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戒!”
隨着張平亮一聲令下,輕騎兵們紛紛取下獵弓。有箭術出衆的,另一手拋開繮繩,揮掉皮質的手套,然後用五指夾着四支箭,隨時準備施展連珠箭的絕技。
這裡是蒙古高原的東南角,陰山、燕山和大興安嶺三道山脈的盡頭。大片大片的山巒和原野上的湖泊已經被騎兵們拋在了南方,比如野狐嶺,比如狗濼鹽池,又比如昨日裡經過的駱駝山和白海子。
自野狐嶺以北,蜿蜒曲折的山脈高處就很少見到人力修築的建築了,只能偶爾發現幾處軍營的遺蹟。
在數十年前,大金強盛的時候,這裡是大金軍隊出入草原的重要孔道。從開國時的名將完顏宗弼,到明昌年間允文允武的名臣夾谷清臣,都曾經率領精銳由此深入草原,逮一個不服從的部落大肆燒殺。
在王朝的核心武力強悍,將領又深通韜略的情況下,這是遏制草原民族壯大的最好辦法。可惜到後來女真人全都成了廢物,填充大金國軍隊的,成了從各地強迫來的漢兒。被迫從軍之人自然不會有很強的出擊意願,被連年苛剝的軍費也支撐不起能夠適應草原環境的裝備。所以,這一帶也就愈來愈少踏足了。
當暮色降臨的時候,將士們放眼四望,周邊地形起伏,到處是齊膝深的枯草,而枯草上覆蓋着灰白色的,厚薄不一的積雪。遠處靠近山脈處有連綿的林地,林木隨着嗚嗚北方輕輕搖晃着,發出沙沙的聲響,猶如一頭頭趴伏着的怪獸,正在小心地砥礪爪牙。
這一晚的夜色很黑,星月之光也黯淡,再過半個時辰,應該就會伸手不見五指。這會是將士們最好的掩護。
張平亮等人這會兒接受的,是第二輪的斥候任務。他們在野狐嶺接到命令以後,先是一路往西,兜到白水泊附近沒有發現大股的蒙古騎兵,甩脫一些小股騎兵的糾纏之後,又沿着山脈和丘陵地帶兜轉向東北方向。
在此過程中,天氣越來越寒冷,環境越來越惡劣,而戰鬥卻越來越頻繁。一股又一股的異族騎兵像是不要命一樣,越來越緊密地與張平亮所部糾纏廝殺到一處。騎隊在兩三天裡損失了二十餘名好手,佔到此行總人數的四成了。張平亮不得不選擇白天藉着丘陵或叢林藏身,夜晚再繼續行軍。
前頭傳來兩短兩長的鳥鳴聲,有節奏地重複了兩遍。
騎兵們普遍放鬆了下來,前頭是安全的,可以休息一晚。
“咱們應該已經穿過韃子哨騎密集的方向,再往前,或許就能找到敵人主力所在了。”張平亮的得力助手山雞說:“不過,這也算衝進了敵人包圍圈裡。”
張平亮微笑道:“咱們做斥候的,原就該深入敵後。何況韃子的包圍圈挺稀鬆的,不算什麼,再過兩天,咱們就調頭回去好好休整。”
身旁衆軍官都輕輕點頭。
大軍出塞以來,蒙古軍主力一直沒有出現,顯然是想重施故伎,用地理和氣候兩大優勢來折磨對手。但大家對此都很從容,因爲軍隊這一次北上,攜帶的物資實在太充裕了。大家出來哨探一次,辛苦十天,回去以後該有的什麼都有,一點也不用發愁。
軍官們說話的時候,其他騎兵們找到了一個窪地。人們沒有生火,完全是靠着平日裡訓練的默契,在黑暗中控制坐騎攏成圓形。只用特定的唿哨聲傳遞信息。
將士們的神態都有些疲憊,也帶着點懶散。他們在深夜裡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着,軍官們也不太禁止,現在並沒有明令靜默行軍,所以不必多管這個閒事。
張平亮的另一個部下,外號叫做猴子的軍官拍了拍腦門:“對了,今天半路上抓的那個蒙古騎兵,要不要拷問?”
張平亮點頭:“我差點忘了,帶過來吧!”
猴子轉身去提人,轉身的同時他隨口提了句:“那黑韃子的一身瘊子甲不錯,審完宰了以後,得把甲冑剝下來。”
其實抓住俘虜以後,應該先剝掉甲冑的。但白天撞上的那隊蒙古騎兵打着硬探的主意,廝殺甚是猛烈,所以將士們且戰且退,競沒顧上。
這瘊子甲,張平亮本來不知道。還是第一次出哨回返,檢視繳獲的時候,無意見取了一件出來,被一個參謀官認出的。那參謀官是汪世顯部下的同族舊人,鞏昌府出身,很熟悉夏國的武備。
據他說,這瘊子甲產自於夏國,其鐵色青黑,瑩徹可鑑毛髮,柔薄而韌,是鐵甲中的上品。尤其這甲冑在鍛造的手,特意在甲片末端留一小塊不鍛,隱然突出如瘊子。這等甲冑是夏人能工巧匠的獨有手藝,非外人所能輕易仿造。
知道了這甲冑的來歷以後,將士們普遍留了心。
就算大家普遍都有裝備本國所出的輕便甲冑,但保命的東西多一點總是好的,何況這樣的好東西?
