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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集在天津府的宋國商賈數量很多,住所非常靠近天津府最核心區,那個遍佈軍事堡壘和高官府邸的高地。
之所以允許他們在這附近置下一個個奢華院落,朝廷既有善待遠人,以顯親睦的意思,也存着很簡單的軍事考量,那就是萬一有警,駐在高地的大軍蜂涌而出,能迅速把這些不可靠的貨色一網打盡。
對此,宋國商賈們心知肚明。但天津府這個地方,實在太容易生財,商賈們只覺樂不思蜀,所以絕大多數人都表示自己對這種厚待感激涕零,只偶爾會多留一點眼神,關注着盤踞在高地上的連綿軍事堡壘。
這會兒便有好幾個大商賈發現,堡壘內外的戒備似乎略嚴格了點,各處值守的官兵數量,好像也略多了一點。
“有什麼重要人物到了天津府麼?”有個商賈打扮的漢子酒足飯飽之際,捧着圓滾滾的肚子笑問身旁的同伴。
同伴已經半醉了,晃着手中的酒盞,乜着眼道:“最重要的人物,可不就是史老爺您麼?比史老爺更重要的,怕不是大周的皇帝?”
漢子呵呵大笑,周圍一羣人湊趣,也笑了起來。
在這些宋人眼裡,大周皇帝實在不似趙官家那麼有尊嚴。
趙官家傳了這麼多代,給自己找了包括軒轅黃帝爲首的好幾個神仙祖上,還去泰山封過禪;雖說南渡多年,在普通人心裡總還有些特殊的高度。
大周這位郭官家,可就有點草頭王的意思。大周除了作爲骨幹的軍隊以外,政權對地方的控制甚是鬆散,不似南朝那般體制完備。許多宋人覺得,大周像是五代時候赳赳武夫的政權,而郭寧也似軍閥首領多過皇帝,神秘感多於神聖感。加上宋人對丘八們普遍的蔑視態度,提到這位馬上皇帝的時候,便難免帶點輕視了。
這些人繼續花天酒地,談他們的生意,不再多想。而在他們飲宴的樓臺以外不遠,是連接高地和官員、將士們居住區的道路。這會兒道路上好幾駕馬車匆匆馳過,旁邊跟着十幾個騎馬的護衛,也都連連揮鞭。
馬車輪轂偶爾磕到路面上的小石子,猛地彈跳,連帶着車身左搖右晃。
車伕慌忙回頭探問:“夫人可有事?”
車裡的官員女眷叱道:“盯着路,加速趕車!”
“是,是。”
馬車的車廂挺大,裡面坐了好幾位女眷。並排落座的,除了這路車駕的女主人,是另兩個官員家眷;陪坐的,還有本地有名的雜劇院本名家和據說有點神異的女道士。
女主人方纔正在言語,車輛顛簸之後,她咬到了舌頭,這會兒痛得涕淚直流。但她顧不上叫痛,盯着同伴們道:“皇帝陛下此前到處巡遊,所到之處,常見雞飛狗跳,砍腦袋的次數數都數不過來……你們以前不知道緣故,現在可懂了吧!”
“懂!懂!不過我們家裡的,都忠於陛下,就算雞飛狗跳,輪不着我們,嘿嘿。”
“這種事情牽連起來,誰敢誇口一定沒事!三岔口的事,背後的蹊蹺皇帝已經知道了!另外紫竹林、龜背堤、二十里鋪的事,皇帝一看簿冊,也能知道。更不消說,現下左右司和錄事司都在嚴查……方纔娘娘說了,陛下只給一晚上時間!就一晚上!你們幾個,趕緊把話傳出去!讓那些死男人該擦屁股的擦屁股,該上吊的上吊!那些狗東西以爲皇帝不在乎?這會兒做得出格了吧?要倒祖宗十八代的黴了!”
這女主人衣着雍容華貴,但說話的姿態甚是粗魯,着急起來更是滿嘴污言穢語。大周朝軍事勳貴們家裡的糟糠之妻很多都是這樣。
這兩年裡,不是沒有軍官意圖休妻再娶,但很多企圖,都被他們家裡的婆娘劈頭蓋臉打翻。皆因這些婆娘大都掌握着家裡的田地或者商行,還彼此互通聲息,有她們自己的一個個小圈子。甚至不少人和皇后娘娘是閨蜜,經常約了呂函一起出門逛街遊玩,買幾個包包互贈……她們的腰桿子全都硬得像是鐵桿,誰能動得?
這會兒婆娘們得了皇后的授意,一個個打起精神,都道:“我們省得,就一晚上!”
