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從嘉一直壓抑着野心,低調爲官。但他是世宗皇帝之孫,章宗皇帝之兄,當今皇帝之侄兒,地位着實尊貴。他又整整做了二十年的地方節度使,近幾年來更是注意招攬勇士,在身邊聚集起相當規模的部衆。
這次他這次要往中都,自然將所有的可靠部下都帶了出來。但爲了隱蔽行事,大部分人手都用了各種掩護身份分頭出發,隨同完顏從嘉混雜在物資車隊中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此時猝然遇襲,民伕們驚得奔走逃亡,這些勇士們立即取了刀槍在手,與完顏從嘉的衛士們匯合作戰。
奈何他們兵力既少,其首領兀顏畏可也在戰鬥一開始就中箭而亡。衆人又倉促不及結陣,待到兩軍白刃交加,如何敵得過久經殘酷戰爭考驗的河北潰兵?
須臾間,上百人屍橫就地,餘者一鬨而散。
完顏從嘉在親近從人的簇擁下,也想混在人羣中逃跑。可他早就被許多人死死盯着了,衝突了數次,怎也走不脫,反倒是從人在眼前被殺死了幾個。
待到各部合圍,他連連後退,最後在兩名部屬的掩護下,躲到了一輛大車旁邊。
他的靴子在奔逃中丟了一隻,襪子也被自己踩掉了。可憐這等富貴宗王,一輩子養尊處優,何曾有過光腳走路的時候?腳板踩了幾次碎石瓦礫,只覺疼痛難忍,走路更加艱難。
此時四周殺聲漸熄,無數強賊殺氣騰騰圍攏,這是他平生從未想到過的場面。難道真有人敢這麼做?真有人敢對大金的皇族直接下殺手?這些人,不怕誅九族麼?
他無法接受,可不得不承認現實。
局勢至此,看來是完了。皇帝當不成,還要送命……真不甘心啊!
他畢竟五十歲了,在驚恐的影響下,體力更接近虛脫。只覺心跳如鼓,血管都要炸開,站都站不穩了。
有部屬想要上來攙扶,被他用力推開,轉而雙手按着膝蓋,荷荷喘息了幾聲,用袖子抹了抹臉。
他已經決心挺身而出,持刀與這些賊寇搏殺,就算死,也要死得有尊嚴。可微微擡眼,看到那些兇悍士卒手持的武器,綻放森冷寒光,想到那鋒刃入肉的慘烈情形……他又忍不住畏懼,於是,忽然就虛弱得握不住刀柄。
正作沒奈何處,圍攏來的士卒隊列向左右一分,一名長鬚過腹的書生越衆而出。
書生向完顏從嘉恭謹行禮,口稱:“貴人勿驚。”
完顏從嘉精神一震,不知哪裡來了力氣,手腳又有了力氣。
他昂然反問:“你是何人?”
那書生稍顯躑躅神色,待要言語,身後又轉出來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輕武人。
年輕武人大步邁到近前,冷冷地打量了完顏從嘉兩眼:“你就是升王?”
完顏從嘉只覺得那目光兇惡異常,嚇得倒退了一步,後背咚地撞上了車廂。
年輕武人懶得再問,轉向書生道:“晉卿,話總是要說清楚的,但不是現在。”
他揮了揮手:“帶上此人,找輛車好好安置了。再帶上繳獲的馬匹、車輛,我們立即走!”
隨着他的號令,幾名士卒搶了上來,左右抓着完顏從嘉的胳臂,將他推搡出外。
“爾等要把我帶到哪裡?”完顏從嘉高聲喝問,還試着掙扎了一下,士卒們反而抓得更緊了。這些人的力氣太大,完顏從嘉的掙扎全無用處。
不遠處有士卒問道:“聽說了麼?我們抓了個王爺!”
“就是這人啊,就是他!”
“看起來也不是很威風嘛?他真的是個王爺?”
諸如此類的言語不斷投入完顏從嘉耳中,使他暴怒,畏懼,也使他下意識地恢復了安靜。
下令帶走完顏從嘉的年輕武人,自然便是郭寧。
他在城中與部下們計議已定,立即分派兵力,出城突襲。直到擒獲了完顏從嘉,時間才過了半個時辰。
這時候,將士們正把車輛上的糧秣物資拋棄,把車輛聚攏一處,重新套上馬匹。步卒中會騎馬的,趕緊蒐羅鞍韉,臨時轉成騎兵;不會騎馬,則擠擠挨挨上大車,一迭連聲地催馬。
也虧得郭寧的部下都是好手,而且還都是經歷過大軍崩潰逃亡的好手,極短時間裡,整支軍隊就變了樣子,成了一支能夠快速行軍的騾馬化部隊。
郭寧兜馬在隊列前後繞了一圈。他的視線掃過被到處丟棄的糧秣,掃過散佈在遠處荒草間的逃亡民伕,掃過雖然難免緊張情緒,卻對首領依舊充滿信賴的將士們。
郭寧很快就滿意地頷首,撥馬回到了隊伍最前:“加快速度!”
