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餘騎在草原可算不上什麼力量。這些人跟着趙瑄北上,只是爲了基本的保護,甚至可以說,是縉山防禦使必須有的儀仗。而趙瑄也事前向他們交待,要他們不必管別的,多看護着點潛藏在商隊裡的呂樞。
結果別勒古臺動用了直屬黃金家族的精銳鐵騎強行控制庫區,這些人不敢稍有異動,誰又能想到,剎那分神之後,呂樞旋即失蹤?
雖說呂樞白龍魚服,確實難以照應,這二十餘人也可謂失職至極了。
大周的軍人待遇極高,相應的,軍法也甚是嚴苛。此番生出這樣的糟爛事,若不能全須全尾地找回呂樞,一行人回去以後怕是要遭嚴懲,恐怕腦袋也不穩當。
對這些久經沙場的好手來說,打仗身死其實不過如此,這麼多年血海翻騰,早就不在乎了。
過去數年裡,郭寧在軍中不斷灌輸這樣的觀念:好男兒殺敵立功,馬革裹屍,死後魂歸忠烈祠,受天下香火供奉,英名被萬民傳頌,與國同休,朝廷也必定優加撫卹家人,絕不辜負戰死的英雄。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男子漢大丈夫若不是死在戰場,而死在軍法之下,則成了公認的奇恥大辱。
掉了腦袋還不是最讓人擔心的。騎士們最擔心的是,萬一掉了腦袋以後家庭還被褫奪軍戶身份……那不是禍及家人幾輩子了嗎?
想到這種結果,他們人人的心裡便似一股邪火在燒。聽得盧五四言之鑿鑿,衆人立時按捺不住。
“好!既如此,咱們就衝一回,趕緊找回咱們的小公爺!”
騎兵們再不多言,各自披甲。他們帶的都是便於結束的輕甲,須臾間整頓完畢,反手抽馬,便持弓矢向前。
二十餘騎猛然突出,立刻就被營地裡的塔塔兒人發現了。
營地內外哨聲此起彼伏,有人趕緊衝向自己的馬匹,有人則折返回帳篷去拿武器。這些塔塔兒人敢在蒙古人眼皮底下胡來,膽子是不差的,作爲生長在馬背的牧人,日常的生活和戰爭、廝殺全然分不開,哪怕在鬆懈的時候,也能迅速進入到戰鬥狀態。
但他們之中特別善於騎術、射術的一批,昨晚氣沖沖地追趕那兩個逃人,直到現在才陸陸續續折返,剩下的人手面對着訓練有素的周軍騎士,全然難以應對。
憑着本能,上百個塔塔兒人很快聚集到一起,但他們的隊列十分混亂,有人沒有配馬鞍,有人拿着弓,卻不知道箭袋在哪裡,有人拿着剔肉的小刀揮舞兩下,最後俯身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棒。有幾個首領模樣的人揮動臂膀,連連呼喝着裝備齊全的人催馬到前頭。
此時奔出草甸的周軍騎兵們,見狀立即收攏自身的隊列。
大周控制縉山行省,重建北方三大招討司以後,對草原的試探從沒停歇。一方面各處都在鼓勵和草原的貿易,另一方面,進入草原的商賈稍微受點損失,就有騎兵立刻展開報復。
仇會洛、韓煊、趙決等大帥的部下精騎,都有輪番深入草原,突襲某個小部落的牧場,殺死或捉拿部落首領的經歷。趙瑄所在的縉山,是生意往來的中心地帶,也是持劍保衛生意規則的主力,這種小股部隊的突擊已經練得熟極而流。
他們發現塔塔兒人的混亂程度超過預期,更覺敵人隊列雜亂無章,到處都是破綻,立刻把鬆散隊形收束,準備強行突擊,一擊破敵。
騎兵首領一邊催馬,一邊大喝:“打散他們,立即抓人逼問!首先找回小公爺!”
隨着兩邊的距離急速接近,沉悶的弓弦震顫聲響。箭矢落在周軍騎兵前後左右的地面,便似時不時冒出一叢蘆葦。
但騎兵們壓根不在乎這些箭矢。
他們沒有穿着重甲,不能與蒙古軍的主力鐵騎正面對抗,但靠身上的輕甲,已經足夠應付塔塔兒人軟綿綿的騎弓;更不消說塔塔兒人射來的箭簇多半都是骨頭了。除非倒黴到被直接射中面門,否則根本沒什麼殺傷力可言。
二十餘名騎兵,合共身上帶了十幾支箭,有人悶哼一聲,但沒人落馬或是被射死。反倒是他們手裡的騎弓都是精品,射翻了好幾個塔塔兒人。
騎兵們距離營地越來越近,騎隊首領率先收起騎弓,拔出直刀。再這個瞬間,他從敵人眼裡看到了巨大的恐懼……
老實說,草原民族論兇蠻,真比尋常漢兒要強些,而且見慣了騎兵衝鋒,很少表現出這樣的恐懼感。
我這二十來人,這麼有威懾力嗎?騎隊首領瞬間覺得有點狐疑。
在催馬加速之前的瞬間,他下意識地偏過頭,看看左右和身後的同伴,隨即奮力勒馬。
見他這般動作,同伴們也同時勒馬,有人厲聲問道:“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隨即衆人一齊回頭。
在他們身後,更多的騎兵,將近一千騎兵如同洪流般涌來,他們身上骯髒的皮裘、灰色而健壯的馬匹、雜亂得像是橫生灌木的武器匯聚在一起,像是混濁的洪水一般喧囂吵鬧而來,就連清澈的天色彷彿都被這種鬧哄哄的景象給遮蔽出了。
“他孃的,這是蒙古人的五投下之衆。蒙古人要和我們放對了?”有一名騎兵惱怒地喝問。
另一名騎兵應道:“也好,死在戰場,怎麼都不冤。”
又有人驚怒交加:“咱們防禦使還在榷場裡呢!他老人家萬一……”
這時盧五四氣喘吁吁地催馬趕到,大聲道:“莫慌,他們是來剿殺塔塔兒人的!他們是也裡牙思的部下!”
