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公主曾經在安陽跟邱晨有過一段齟齬,再往前,福安公主還曾覬覦過秦錚,想嫁給秦錚而沒能成事。邱晨嫁入京城之始,也曾經擔心會在某些場合受到這位剽悍公主的爲難,但比較意外的是,這位福安公主似乎不怎麼在京城停留,得了特許的她更多時候都是悠遊在外,邱晨就是在長樂長公主身邊見過福安公主一回,雖然有一兩句冷言冷語,卻遠遠談不上故意讓邱晨難堪的地步。讓邱晨甚至有些懷疑,衆口鑠金,關於福安公主的評價是不是也有些過於誇大?還是說,福安公主並沒有傳說中那麼在乎秦錚?!
再以後,邱晨進宮參加朝見,或者在勳貴圈子裡的交接飲宴,再沒見過福安公主,偶爾聽過兩次,說剽悍的福安公主去了江南,後來又聽到一回說福安公主去了奴兒干……
沒聽到過這位公主回京,怎麼突然闖到她的家裡來了?這都三四年了,之前即使有舊怨,也不該這會讓纔來找她算賬啊!
心中驚訝疑惑的邱晨很有女主人自覺,起身安慰兩名客人,“你們且坐,我出去看看!”
說着話,邱晨要了斗篷就往外走,也沒注意到聽到通報後雲濟琛和廖文清兩人的表情瞬間遽變,雲濟琛幸災樂禍和提醒,廖文清的臉上則是窘迫和羞惱,不管怎樣,這兩人臉上都沒有驚訝,似乎對福安公主的到來早有預料一般。
邱晨行動力很強,一句話落下,已經裹了斗篷走了出去。
從溫暖如春的室內走出來,迎面一陣寒風吹過來,讓邱晨略略停了下腳步,下意識地裹了裹身上的斗篷,這才重新提步往外走。沒走幾步,迎面就遇上一羣人氣勢洶洶地衝了進來,幾個門子護衛神情戒備地圍攏在周邊,卻不敢動手,倒有些像是護送……而他們中間帶着幾個丫頭婆子,一臉盛氣凌人的不是別個,正是傳說中剽悍無匹的公主福安。
見到福安公主,邱晨停了腳步。
福安公主也看到了邱晨,臉上閃過一絲冷笑之後,腳步不停,直衝衝地走到邱晨面前,這才停步,微微仰着頭,用俯視的角度睨着邱晨道:“閃開!”
邱晨臉上展開一抹燦爛的笑,一邊曲膝見禮,一邊驚喜無限地道:“安寧見過福安公主。不知哪陣香風將公主玉駕吹到寒舍啊?真是蓬蓽生輝,三生有幸吶!”
福安公主剛剛隱有風雷的臉上緩和了些,帶了些興味居高臨下地睨着邱晨,微微彎着嘴角露出一抹嘲諷的笑來,淡淡道:“多日不見,當年只會撒潑打人的莊戶女,也學得巧舌如簧了!”
說完,不等邱晨回話,福安公主斂了表情,徑直道:“今兒,我不是爲你而來,你也別管我作甚,趕緊讓開!”
跑到人家家裡來,還這般囂張跋扈,還真不枉她的最剽悍公主名聲!
邱晨臉上仍舊掛着笑容,眼神卻冷了下來,仍舊挺直腰板巋然而立地擋在福安公主面前,微笑道:“公主有何事,不妨讓臣妾去做,公主千金玉體尊貴無比,在我靖北侯府上,若是有個差池閃失,我們夫妻可擔待不起吶。”
福安公主臉上的冷笑都不見了,盯着邱晨道:“你這是要以下犯上忤逆麼?”
邱晨曲膝微笑道:“公主誤會了,臣妾不敢。只是公主畢竟到了臣妾府上,來者就是客,作爲主人若是怠慢了貴客,可就不止是讓人笑話了!”
