛纔遇見的那位穿白靴的女孩,也對這塊洋芋皮原石產生了興趣,並且“先下手爲強”了……
女孩朝上吹出一口氣,使得齊齊一條線的劉海,一絲絲吹揚而起,又一根根垂落而下,她高昂着頭,似高傲的公主一般,唯有脣角掛帶着笑意,看向孟瑭。
孟瑭捏了捏自己的鼻子,淡淡一笑,對女孩說:“你也對這塊石頭感興趣啊?”
女孩撇着嘴巴,點點頭,劉海一抖一抖的,“興你感興趣,就不興別人感興趣了?”
服務人員走了過來,見是兩個人對這塊洋芋皮原石感興趣,按照規則,便要進行“暗料明拍”了。孟瑭和女孩都先交了8千9百元的“競拍保證金”,而後便開始了“正面PK”。
孟瑭心裡盤算過的,這塊洋芋皮原石,其“可賭值”在8分以上,那麼,8千9百元的底價,還算是一個很“仁義”的價格,是有很大的“上揚空間”的。
女孩壓根就沒有多看洋芋皮原石几眼,倒是時不時地盯着孟瑭看,孟瑭心說:你對原石都瞭解不夠,卻來和我湊熱鬧,這分明是“借人眼”的行爲嘛!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人家既然願意借你的眼睛,也說明人家對你的賭石眼光,持肯定態度。想到這些,孟瑭竟有了些小小的得意……
“9千5。”女孩先報出了一個“緩升價”。孟瑭毫不猶豫地喊出“1萬!”
“1萬5”——“2萬”——“2萬8”——“3萬5……”當孟瑭喊到3萬5時,女孩笑了笑,沒有繼續緊跟上去,孟瑭便伸手去摸洋芋皮原石,開始考慮:是當場解切呢,還是拿回去讓師父來解切……
“5萬——”女孩忽然喊出一個價,令孟瑭吃驚不小,一是因爲這是他的“子彈極限數”,二是他覺得這塊洋芋皮原石若賭到5萬元的話,就不是很值當了,畢竟不能去做那種“拿坦克碾螞蟻”的事情嘛!
女孩順利地拿到洋芋皮原石,服務人員便問她:是在這裡當場解切呢,還是自己拿回去解切,或者“守石”?女孩說,就在這裡切開吧……
女孩帶着洋芋皮原石到了解石區,孟瑭也跟了過去,雖然他未得石頭,但對其解切結果,一樣是掛念在心的。
第一刀薄薄切下,原石裡顯現出那種近似於西瓜皮的翠色,水頭也透亮無比,女孩很高興,孟瑭亦很欣慰。
第二刀順勢再切,翠色依舊,但仍舊沒有尋出“石玉契合面”,也就是說:至此,仍然無法斷定翠色是吃薄還是吃厚,必須接着解切。
第三刀解切完,孟瑭失望之極:洋芋皮原石的翠色,最終還是吃薄了,留下一個不溫不火的“片片糖”。倘若是以8千9百的底價直接賭來的話,輔以好的雕工和計算師傅,興許能保平,甚至略有小漲,但現在以5萬賭來,則算是解垮無疑了!
孟瑭爲女孩感到惋惜,也深深地自責着,倘若自己以3萬5的價格,將這個洋芋皮原石賭來,現在,自己又是怎樣的心境呢?唉,神仙難斷寸玉,賭石的誘惑與殘酷,恰恰便在這一線之間吧!
孟瑭第一次“實彈射擊”,居然是一個“不敗而敗”的結果,孟瑭心中有些失落,有些糾結,但同時也有些慶幸,有些迷惘……
孟瑭走到飲水機旁邊,接了一大杯水,“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將空杯子在手裡捏得“嘎吱嘎吱”地響,心中默默地分析着自己剛纔的賭石過程。這時,郭寶川走了過來,坐在孟瑭身旁,將胳膊搭在孟瑭肩膀上,說:“孟瑭,咋不去玩幾塊原石呢?”
孟瑭一笑,“呵呵,郭伯伯,以後我來玩的時間多着呢,到時候讓你們的送水工,要多準備些純淨水呢!”
郭寶川聽得哈哈大笑,“年輕人嘛,要有一股子闖勁,該出手時就出手,頭破血流不認輸,年輕,就是一切!歡迎你常來玩石頭啊……”
孟瑭出了賭石俱樂部大門,剛走到停車場,忽然感覺背後有人拍了他一下,轉頭一看,竟是那個女孩。
“喂,你上哪兒去?”女孩眉頭皺着,問孟瑭。
這一句話猶如天外飛仙,來得生猛而突然,孟瑭便想:我與你素昧平生,我上哪兒去,你幹嗎來問呢?
儘管心中如此想着,但孟瑭依舊裝作懵懵乎乎的樣子,捏着自己鼻子,笑着。
“我就知道你是他們的托兒!”女孩憤憤着,歪着頭來看孟瑭,“你與他們合謀好了,等着讓我去輸錢的……”
這……這都哪兒跟哪兒啊?孟瑭哭笑不得,也不知如何來解釋了。心中卻在說:我先去賭石的,你是後來來的,我又沒有死拉硬拽你,憑啥說我是賭石的托兒?
“我問你,你是不是和這兒的老闆很熟?你們是不是剛纔還在那兒有說有笑?”
敢情是因爲這個啊?孟瑭欲辯無言,索性打算沉默到底了。
“沒話說了吧?”女孩眼珠子轉了轉,說:“你是托兒也好,不是托兒也好,反正你是沒話說了。如果你是托兒,你就繼續託我去賭石,看看到底能把我託到多深的溝裡去;如果你不是托兒,那你也得跟我進去再賭一賭石頭,讓我吃了大虧之後,多少嚐到些甜頭,不至於讓我從此見石色變,徹底一蹶不振啊……是托兒不是托兒,你看着辦吧!”
我的天啦!女孩操一口北方普通話,說起話來比網絡遊戲裡的射擊高手還迅猛,噼裡啪啦一陣,把孟瑭聽得暈暈乎乎。
這時,孟瑭的手機響了起來!謝天謝地,孟瑭終於可以找一個離開的藉口了。誰知孟瑭一接聽,卻臉色大變——師父高秉魁在電話那邊說,孟瑭母親突然腹痛不止,現在已經被送到了市醫院……
孟瑭雙眉緊皺一起,心急如焚,環顧四周,希望趕緊來一輛出租車,可是,到賭石俱樂部來的人,多是開私家車的,有幾個像孟瑭這樣打出租車來的?
孟瑭一圈圈地轉着,女孩也跟着轉了幾圈,末了,她的表情也異常嚴肅起來,說:“你有急事吧?走,我開車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