“什麼?”
好幾名騎兵都迷糊了:“也裡牙思這廝,這麼巴結的麼?”
也裡牙思先前一直和大周做着生意,算是草原上一個很靠譜的合作者。但誰也不指望他在武力上給予大周什麼支持。雙方都明白,生意歸生意,無改於兩家在政治和軍事上的對抗,成吉思汗的西征結束之時,就是兩家撕破臉面,殺到你死我活之時。
但這會兒,也裡牙思所部居然長途奔襲了近百里,跑來幫着追剿?
便是縉山附近幾個早就依附大周的蒙古部落,辦事也積極不到這種程度,也裡牙思發了什麼瘋,竟然來了這一出?
騎兵們茫然的時候,蒙古人狂呼亂吼着越過了他們,往塔塔兒人的營地和隊列衝了過去。騎兵隊長這時候反應了過來,連聲喊道:“跟上!跟上!兵荒馬亂的,別讓他們誤傷了咱們的人!”
聽得這聲叫嚷,包括盧五四在內的所有人再度催馬,跟着蒙古人一齊衝向前頭。
裡許開外,也裡牙思看着他們,有些慶幸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有些事情,周軍騎兵一時想不明白,最好永遠也不明白,但也裡牙思是明白的。
昨天下午,也裡牙思的漢人寵妾李佐命又哭又鬧,滿帳篷地打滾,一會兒威脅要抹脖子上吊,一會兒抓了也裡牙思滿臉的血痕。也裡牙思起初揮掌便打,鬧騰到最後,他終於想清楚了一整樁的事:
周軍騎兵明擺着是追蹤某個重要人物而來,而在狗濼鹽場周邊時不時負責抓人綁票,給也裡牙思帶來些特殊利益的黑手,只有這股塔塔兒人部落。
這支塔塔兒人部落之所以能夠時常這麼幹,因爲他們本身就是也裡牙思的合作者,或者說是也裡牙思豢養的狗。
也裡牙思已經在別勒古臺手底下吃了大虧,丟了過去兩年裡日進斗金的財源;如果再因爲這種事情得罪了漢人,那以後的人生就再沒有期盼可言了。
最好最好,他也只是個被成吉思汗驅使着衝鋒陷陣的千戶,僅此而已。
他雖然一向都把生意託付給小妾李佐命,但又不是傻子,自己終究也是會盤算的。所以有個權衡,無論如何繞不過去:
與大周爲敵的所得,難道會比與大周爲友更多?
權衡以後,再看自家面臨的情形,也裡牙思就有了些新想法。
這樁生意本來是在暗中做的,也裡牙思自家有些心虛,不敢將之泄露於外。但別勒古臺來了這麼一手,大家便一起下了水,同樣都打算從漢商身上撈好處,誰也別說誰。
問題是,別勒古臺搶了財源還不夠,還殺了那麼多人!就算他是黃金家族的成員,就算成吉思汗回來,我也裡牙思在這上頭也要申辯!
就算成吉思汗一時回不來,我也裡牙思也得爲自家的利益爭取一次!
也裡牙思又摸了摸臉上橫七豎八的血痕,低聲對身邊一個百戶道:“你親自盯着,咱們殺進營地以後,立刻殺光知道內情的塔塔兒人。然後,想辦法找出那個失蹤的漢兒。我們需要這個人活着,用這個人來展現善意!我們要讓漢兒知道,草原上不只有居心叵測的狼,也有忠厚而善良的好朋友!”
“是!”百戶撥馬向前。
也裡牙思想了想,又對另一個百戶道:“你不用在這裡等,立刻帶人奔走,把這個消息傳出去……就說,漢兒有個貴人在草原失蹤,我也裡牙思帶人到處追蹤、援救,並且開出賞格,務必要保障這個漢兒朋友的安全!”
“是!”另一名百戶連連揮鞭,帶人離去。
數日之後,一個消息傳遍了草原東部,說大周國的一個年輕貴人隨同商隊到草原來,結果途中遭別勒古臺那顏無事生非,失蹤了。大周的報復迫在眉睫,也裡牙思千戶正想盡辦法找尋這個貴人,並答應所有人,只要把這個貴人安全地帶到他面前,他願意賞賜五十匹好馬,一千頭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