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們真不知道。
郭寧在獲得了濟南軍報以後,將之壓了三天,嚴令不得外泄。
在這三天裡,他快速、甚至有些急躁地推動着保伍制度,推動着士卒們和百姓們彼此熟悉、互相挑選,促使他們一起去挑選田地,一起辦理登記版籍的手續。
前日和昨日晚上,郭寧本人還專門帶了禮物,去看望幾名受尊重的老卒,許諾了日後的糧種,耕牛,還特地安排了場面,邀請最早組建保伍的軍民們吃了飯。
當然,各地的將校忽然折返海倉鎮軍議,這是瞞不過人的。有些經驗豐富的將士,會從中感覺到一絲緊張氣氛。
但這種緊張氣氛,沒有抵過每個人對美好生活的嚮往。郭寧給了將士們希望,他們就必然去抓緊時間落實這個希望。
短短數日之內,保伍制被快速地推進下去。
今天上午,郭寧才把蒙古軍攻佔濟南的消息散播開,讓都將以下乃至普通士卒們都知道。
於是百姓們也都知道了。
這時候,大部分的將士們,都已經挑選了自家所屬的蔭戶,不少將士已經和百姓們混得熟了。而百姓們也都已經挑選了田地,很多獲得田地的百姓難以壓抑心潮澎湃,連續幾個晚上沒有睡好,哪怕是在夢裡,也憧憬着開春以後耕種的場面。
但這時候,他們忽然聽說,將要打仗了?
胡驢子雙腿一軟,跌倒在地。
而許狗兒猛地把許豬兒拽回身邊,好像一鬆手,自家的弟弟就會消失不見。
這條筋骨粗壯的漢子猛然伏低了身體,顫聲問道:“蕭老爺,怎麼就要打仗了?”
蕭摩勒嘆了口氣:“濟南府知道麼?就在西面數百里!約莫五天前,蒙古軍攻佔了那裡,隨時可能深入山東。這不得打仗了?蒙古軍所到之處,從來都盡情屠殺……這一場,怕不容易!”
“蒙古?便是黑韃麼?”許狗兒顫聲問道。
“是啊……便是黑韃。不過,他們現在已經建了國,喚作大蒙古國了!這大蒙古國……極其厲害,極其兇殘!”
蕭摩勒是似鐵樣的契丹男兒,在軍中從來都剛毅非常,也素來不善言辭。但這會兒,眼前的書生和老農都是他自家的蔭戶,以後應當也會是親密的鄰里,他難免稍稍放鬆些,多說幾句。
他掀開袍服,讓別人看看他肚子上兩道可怖的疤痕:“看到了麼?這便是三年前被蒙古人砍的!當時腸子都快流出來了!”
放下袍服,他繼續道:“十幾年前,我的部落裡好男兒四百餘人,齊被籤軍到昌州。十幾年後,我自己身受重傷七次,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五次,而同部落的男兒,已經死得只剩下我一個了!三年前,昌州烏沙堡的數十萬大軍,如今也只剩下郭節帥所領的數千人……蒙古軍真是惡狼!他們已經兵臨濟南,之後,十有八九,會有惡戰!”
“可是……可是咱們剛選了地啊……”許狗兒看看蕭摩勒,再看看周客山,慌張地道:“咱們剛選了地,我還想着,要在田頭起個棚子呢……”
“你忙你的,有什麼相干?”蕭摩勒嘿嘿笑了兩聲:“我家節帥此前在河北塘泊裡,是打敗過蒙古軍的!如今無非再打一次!我們若打贏了,明年你們給我好好的種地,再多養幾隻羊,我好烤羊腿吃!若打輸了,嘿,大家是個死,你也別多想啦!”
許狗兒臉色灰敗,一時無語。
而胡驢兒掙扎着起身,大聲道:“快逃,此地不能留了!”
他這話一出,頓時周圍不少人響應:“快逃!快逃!”
原來他們談話的位置,就在營地前頭不遠,此時不少士卒都在向百姓們解釋將有徵戰。
這些將士們大都在北疆與蒙古人廝殺過,蒙古軍的恐怖,便如他們永遠難忘的噩夢一般,向百姓們訴說的時候,更難免誇張。這一來,吃驚的百姓們下意識地聚集,在營地門前簇擁了足足上百人。
蕭摩勒皺了皺眉,尚未言語,周客山大步出列,沉聲道:“別糊塗了,走不掉的!”
