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甲冑鏗鏘聲響,是傔從們拔足跟了上來。
郭寧向他們擺了擺手:“不必,你們繼續守着宣華門。”
“那怎麼成?”倪一嚷了句。
郭寧哈哈笑道:“怎麼不成?去吧!”
他平時待人和氣,但人若在軍中,御下極嚴。當日在饋軍河營地,中軍轅門外隔三差五掛出的腦袋,便是證明。這會兒他看似輕描淡寫,可傔從們瞠目結舌之餘,竟不敢跟來。
城上城下數十數百人,便注視着郭寧慢慢踱步。
他站到宣華門外開闊地的中心,往左中右三個方向都看了看。然後先往左手邊去。
郭寧所部午時殺入城裡,擊殺胡沙虎,用了大半個時辰,完整控制宣曜門到皇宮這一線,也只用了一個時辰。
反倒是後來,中都城裡各方勢力一齊出面,清剿胡沙虎的部衆,足足用了一個時辰。這些勢力再陸續聚集到宣華門前,彼此扭扭捏捏地對峙着,又是一個時辰。
這會兒是夏秋之交,天黑的晚。
可架不住這些人動作太慢,這會兒天色已經黯淡了,又一個夜晚將要降臨。
昨天深夜裡,中都城裡經歷了少有的浩劫,數以萬計的兵馬往來廝殺。而在廝殺之餘,他們縱火、搶掠、屠殺、強姦、破壞。直到今天午時以後,城池裡才漸漸安定下來。
但是,這安定是長久的麼?還是說,到了夜晚,兵災又會暴起呢?
百姓們多半都說不清楚。他們只知道,領兵入城屠殺的,是右副元帥胡沙虎,他已經死了。可是後來……城裡依然一副亂哄哄的模樣,並沒有人出面恢復秩序。反倒是好些地痞乘火打劫,成羣結隊地破門而入,狂笑而出,肆意妄爲。
這局面,把所有人嚇得慌了。他們只能戰戰兢兢地躲藏在家裡,竭力把門板上得嚴實。哪怕天黑了,也沒有人敢點燈或起竈,唯恐亮光或煙氣引起了外人的注意。哪怕要哭泣,也只能躲在房間黑暗的角落裡,不敢發出聲音。
唯獨宣華門內外,燈火通明。
每一個城垛後,都有披甲的士卒打起了火把。
郭寧沿着城牆向北走,偶爾擡頭看看。
城牆上警戒的將士們有些擔心地看着自家主將,有人向郭寧揮揮手,郭寧也向他們揮揮手。
將士們當然是擔心的,眼前這古怪局面,郭寧忽然一個人行動,怎麼看,都不夠安全。
但郭寧並不緊張。
他是在沙場上出生入死過許多次的人,如果算上安州蘆葦蕩裡被伏擊那次,他是已經死過一次,然後再活轉回來的。經歷過那些以後,人的心態就會和原來不一樣。
郭寧眼裡的安全和危險,也和普通人眼裡的不一樣。
在他看來,這世上哪有絕對的安全可言。尤其是這種世道,越是求安全,越是謹慎,越容易進退失措,隨之陷入危險境地;而越是大膽,越是敢於做常人不敢做的事情,做常人不敢想的選擇,反而似危實安。
所以他纔會拉着河北的大豪們,控制着升王,來了個奇貨可居。當然,杜時升對他們舉的例子,那些曹操、高歡、宇文泰、李淵、朱溫云云,稍微有點過火。杜時升這老兒,骨子裡唯恐天下不亂,總想整事。
不過,那也沒什麼。
這樣的世道,敢想才能敢做,而一旦大膽決斷,大膽去做,就會發現,那些看似強大的,看似不可動搖的,其實早已搖搖欲墜,一推就倒。
而在這個過程中,那些自以爲是聰明人的,反而最好對付。
就如此刻,這幾方彼此忌憚,個個都想得太多,畏首畏尾,一個時辰了都沒動靜。其實有些事,有些利弊權衡,想一千遍一萬遍又能如何?郭寧根本不用跟着他們一起去想,他只要去做,就可以了。
郭寧非常確信,當自己有所行動的時候,這些人全都不足以阻礙。
當郭寧擡頭向本方士卒揮手的時候,術虎高琪和麾下的將校們也擡頭觀看。
他們見到,火光照耀下的城頭佈防井井有條,弓手,弩手,槍矛手各安其位,全無疏漏。時不時有軍官帶着巡城的隊伍經過,沿途沉聲喝令,小心戒備。
一支軍隊平日裡如此,已經很難得。而他們打了一場打勝仗,控制住了大金國的中樞,還能做到這個程度,那就更不容易了。
術虎高琪設身處地想想,大概非得縱容將士們擄掠一場才行,否則主將要遭人怨恨,以後說話都不好使。
而眼前這支兵馬竟能如此,說明兩點。一者,這支軍隊委實身經百戰,從上到下都經驗豐富之極;二者,這支軍隊有威望極高的統帥,能夠令行禁止。
術虎高琪適才已經遣人打探過郭寧的事蹟,而知道的多了,便愈發感慨,這昌州郭寧,不簡單!
