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出口,移剌楚材自家一怔,隨即苦笑。
此前說無須急着談的,是他。現在說不能太快的,是他。
最後他卻來了句,就放在明日。
現在就已經是深夜了,距離明日還有幾個時辰?嘴上說不急,其實卻這麼急不可耐的嗎?
聽了移剌楚材這話,郭寧愣了半晌,也只有苦笑。
郭寧當然明白,移剌楚材並非被蒙古人列出的清單打動。他之所以如此,是因爲這場勝利帶來的,所帶來的糾結。
過去數日裡,郭寧用盡了手段,拼出了萊州軍民每一分的血汗,把自家糾合的善戰部屬全都用在了刀刃上,這才重創蒙古軍四個千戶,生俘拖雷,逼迫蒙古軍稍稍後撤。
此時月將東沉,海風陣陣吹卷,掀得帳幕呼剌剌作響。軍堡內外,隱約傳來懷念同袍的更咽哭泣聲,還有鼓舞士氣的吶喊、誇耀功績的歡笑聲。郭寧於此回想此戰中種種,覺得慶幸,又不由生出新的疑慮。
蒙古軍足足六個千戶的騎兵主力至今毫無傷損,而定海軍幾乎沒有後繼的能戰之兵了。
數日廝殺下來,海倉鎮這邊的軍民死傷無算,郭寧麾下老卒、強兵,也折去了三停。所存者,人多帶傷,戰鬥力實際上已經大大降低。
一些小伎倆,可以騙過蒙古人的使者,郭寧本人卻得清醒。
整個定海軍上下,還能繼續打麼?
如果面臨生死決戰,當然還能打。掖縣、西由鎮、三山港和招遠縣等地,尚有韓煊、郝端等人的兵馬,臨時糾合的壯丁也不下兩萬。這些人身在堅固的沿海城池,郭寧再以舟船裝載精銳到處支援,絕對能和蒙古人狠狠耗下去。
但耗得再久又如何?那不符合定海軍的長遠利益,更會打斷郭寧本來的勃興之勢。
所以,能打,卻不該繼續打。應該儘快讓蒙古人滾蛋,將其威脅摒棄在山東以外。
想要達到這個目的,就得立即發揮拖雷的價值,與蒙古人達成協議,免得蒙古人當中的好戰之徒橫生事端……當然更重要的是,不能遷延日久,引起成吉思汗的注目。
這話想着就讓人氣沮,但事實如此。
某種角度來說,哪怕拿住了拖雷,己方依然是在懸崖邊上跳舞,鋼絲繩上作死。在最終結果底定之前,危險始終都籠罩在定海軍上下,沒有退去。
郭寧揪了揪鬍髭,陷入了沉思。
冒了那麼大風險,才抓住這樣一條肥羊,真想把他多留在手裡一陣,從蒙古人手裡榨取更多的利益啊。看看,這纔剛開始談判,蒙古人就拿出了那麼多!只要再堅持一陣,說不定只要再周旋一天兩天,還可以拿到……
可惜,時勢如此,敵我的力量對比如此。有些事情,不能想得太美,更不能被利益矇蔽了雙眼。
片刻後,他下定了決心:“我聽人說,先賢有言曰,過猶不及……”
移剌楚材微微躬身。
郭寧自嘲地擺了擺手,向移剌楚材道:“蒙古人如果真能交出那麼多東西,必定傷筋動骨,至少在山東東西兩路,一時間難以再動干戈。這就夠了,不必耽擱,不必再求其它!明天一早,你我兩個在場,帶蒙古使者和拖雷見一見……若無其它事端,蒙古軍退出山東以後,我們就放人!”
移剌楚材躬身行禮。
經過了這一戰,移剌楚材對郭寧愈發恭謹。
他是高門官宦之後,見識過人,不是沒見過勇士。但郭寧身具如此武勇,卻又不專恃武勇,哪怕在血戰之後,也能立即冷靜權衡,全不會熱血衝頭,可謂既兇且狡,這就難得。
“那,節帥且休息,我安排好相關的事宜,再來相請。”
郭寧聞聽,立即打了個哈欠:“好,辛苦晉卿了……明日咱們再加把勁,把拖雷給壓服了!”
次日清晨,移剌楚材早早到來,請郭寧移步。
原來拖雷被俘之後,因其身份特殊,無論囚在哪裡都不合適。最後移剌楚材拍板,將他解了綁縛,軟禁在自家的宿處,也就是那個僻處屯堡一角,三面都是厚牆的房間裡。
給拖雷的待遇,自然也不差,好吃好喝奉上。房間裡有倪一帶着幾個心腹衛士陪着,移剌楚材還反覆申明瞭,斷不準侮辱打罵,要以禮相待。
這會兒郭寧和移剌楚材一同出外,先見着了納敏夫和楊萬等人,然後去往關押拖雷之處。
見了納敏夫,郭寧覺得有些眼熟。
想了想纔回憶起,原來當日在河北塘泊間,拖雷便是派了納敏夫來詢問郭寧的身份,還以千戶的職位招攬。
納敏夫以此爲由,頗向郭寧示以親切。郭寧板着臉,只不理會他。
一行人將到關押拖雷的監房,便見倪一氣咻咻出來,招了個傔從:“羊腿!”
“什麼?”