嫣然一笑,邱晨不等福安公主回話,又接着道:“既然公主到了臣妾府上,還有一句話‘客隨主便,爲客之道’,想必公主是知道的。”
客隨主便是爲客之道,下一句就是惡客乘(cheng,四聲)主,還有一句是‘喧賓奪主’,可都是無禮之舉,招人討厭的。
福安公主被邱晨這麼一番連打帶消,氣極反笑,挑着眉,正視着邱晨道:“呵呵,還果真是練出來的,這嘴巴還真是舌燦蓮花了!……不過,今兒本宮還就做一回惡客了,你又能把本宮怎樣?諒你也不敢有何違逆之舉!哼,讓開!”
邱晨平靜地看着福安公主,臉上的笑容不變,卻淡了許多,眼睛中更是一絲笑意都不見,淡淡地開口道:“不論是公主還是誰,總得遵規守法,昭昭日月,朗朗乾坤,您貴爲公主,也不能無端闖入我府上恣意任性。公主若是友善來訪,我自當掃榻倒履相迎;若是上門的惡客,少不得就要得罪了。”
福安公主徹底惱了,盯着邱晨緩緩舉起手來,一邊咬牙道:“你讓不讓?”
邱晨神色不動,身體不動,連腰板兒都挺直如舊,沒有絲毫的佝僂躲避之意。秦禮帶着護衛門子們也匆忙守護到邱晨身側,以防備對面的剽悍公主做出什麼傷害夫人的舉動。眼看着就要撕破臉,邱晨就聽到身後有個清越的男聲帶着惱怒道:“住手!”
邱晨微微一驚,連忙轉身,想着勸廖文清避一避。畢竟,廖文清不過是商戶出身,自己也沒有功名,福安公主想要對他怎樣太容易了,哪怕是當場讓人將廖文清打殺了,照兩人懸殊的身份,福安公主也不會有什麼,大不了受皇上幾句申飭。甚至,廖文清丟了命還落個忤逆之名,那可就是死都白死了。
只是,她的警告沒有出口,不是邱晨怕了福安公主膽怯了,卻是她看到了廖文清臉上的表情不對,不同於當初在安陽時的單純氣憤惱怒,惱怒氣憤仍在,卻在其中多了許多無奈和尷尬之意……這樣子,這樣子,好像是丈夫看到妻子丟人時那種又氣憤又惱怒,偏偏無奈中帶着一點點寵溺的模樣!
對,就是寵溺!
邱晨怕自己眼花看不清,眨了眨眼睛仔細看過去,竟然驚奇地在廖文清眼中看到了一絲寵溺!
跟兩位朋友一別經年,她突然覺得自己似乎錯過了什麼!
雲濟琛不聲不響的,連娶親的日子都定下了。而一直看似一潭死水的廖文清,似乎跟傳說中最剽悍最蠻橫的福安公主之間發生了許多她不知道的故事吶!
剛剛她了無所知的時候,每注意到廖文清的不同,也沒有注意到雲濟琛的表情變化中的異樣,這會兒,似有所覺後,邱晨再轉眼搜尋雲濟琛,就看到他就站在廖文清身後,露出大半個臉來,哪一張臉上滿滿的只有幸災樂禍和看熱鬧的興奮,卻沒有半點兒擔憂和焦慮。
邱晨眼睛一轉,隨即就有些惱怒了。這兩個人……虧得她還跟母雞一樣護在前頭!哼!
緩緩轉回頭,看到一貫盛氣凌人的福安公主這會兒竟然露出一抹羞赧之色,還略略帶了些她自己可能也不知道的嫵媚婉轉之意,完全忽略了她面前的邱晨和丫頭婆子一大幫子人,而是越過這些人全心全意地關注到慢慢走過來的那道灰色身影上。
之前,讓邱晨覺得有些寥落的廖文清,這會兒慢慢走過來,表情沒有太多變化,卻讓邱晨在那挺拔清瘦的身影上感受到了一種迥異於前的氣度……嗯,用一個詞形容,那就是‘男人味兒’!
邱晨記憶中的廖文清,最初是有一點點輕浮紈絝玩世不恭的,後來接觸的多了,熟悉了,瞭解到這個習慣了奢華,舉止有些輕浮的年輕人,其實心地不錯,懂得互相尊重,也聰慧靈敏,善於捕捉商機的同時,也沒有富家子慣有的那種眼高於頂……但綜合種種,仍舊不得不承認,廖文清在邱晨心目中多少有些‘男人味兒’不足,今兒,在分別幾年,極少相見的這一天,在遇到了福安公主之後,邱晨突然發現,廖文清不止是年齡增長了,也真真正正蛻變成了男人!