這幾次與敵交戰,別說俘虜了,就連戰場上殺死敵人,也有騎士專門停下來剝取鎧甲的。而黑韃子手裡的瘊子甲,數量還真多,明明是一羣又一羣西域亡國之人,卻有許多人配備了這樣的精良甲冑,也真是好運氣!
張平亮忽然站了起來,連續走了幾個來回。
山雞問:“可有什麼不對?”
“那瘊子甲是夏國的特產。按說這樣的甲冑,當是夏國正軍纔有的好物件,就算夏國自家,也不會擁有許多吧?”
山雞笑道:“要真那樣,夏國得厲害成什麼樣?咱們大周的軍器監鍛造甲冑,一年纔多少件!”
“對啊。那麼,這種珍貴的甲冑,總不見得在國境以外幾萬十幾萬件滿天飛,到處都是?”
山雞搖頭:“要真有許多流傳在外,咱們打了這麼多年仗,也該早就見識過了,不至於這會兒才受人指點。”
“那我們這兩次出哨遇見的敵人,這些蒙古僕從部落之人,這些被蒙古滅了國的走狗是何德何等,才配備了許多瘊子甲?”
說到這裡,張平亮見山雞滿臉茫然,便揮了揮手道:“我分一半的人給你,你莫辭辛苦,連夜就走,儘快和我軍本部匯合。匯合了以後,只報一件事,就是我剛纔說的,瘊子甲的事。去吧,點集人馬,現在出發!”
與此同時。
穿越野狐嶺不遠的大軍本隊裡。
郭寧坐在馬鞍上,抱着一大塊羊肉乾撕咬着。咬了幾口,他對身旁的騎士們笑道:“你們幾個別像看傻子一樣看我,我知道咱們軍隊裡的伙食好吃,但我許久沒嘗過蒙古人做的肉乾了,偶爾啃個兩個,味道正的很。”
“那也得陛下你牙口好。”
“是啊,要我說,這哪裡是肉?根本就是石頭!”
“別說肉乾像石頭,奶酪也和石頭沒啥兩樣!”
侍從們紛紛抱怨。
郭寧哈哈笑了兩聲,起身看看後方,扯嗓子喊道:“好了沒有?好了的話,一起吃飯啊!”
後頭的連綿營帳處,將士們正次第點燃火把,照亮了很大的一片區域。其中有一塊區域沒擺營帳,而是騰出了一片平整土地,四面火把照得透亮。
火光圍攏處,徐瑨揹着手,臉色陰沉地站着,好似全沒聽到郭寧的叫喊。
在徐瑨跟前,盧五四捧着最後幾塊鐵器碎片,一一交到武仙手裡。而武仙滿頭大汗地拿着那幾塊碎片,放到地面上拼接出的形狀之內。
“這三個,是在蔚州、弘州城外山區找到的,就是蒙古人先前連續攻克山寨所使用的那批。當時我們猜了很久,也不明白蒙古人怎麼會懂得製造鐵火砲這樣的武器。”
眼看幾個形狀漸漸完整,徐瑨慢慢地道:“蒙古人攻打燕山深處的山寨時,施放的鐵火砲不下五百個,爲了與之對抗,我們大軍北上,額外多準備了好幾種火藥武器,連帶着能迅速列陣的鐵車和保命的甲冑,也額外調用了兩倍以上的數量。果然他們與我軍交戰,又陸續施放了好些鐵火砲。這兩個,便是我們與敵接戰以後,陸續收集到的。”
武仙捶着自己的腰,站起身道:“大幾百個鐵火跑裡,爆炸不完全的大概有四五十個……老實說,這可靠程度,比咱們自家制造的也不差……四五十個裡,最終被我們完整拼接回來的,是這五個。”
“各位,從這五個拼接出的鐵火砲上,你們能看出點什麼來?”
平地周圍站了一圈軍官,職位有高有低,但都是資歷很深、見識很廣的老行伍。聽徐瑨詢問,軍官們低聲交談了一陣,有人遲疑道:“要是我沒看錯……這幾個鐵火砲,都是南朝宋國所出,多半是蜀口那邊利州東路軍器所的產物。”
郭寧把肉乾仍回盤子裡,站了起來:“宋國?怎麼會和宋國扯上關係?”
那軍官自家也覺得荒唐,一時愕然不敢言。
武仙忽然道:“不瞞陛下,泰和年間術虎高琪同知臨洮府事,與宋軍交戰,當時我就在他部下,頗曾見識宋人的火器。宋人在利州東路所設軍器所,出產的鐵火砲甚多。比咱們自家所用和宋人常見的規制,這種鐵火砲要小巧許多,用上下合範法鑄造,尤其特殊的是,這種鐵火砲引信點火處沒有凸出的管狀厚脣,而是直接在器壁上開一小圓孔。”
說到這裡,武仙取了火把在手,微微蹲下示意:“陛下請看,就是這個小孔。”
這裡提到的鐵火砲原型,是2013年在釣魚城範家堰遺址園林區挖掘出的彈片。材質爲白口鑄鐵,估算其直徑10.7釐米、高10.4釐米,壁厚0.7~1.3釐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