他們南下的時候,是沿着邊吳澱的東岸,從葛城到渥城,再到高陽關,然後轉向西南方的肅寧縣。
而此番向北,他們選擇直接渡過河水將將沒過小腿的唐河,然後貼着邊吳澱的西岸,從安州、保州和蠡州之間曠野經過。
這一帶的地勢較開闊平坦,雖然臨着塘泊,但地面土質堅硬,很適合騎兵們快速奔馳。只不過,車輛難免顛簸,坐在車上的人隨着車輛猛烈起伏,如果時間短些還好,像這般半個時辰,一個時辰,簡直骨頭都要散架。
完顏從嘉就在其中一輛馬車上。
到底他是大金的宗王,不至於受到苛待,有一輛很不錯的車坐,車上還有移剌楚材陪着。
此前車輛快速行進的時候,完顏從嘉試圖和移剌楚材搭話,結果因爲顛簸緣故,狠狠咬着了自家舌頭,溢了一嘴的血。結果移剌楚材以爲他要嚼舌自盡,撲上掰開他的嘴試圖解救。
因爲這樁事,兩人都有些尷尬。
這會兒發現車輛慢慢停下,完顏從嘉重新打起了精神。
“你們走不遠的,元帥右都監蒲察阿里所部大隊騎兵,一定就在後頭不遠。你們的行蹤瞞不過他,而你們的騾馬車輛,也跑不過訓練有素的精騎!”
完顏從嘉頓了頓,看看移剌楚材的神色,繼續道:“你們既然不敢殺我,難道反而……”
外頭有人喚道:“通判,我們到了。”
移剌楚材應了一聲,身形卻不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嘆了口氣,推開車門出外。
郭寧所部已然停步。
適才劫來的大部分車輛,都被隨意拋棄了。步卒們全都下了車,正在伸腳踢腿,活動開筋骨血脈。隊伍的外圍有條小河,騎兵們沿着小河分散開,正牽着馬匹讓它們吃草、飲水。
在車陣後頭,是一處小高地,郭寧站在高地上頭眺望。而李霆往附近兜圈子巡視過一圈了,回來稟報。
他立在高地下頭,仰着頭道:“郭郎君,這地方我看行!有個高坡作屏障,敵人輕易攻不上來,而後頭就是滋河、沙河、唐河彙集的三岔口,我已經派人看過了,都是淺灘,可以步行泅渡……過了三岔口,就是齊女澱和邊吳泊相連的一百五十里大水沼澤,足夠我們藏身了!”
邊上韓煊沉聲道:“我們要藏身不難,關鍵是,得把蒙古人吸引過來才行!”
“會來的。”郭寧點了點頭:“我們一路疾馳,不是已經撞見幾撥蒙古人的阿勒斤赤麼?我還格外分派人手,與之廝殺過了!蒙古人絕不會放過在野外擊潰敵人的機會……他們很快就會到!”
話音剛落,衆人的視線裡,便出現了遊騎的身影。
下個瞬間,在高地的南方,有大隊騎兵繼之而來。那是數以千計的騎兵大隊,馬蹄踏擊大地的聲音如悶鼓轟鳴。
騎士們排列成幾條密集的縱隊,沿着原野上的道路行進,如同長翅的巨蛇貼地飛行,有時靠攏,有時分開。昏暗的天空下,而一面面土黃色的軍旗招展,像是巨蛇振翅騰起的雲霧,不斷逼近。
韓煊眯着眼看了半晌:“還真是蒲察阿里所部,確實是難得的精騎……來的好快。”
移剌楚材苦笑:“升王在我們手裡,他能不急麼?”
聽他說起升王,衆人轉眼去看完顏從嘉所在的車駕。
完顏從嘉這時候也離了車廂。眼看騎兵大隊不斷迫近,渴盼的支援終於來到,他一路上緊張壓抑到極點的情緒終於釋放,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邊笑,他一邊大聲道:“朝廷大軍到了,你們還不知死活麼?何不快快降伏!我饒你們不死,給你們改過的機會!”
衆人如同看傻子一樣地看着完顏從嘉。
有人將狐疑的視線投向移剌楚材,彷彿在問:“你沒瞎說?這人就是完顏綱看中的,下一任的皇帝?莫非他太想當皇帝,想瘋了?”
隨着金軍鐵騎的迫近,地面的震動越來越強烈,彷彿草木都在搖晃,視線範圍內,不斷有成羣的野鳥驚飛而起,在高空盤旋。
完顏從嘉聽到,千軍萬馬奔馳的聲音越來越響,彷彿海潮轟鳴,貫入耳膜。他感覺到,自家手扶的車轅也在抖,還抖得越來越厲害。
在完顏從嘉的眼中,那幾名賊寇的臉色漸漸凝重,卻沒有畏懼。他們的視線從南面轉向北面,偶爾探手指點。
那個像是首領的高大武人冷峻凝視着北方,沉聲發令。賊寇們應聲行動,紛紛拋棄了車輛,越過高坡。
北面有什麼?
完顏從嘉轉頭去看。
然後他就知道了,那種海潮轟鳴般的巨響究竟從何而來。
在原野的北方,出現了另一支軍隊。那規模浩大到超乎想象的騎隊,就好像大海深處黑色的波濤涌動,一浪接着一浪,永無盡頭,永無休止。
這樣的景象,彷彿只在完顏從嘉的噩夢中出現過。那片涌動着,緩緩佔據大片視野的黑色大海里,彷彿翻騰着無數傳說中的猙獰巨獸,將要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