卡巴卡巴眼睛,邱晨看到雲濟琛對她戲謔一笑,邱晨咧咧嘴,也回了一個很勉強的笑,然後悄無聲息地退開,讓路!
她們一退開,福安公主睨了她一眼,露出一個得意的笑來。彷彿勝利的天鵝,轉眼看向走過來的廖文清,綻開一個燦爛中略帶些羞澀的笑容來,呼喚道:“惠成!”
廖文清,字惠成!
邱晨是知道的,卻只是聽廖家老大這麼叫過一回,其他時候,包括雲濟琛在內,都只是叫‘廖三’,她開始叫‘少東家’,後來叫‘文清’,從沒叫過惠成!以字稱呼,非親近之人不可。
嘖嘖,看不出來啊,原來都稱呼上字啦!廖文清還頂着一張死人臉,真是!
邱晨往後退,一路退到後邊,幾乎退到廊檐下去。雲濟琛無聲地走上來,走到邱晨身邊站住,低聲笑道:“不用怕!我們只需等着看就好!”
邱晨回頭瞥了雲濟琛一眼,沒好氣地,卻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道:“你還真是愛看熱鬧啊!”看完了一個又一個!
雲濟琛嘴角噙了一絲笑,注視着已經轉回頭去看向那邊的福安公主和廖文清,臉上的笑容已盡數斂去,眸子黑黑的,有光芒一閃而過。
他的眸子微微一閃,隨即轉眼看向另一邊。
福安公主跟廖文清已經面對面站住,廖文清面色無波,微微皺着眉頭,看着福安公主看了片刻,終究嘆了口氣,淡淡開口道:“你到這裡來作甚!”
似是詢問,卻沒有詢問的語氣。
福安公主眉頭一挑,勾着嘴角,心情愉悅起來:“我爲什麼不能來?說起來,我跟靖北侯和安寧郡主可都是舊識老友了,還沒到靖北侯府拜訪過呢,今兒不過是突然想起來,過來拜訪拜訪罷了!……怎地,你能來,還不允許我來了?”
廖文清抿了抿脣角,微微仰首默了一瞬,道:“公主玩笑了,廖某不過一介商戶,最是微末的存在,又有什麼膽子敢於冒犯公主。”
此話一頓,廖文清吸了口氣,俯首看着福安公主,壓低了聲音道:“廖某有得罪公主處,公主要殺要剮,廖某都悉聽尊便,洗淨了脖子等着。但請求公主不要牽連到廖某的朋友、家人,廖某銘感肺腑。”
福安公主挑着眉,緊緊盯着廖文清看了片刻,突然開口問道:“果真是任我處置?”
“大丈夫一言既出,再無悔改!”廖文清毅然道。
福安公主燦然一笑:“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說着話,福安公主轉身就走。根本沒有告知一聲的自覺。
邱晨咧嘴一笑,揚聲叫道:“福安公主這就離開麼?”
福安公主頓住腳步,回頭看着邱晨露出一個勝利的笑容來,“怎地,安寧郡主還要挽留本宮不成?”