女主人瞥了瞥嘴,看到一個坐在角落裡的女人,伸手一指:“你家那位,不是一直和三岔口、柳口的巡檢老胡不睦麼?那個方向,你去!現在就去!”
那坐在角落裡的女人滿臉怯弱:“我?我去?胡家的漢子臉長得不似人,還兇,我害怕!”
女主人恨鐵不成鋼,連連搖頭:“所以才讓你去!這是給你賣好的機會,你千萬給自己長點臉!去得早些,今後老胡見到你,都得點頭哈腰!”
女人們嘰嘰喳喳的話聲,隱約透出車廂,傳到外界。
車伕很機靈,立刻就藉着車頭燈籠的光芒,給後頭的副車打手勢。
不一會兒,果然前車裡下來一名貴婦,轉到後車。
隨即兩個車隊分開,後車疾馳向西,沿着潞水一直往上游去了。
馬車疾馳了一刻以後,便經過本來預定要擴建的三岔口碼頭。車駕隆隆經過的時候,靠近道路的草棚裡,幾個民夫沽了幾角酒,買了點吃的,正湊在一處火堆閒聊。
有人道:“我聽說,這會兒還有人在各處鄉里收糧食,給的價錢很高。”
“我出發之前,鄉里老人就說了,今年冬日必定大寒,滴水成冰都是輕的。軍隊和官府都急着多屯糧食,以防萬一,咱們作工辛苦,自然也想多要點……否則豈不吃虧?”
旁邊一個少年接口道:“朱大爺,你這道理沒錯,可是,就按着先前定下的佣錢,拿回家也不錯……至少不算白來!”
“住嘴!”
被稱爲朱大爺的民夫瞪了少年一眼。
少年倔強地繼續道:“先前鬧騰得再厲害,結果吃虧的還不是咱們?開不了工,哪有錢?何況鬧騰的人少不了被收拾,鄰鋪的張三,自稱法外狂徒,結果命都沒了,還有你的腿……”
朱大爺心裡有些後悔,知道少年說的沒錯,可當時也不知怎地羣情激憤,就越鬧越亂。
嘆了口氣,他赤手探進火裡,撥開幾塊炭。
他的雙手佈滿厚厚的老繭,像是層鎧甲,感覺不到燙。很快拿出個黑乎乎的玩意兒,拍了兩下,原來是個烤到焦黃的饃饃。
“先吃這個,你們兩個小的胃口好,一人一半。”
他把饃饃塞到少年手裡,隨即躬身扯過鐵楸。
這鐵楸是來到天津府做活以後,官府的老爺按人配發的,闊大的楸面用的全是好鐵。所以民夫們用它挖土運砂,也用它對付河灘裡偶爾竄出的小獸。這會兒,朱大爺用他來作廚具。
他的力氣很大,手很穩,可是動作的時候,上半身容易晃動,明顯兩腿受不得力。身邊的人都知道,兩個月前他和官員們爭執,想給大家多要些好處的時候,被如狼似虎的巡檢司土兵們暴揍了一頓,小腿斷了,至今都起不了身。
因爲少年提起了這事兒,火堆四周的民夫們都有些沮喪。當然,也有人慶幸的,皆因每次巡檢司介入,最後必定引發起更大的衝突,而與巡檢司的土兵們造成的死傷相比,朱老大隻斷兩條腿,已經算運氣了。
草棚以外不遠處,忽然有沉重腳步響起,人到近處,輕咳一聲:“朱老大可在此間?我乃本地巡檢胡仲珪,想請他出來聊一聊。”
本地的巡檢?這可都是羣辣手人物!最近幾次打交道,他們張口閉口天子腳下的規矩,簡直就沒把民夫們當人看,只當做了被打到滿地亂滾的瓜菜!
附近好幾處草棚的民夫俱都慌亂,一時間也沒人回話。
說話之人倒也不生氣,自家大步進了朱老大所在的窩棚。
火光映照下,他猙獰可怖的臉上居然還帶着點笑意:“怎麼就吃這種腌臢東西!吃我的!我帶了肉!還有好酒!”
胡仲珪粗聲大嗓地說話,有點刻意顯示親切,棚裡一圈民夫早都嚇傻了,誰敢吃他的酒肉?先前抱怨的少年人最機靈,嘴裡喃喃道:“我尿褲子了,我要出去……”
旁邊衆人連忙有樣學樣,轟然散去。
奔到外頭,衆人又不放心,逡巡在左近,隔着窩棚的門窗探頭探腦,只覺得胡仲珪的臉是愈發可怕了。
胡仲珪盯着朱老大,嘿嘿乾笑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