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
?拿婚禮來說—陶健方處處表現出過份的強勢(或者該說過份的草率?),相對的,她找不到被尊重的感覺。整個婚禮的過程不過幾分鐘,不僅缺乏婚紗和鮮花,更沒有雙方親友在場給予祝福。唯一值得額首稱慶的是他沒有忘記準備婚戒且戒指也還算適合手指。
說沒有受傷的感覺是騙人的。由婚禮的不夠隆重,便不難理解陶健方對這樁婚姻的看法,而不受重視的婚禮和人的受不受重視是成正比的,她確信她只是他名義上的另一半,而他的腦裡和內心,仍眷戀着另一個女人。
不然,他不會在新婚的第一天,就丟下她獨守一扇窗子直到日暮黃昏斜;不然,他不會放任她獨自一人吃着精明的傭人們精心準備的新婚晚餐;當然,她也不會像之前守着公寓一樣,再次體會一次被寂寞的夜晚吞噬的椎心感覺。
一旦部落裡身爲頭目的父親知道了她的“不告而婚”時,不曉得會有什麼反應?
父親一向以她爲榮爲傲,她從不像許多原住民父親那般的淺見,他不僅供她上大學,還鼓勵她修碩士,他最衷心的盼望是她找到一個適當的對象,同時,能在部落裡把她的婚禮辦得風風光光。如同父親一直強調的,她至少是個山地公主,怎能寒傖!
霍鬆是父親中意的女婿人選,他黑黑壯壯的,脾氣尚可,笑起來一口白牙,是部族裡的勇士之一。可惜高學歷替她帶來了更寬闊的視野,她不是不肩於父親選擇的眼光,而是更懂得了追隨自己的心去做選擇。
只是,瞧!她究竟替自己選擇了什麼?一個她深愛、卻對她只有肉體慾望的男人。
忘了曾在哪裡讀過這樣一句話——在人生的海洋之中,最痛快的是獨斷獨流,但最悲慘的卻是無岸回頭。
她真的是無岸回頭了,曾經,在經歷了某件教她惡夢連連了好幾年的悲慘事件之後,她一度以爲自己不可能愛上某個男人,尤其像大陶那種渾身都會氣息的男人。因爲她根深蒂固地認定了都市男人的墮落與卑劣,可是諷刺的是,爲了某個理念她不得不回到都市工作,又因爲工作而不得不接觸陶健方,並且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他的感情之網。
她不是不曾壓抑感情的擴散外放,她一直做着一身壓抑自己熱情天性的表面僞裝,一身毫無美麗與曲線可言,老姑婆似的僞裝,可是那層僞裝終究還是被陶健方撕去並揭露出來!
如果沒有,那麼,她的人生會有什麼不同?
最近她更常想到——陶健方和她以最真實甚至以最原始的面貌相對的。
假使沒有,如果沒有……
深深地綣入沙發裡,她的眼睛不覺佇留在較遠處。泳池內的那泓深藍,正被明亮燦然的球形燈照得幽幽恍恍,而她的思緒,也不知不覺、幽幽恍恍地被帶回,那使得她原本黯淡晦澀的世界倏忽光亮了起來的一夜……
刷開房門並扭亮電燈,陶健方踏入他和依娜同居了將近兩年卻即將退租的公寓裡,做最後的一番巡禮。
他從不認爲自己會念舊到重回一幢公寓來緬懷……某些事,何況依娜已經成了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即使要緬懷兩人的同居歲月,這一刻也不算合適。
今夜是他的新婚夜,他卻走出自家的豪華別墅,避開了他的新婚妻子。不可諱言,他是想沉澱一下自己飛揚浮躁的心情。
或許,他是不甘心何旖旎的叛情與臨陣倒戈,但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會驟下和依娜結婚的決定。這個決定匆促到他沒有後悔的餘地,也蠻橫到迫使依娜沒有後退的餘力。而即使明知依娜可能偏好金錢地位更甚於偏好他,他還是執意不悔地娶了她。
爲什麼?
是的,爲什麼?這倒是個值得他在新婚之夜好好思索的問題!
不可諱言,依娜對他有很大的吸引力。她的憤世嫉俗與他相當,卻比他多了一份神秘與孤高。
她引起了他的好奇,而這股好奇因爲他對她的瞭解並沒有與日俱增,而增加。
他好奇她究竟在僞裝什麼?又是爲了什麼而僞裝?爲什麼在人前的她和在人後的她有那麼大的差異?那麼的表裡不一?
哪一個纔是真正的唐依娜?幹練的?刻板的?或者是狂野的?熱情的?好諷刺的?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她都是矛盾的。
而這令他不覺回想起兩年多以前的!
,某位戴着蝶型面具,穿着黃色緊身上衣與黑色蓬裙,披散一頭狂野鬈髮的西班牙女郎,突兀的躍入他的眼簾,並以一曲激越悠揚的弗朗明哥舞蹈,蠱惑了他!
,西班牙女郎在他的西裝上衣的口袋裡插上一朵激豔的黃玫瑰,,她比在他襟上綻放的那朵黃玫瑰更嬌媚千百倍,——咳,……
,是國曆的除夕夜呢!
熱鬧蒸騰的臺北盆地卻被一波強力的寒流籠罩着,馬路上的熙攘人羣都瑟縮着行走,與深怕攏得不夠密實的大衣或外套緊緊的相依爲命。
但那棟隸屬於“陶氏”企業的“聚英大樓”的頂樓里正洋溢着一股無畏寒流的熱烈氣氛。
一個繽紛熱鬧的跨年員工晚會,一個收納各個時空衆生相的化裝舞會,一個有美食、有獎品,有吃有摸又有抓的同樂晚會……反正隨人家怎麼編派,這都是一個很歡樂、氣氛很High的場合。
不過當然,偶爾可以聽見業務部的A先生恭維着企劃部的C小姐那一身“毒藤女”的妝扮很有創意,她一身髒髒的紅和綠。另外,偶爾還可以聽到B小姐和D小姐和E小姐和……反正是一票五顏六色、七嘴八舌的女人,佔據着一隅,樂此不疲地玩着猜謎遊戲,她們臆測着每個面具底下的真實身份。
像有神助似的,能猜的,她們幾乎全猜對了。但其實也沒有想象中的難。例如那個一身詹姆士龐德髮型與西裝、附加一隻007提箱,又像隨時可以吻上某個美女或掏出一把手槍的風流儒雅酷男士,八九不離十,鐵定是她們的老闆陶健方。
也幸好,現場將近兩百名女性員工沒有哪個有膽扮演龐德女郎,否則還真有場好戲可看。
不過,有一號人物沒有出席這個盛會,似乎令這羣唯恐天下不亂的小姐們大失所望。
打一開始,她們就私底下猜測着老闆最得意的助手——那位芳齡二十五、做事認真負責、精明幹練,卻老是打扮老氣橫秋,端莊的像一隻翻不倒的水缸的唐秘書,究竟會以什麼模樣出現在舞會上?但經過再三的目測、商量,她們都看不出唐依娜曾現身舞會現場。另外,或許基於一種彼此心照不宣的酸葡萄心理,她們都認定光有工作效率卻缺乏曝光能力的唐依娜,是因爲某種自卑或故步自封的理由,纔不想再來參與這個更凸顯她的老成與格格不入的舞會。
“也許,她不曉得該怎麼打扮自己?”B小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