“海……楊夫人!”廖文清有些擔憂地叫道。
邱晨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目光,迎着福安公主倏然一冷的目光慢悠悠走上前去,笑容恬淡輕悠,直到福安公主近前兩三步處,方纔停住腳步,微笑道:“福安公主可是貴客,平時請都請不到的,這會兒好不容易上門,就這麼讓公主走了,連杯茶也沒奉,傳出去,說不定靖北侯府就落個怠慢公主之責呢。”
福安公主挑着眉梢,似乎有些不耐道:“若是擔心我的人傳出消息去,大可不必……若是論責,你以爲你的安寧郡主能當的這麼順當麼?”後半句,福安公主壓低了聲音,似是耳語,僅僅只有她跟邱晨兩個人聽得到。
當年,在安陽,雙方衝突,甚至動了手。福安公主更是被雲濟琛和廖文清打發人扭送去了官府衙門……雖說不知者不罪,可若要強按一個不敬之罪,她們三個誰也逃不了。更別說,那以後,福安公主也沒再報復打壓……可見,這位雖表面上看似囂張跋扈,但本質並不是那種小肚雞腸、心胸狹窄、睚眥必報之人。這副爆炭脾氣,說白了,大半也是生在天家,金枝玉葉,被慣出來的。
不用福安公主提醒,邱晨也明白。不然,她也不敢這麼一而再地挑釁了。
邱晨也不示弱,盯着福安公主挑着脣角笑道:“公主是什麼人我並不在乎。但若是想讓人在乎,公主不妨柔軟一些。”總是一身刺跟刺蝟似的,沒人敢接近。
說完,邱晨後退一步,不卑不亢,客氣有理地讓着福安公主道:“既然福安公主不肯賞臉,那臣妾恭送公主!請!”
福安公主盯着邱晨看了片刻,收回目光,提步往外就走。邱晨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後一步,仿似再平常不過送客離開。
“不管你居心何在,我還是跟你道一聲謝!”福安公主腳步不停,連表情都沒變,淡淡地丟過來一句。
邱晨跟在她身後,看着她大紅色嵌了黑貂裘的皮裙沙沙地一動,那黑色貂皮只是微微地移動,裙角不說起伏翻動,甚至都看不出太大的動靜來,整個人腳步輕盈的有些像是漂行一般……再看她自己的裙角,哪怕是壓抑了腳步,自覺放穩用小碎步了,卻仍舊有些翻飛晃動,走得急了,白玉雙鸞佩壓腳甚至會跳起來……
沒有比較不覺什麼,有了比較,邱晨不由汗顏。
福安公主不管怎樣囂張跋扈,這舉動間潛移默化的貴族範兒,卻已經深刻進了骨髓。不像她,哪怕是跟着禮儀嬤嬤學再久,有些隨意閒散的習慣也已經根深蒂固,再也無法改變。
邱晨暗暗嘆息着,嘴上淡淡笑道:“公主不必客氣。我不過是好奇,廖三那樣看似好脾氣其實最執拗任性,遇強則強的人,若是遇上一個懂得示之以弱的繞指柔,會有什麼結果?”
福安公主冷哼了一聲,有寫刻意地不以爲意道:“除了生意,他以後怎樣都不是你能理會的。安寧郡主可不要忘了,你已是靖北侯夫人,已經跟靖北侯生子育女……說起來,我倒是真的有些失禮,忘記恭賀安寧郡主喜得三胞。果真是難得之喜。安寧郡主有福氣吶!”
“好說好說,多謝福安公主!”邱晨淡淡地客氣着。
再之後,兩個人誰也沒再說話,邱晨卻秉持禮數,一路將福安公主送到大門內,一輛頗爲寬大,卻沒有公主府銘記的車子停在那裡,福安公主在車下停住腳步,回頭看向邱晨,又飛快地掃了小花廳方向一眼,提起裙角踩着凳子上了車。
邱晨立在車下不遠處,恭恭敬敬地曲膝送別,然後目送着護衛、宮女嬤嬤們簇擁着福安公主的車子一路出了靖北侯府,一轉彎看不見了。
轉回來,廖文清和雲濟琛已經回到了小花廳內。看到邱晨進來,廖文清關切地目光就注視過來,見她表情無異,甚至微笑和暖恬靜,也就將到了嘴邊兒的關心話嚥了回去,只拱手道:“帶累你了!”
邱晨轉眼跟雲濟琛交換了個眼神,微微展顏一笑:“文清這話毫無來由,當初,還是因爲我的緣故,你們二人才得罪了公主。我都沒一再請罪,怎麼文清倒反過來跟我客氣了?你這是說我忘恩負義還是怎地?”
廖文清臉色一囧,連連否認道:“不是,不是,怎麼會……”
邱晨見他窘迫之色滿臉,也不忍心逼迫,隨即燦然一笑道:“既如此,那就別再說什麼了。剛剛咱們酒喝到一半被衝了,我讓人再置辦酒菜來,咱們再邊喝邊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