再仔細想想,徒單鎰這老兒,在完顏左丞面前裝了幾年慫樣,其實竟有這樣的準備?數千人的精銳,竟然歸在一個白身的潰兵首領名下?這老兒倒也放心!
真是好氣魄,深不可測啊!
一時間,術虎高琪有些躑躅。他這會兒帶到中都城裡的,也不過萬人。這萬人已經是挑出的善戰部衆了,但他自己是統兵大將,只一眼就能看出,自家所部論精銳程度,論裝備,和此時據守宮城的數千人都有差距。
這樣的強兵,簡直和蒙古軍都有得一拼吧?
我部下這些兵將不是不能打,但……咳咳,十有八九打不贏。
而且,本元帥又不是胡沙虎那樣的瘋子。
朝堂上的起起落落,都是常事。我來中都,是要分肉吃,不是要把自己供出來給別人吃。所以,還是不能打,莫動刀把子,靠嘴皮子撈好處,纔是最好的。
看,那個殺死胡沙虎的人,那昌州郭寧不是來了麼?
孤身一人來的,倒也頗顯誠意。
看來此人也知道,不好在元帥右都監面前抖威風,哈哈。
不妨聽聽他想說什麼。
術虎高琪這麼想着,提前下了馬,看着郭寧走到近前,行了一禮。
“你便是術虎元帥麼?”
這話問得不太客氣,但眼前這人方纔親提兵馬辦下如此大事,氣勢正盛,倒也不好指責。
“正是本帥!”
術虎高琪矜持地點了點頭。
正想說幾句,卻聽郭寧很是理所當然地道:“既是術虎元帥便好。來,我帶你去見升王。”
這……
一時間,術虎高琪心中無數個念頭閃過。
去?還是不去?
果然是升王麼?看樣子,朝堂上的意見已經定了?
要我去拜見,這是徒單鎰的意思,還是升王的意思?
在場這麼多高官貴胄,別人都沒動,先叫的我,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想的太多太急,大股熱汗突然從額頭髮際冒出來,趟過了他的眉毛和睫毛,讓他的雙眼火辣辣生疼。
術虎高琪連忙用袖子擦了擦眼,卻見郭寧依然是一副理直氣壯模樣,還有些不耐煩:“術虎元帥,請跟我來!”
不是壞事!應該不是壞事!真要有什麼圖謀,這郭寧能是這副架勢?他不怕被我左右甲士一擁而上,砍成肉泥?
術虎高琪下定了決心。
他長長地喘了口氣:“好,好!郭……這個……”
郭寧身上全無朝廷職司,所以術虎高琪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稱呼,好在他急中生智,哈哈笑道:“六郎,我們同往!”
身後護衛首領慌忙低聲提醒:“元帥,不可輕動啊!”
術虎高琪瞥了他一眼,稍稍猶豫。
但他不願在郭寧面前丟了面子,也不願使得未來的皇帝、未來的朝廷頭號權臣認爲他跋扈,所以咬了咬牙:“無妨的,你們在這裡等着!”
兩人便一同折返回來。
郭寧倒是客氣,幾次搶前半步,作出引領的姿態。術虎高琪想着,自家反正都跟着來了,又何必擺架子?於是搶上前和郭寧並肩而行,還隨口攀談幾句,誇讚郭寧的戰功。
兩人這麼徐徐而來,折返回宣華門前。沿途經過之處,不少人都聽到了術虎高琪的話語,於是都問:“聽到了麼,這是昌州郭六郎!這人什麼來路?他和術虎元帥很熟悉嘛!”
距離稍遠處,徒單鎰看着郭寧大搖大擺走到術虎高琪所部之前,又帶着術虎高琪大搖大擺地出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術虎高琪是忽然來到中都攪局的,徒單鎰擔心這又是一個胡沙虎,所以打算諸事底定後,再應付此君。可現在……
“怎麼回事?”徒單鎰厲聲問道:“難道這郭寧……還是個說客嗎?”
重玄子也覺荒唐:“我看他好像沒說幾句話啊?術虎高琪這是中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