“什麼?”
“我聽說,蒙古軍以鐵騎縱橫,一日就能奔行數百里。他們真要殺入山東,這兩府十九州,處處烽煙,哪裡能活?你們這些人想跑,能跑到哪裡去?唯有郭節帥這裡……”
周客山轉向蕭摩勒:“蕭都將,郭節帥收容我等,又下了這麼大的工夫安排保伍,總不會想白忙吧?蒙古人雖然兇惡,節帥定能守住萊州的吧?”
這麼說着,周客山向蕭摩勒連連眨眼。
然而蕭摩勒真不是個會說話的。
他瞠目道:“我是信得過節帥,不過戰場廝殺的事,哪有一定的?”
“這……”
百姓們一時沮喪,又有人悉悉索索地說着,想要逃亡。可他們一來沒有食物,二來沒有可供逃亡的方向,三來,又無論如何都捨不得剛看中的田地……
“那可是好田啊!是能夠一代代傳下去的好田!”有人帶着哭腔高喊。
如果郭節帥從來沒有分田分地就好了,大家一鬨而散,全不牽掛,就算凍死、餓死在野地裡,那也是命數,沒什麼好說的。可現在,大家夥兒剛選中田畝,還都登記了簿冊!
從沒想過的美夢都快成真了,這叫人怎麼捨得放棄!
這些田,就是農人的命啊!
人叢中忽然有人道:“節度使不就住在屯堡裡麼?我們去問問!節度使老爺說能打贏,我們就不走,若打不贏,我們再逃不遲!”
這話立時引起了好些人的響應。他們從痛苦的糾結中掙扎出來,連連道:“對!能不能打贏蒙古人,我們得去問問節度使老爺!”
十人響應,百人響應。明明百姓們分散在海倉鎮周邊五六個營地,可也不知怎麼回事,須臾間,數千百姓都喊:“我們要見節度使!”
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百姓們大叫大嚷着,從各處聚集,匯成了灰黑色的洪流,沿着新修建的道路往屯堡方向涌去。
因爲從萊州各地收攏的糧秣物資都在海倉鎮,所以周邊屯駐的百姓也是最多。當他們全都聚攏,這聲勢太大了。
隨着百姓們急速前進,有些原本混在隊列裡的人,反而落到了後頭。而徐瑨抹着滿頭大汗,對身旁的阿魯罕道:“好了,我們把事辦成了,接着得看郭郎君的啦!”
蒙古人就在濟南,他們留給郭寧的時間,不會很充裕。
郭寧制定的保伍法,若要仔細地落實完善,五天時間也根本不夠。但要凝聚人心,郭寧必須抓緊時間去做。
好在一切都還順利,此時此刻,百姓們已經看到了利益,看到了未來。那麼,讓他們下定決心與定海軍共進退,就只差一點特殊的推動了。
至於具體的操作……
山東地方上,有徐汝賢這樣的豪傑人物,動輒威脅要煽動百姓,聚兵造反。其實會這種手段的,豈止萊州本地豪強?
這又不是什麼獨門秘訣。
河北塘泊間的好漢們與朝廷周旋對抗,也不是三年五載了。大家在朝廷眼裡,都曾是賊寇一流,慣用的手段都是差不多的。而天下間百姓們的想法,他們所求的東西,也都是差不多的。
此時數千百姓漸漸接近屯堡,後頭還有零零散散的人,從各處營地出來。
屯堡裡忽然響起了隆隆的鼓聲和震耳欲聾的號角聲,隨即又有數十面軍旗忽然高舉,重重堡壘墩臺上,無數甲士驟然現身。
百姓們稍稍一滯,屯堡內數十鐵騎叱吒馳出。
騎兵的威懾力,使得百姓們潮水般向兩側分開,而鐵騎直直地貫入人羣。隨着一聲呼喝,紅色的大纛潑剌剌地展開,大纛下一匹高大神駿的黃驃馬昂首嘶鳴,人立而起。
騎在馬上的,是一名年輕的將軍。
這人身材高大,面容瘦削,留着短髭,身披着一件青茸甲,而手上只有一根馬鞭。
百姓們有認得郭寧的,紛紛道:“這便是郭節度!郭節度來了!”
郭寧高聲喝問:“諸位要見我,是爲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