“這韃子說,昨晚的羊腿不錯,他還要吃烤羊腿,不要粥和小菜!”
倪一自幼生活在北疆,各族的語言都會一點。雖不能作複雜的談話,但有關生活所需,倒能交流無礙。
“嘿!這廝作死!”
聽得拖雷要羊腿,那傔從罵了一句。到底記得移剌楚材的嚴令,於是匆匆沿着步道出來,往下層的伙頭營去。
走了兩步,便見到郭寧一行人,傔從慌忙拜伏行禮。
“那敵酋想要羊腿?”
“正是。”
郭寧臉色一沉:“區區一個俘虜,吃什麼羊腿!”
傔從吃了一驚,把眼去覷移剌楚材。
移剌楚材自然知道,這是郭寧刻意顯示兇橫。他連忙道:“節帥,是我安排的。我以爲,畢竟四王子乃是大蒙古國的貴胄,須得……”
郭寧冷冷地看看移剌楚材,再掃過納敏夫等人,搖了搖頭:“今天談不成,明天就要繼續再打!到時候我先殺了拖雷祭旗,哪來這麼多講究!”
郭寧說的話,都由楊萬在納敏夫耳旁複述,聽得如此殺氣騰騰言語,納敏夫面如土色。見郭寧大步進了監房,這才慌忙追上。
拖雷整晚盤膝而坐,想了很多,這時稍稍擡眼。
郭寧人未到,監房內外,便已清場。
拖雷聽得到外頭扈從們肅然整隊而立,感受得到每一個普通士卒對來者尊敬異常乃至敬畏的態度。這種態度不會憑空產生,也做不得假,那必定緣於部屬們對將帥絕對的信任,緣於一次次同生共死而產生的情感聯結。
他知道,郭寧來了。
兩方上一次放對,拖雷在塘泊間吃了悶虧,但蒙古軍的大勢始終佔優。這一回,卻輸的乾脆徹底,把自己都輸成了俘虜。強烈的羞恥感,籠罩着拖雷,想要讓他低下頭,伸手捂住自己的臉。
但拖雷沒有這樣做。
他挺直了腰桿,目不轉睛地望着門口。
他深深呼吸,壓下心中的忐忑和恐懼。他告訴自己,正因爲打了敗仗,所以更需要了解敵人。
昨日裡,拖雷在戰場上見過郭寧,但當時局面紛亂,拖雷又受傷落馬,被擒拿時腦子都快糊了。現在回想,他都記不起郭寧的相貌,只覺得那是個兇悍如猛虎,渾身血腥氣撲鼻的武人。
這會兒能見一見,很好。
拖雷堅信自己不會死在這裡。而記住這個敵人的一切,以後才能找到他,戰勝他。
門一開,拖雷定睛去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昂然而入。此人外貌並不見得出衆,但行走之間,眼神中卻有殺意隱現,那是手底下掠取無數性命的猛士纔有的獨特神情,彷彿猛獸行於街市,隨時能暴起噬人!
拖雷稍一凝神,待要再看。門口處人影晃動,一個蒙古百戶猛地撲了上來,抱住了拖雷,大聲嚎啕。
拖雷又驚又怒,用力將這人推開些,才認出是納敏夫這個老傢伙。
“哭什麼!我還沒死哪!”拖雷罵了一句。
納敏夫卻哇啦哇啦說個不停,把拖雷被俘以後的許多事情,自家軍隊中見到的,到了海倉鎮以後聽聞的,全都說了。
這個百夫長資格很老,做人做事都很圓滑,也很會說話。他這一席話,也肯定是事前反覆盤算好的。所以擺出一副惶急流淚的樣子,話卻說得條理分明,很快就讓拖雷明白了許多事。
有心了!
拖雷有些感動,用力拍了拍納敏夫的後背。
這時候,移剌楚材在旁輕咳兩聲:“咳咳,納敏夫百戶,還請自重。咱們抓緊談兩家止戰、贖人的正事。”
這會兒倒不必楊萬作譯者居間了,汪世顯從郭寧身後閃出,應聲傳致。
納敏夫看看拖雷。
拖雷沉默了一會兒,挺直背脊:“贖人之事不必多談,我身爲大蒙古國四王子,自然有符合我身份的贖物,允許或者不允許,不過是一句話的事。至於兩家止戰之事……根本就不必談!我們從沒有想過要談!”
在監房中數人驚訝的眼光注視下,拖雷昂然道:“大蒙古國征討敵人,就像在草原圍獵。無論某個獵手在或不在,除非抓住了足夠的獵物,否則圍獵絕不可能停止。”
“圍獵?”移剌楚材在一旁笑道:“四王子帶到山東來的兵力一共十個千戶,已經被打崩了四個。剩下這點人,還想圍獵什麼?四王子如今身爲俘虜,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爲好。若高估了自家的力量,卻把獵人當作了獵物……恐怕一身而受二辱,爲天下人恥笑。”
“我們還有六個千戶的精銳騎兵。我們還有戰無不勝的成吉思汗和他麾下的十萬鐵騎!”拖雷一字一頓道:“你們呢?”
郭寧聽他這般說來,心中咯噔一跳。
但他神情不變,大步進屋。待到毫不客氣地往主位坐定,才滿不在乎地道:“我方聚集山東東路六州之兵,足以壓得過你們區區六個千戶!”
拖雷聞聽,反而冷笑:“真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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