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呂樞和阿多瘋狂奔逃的同時。
榷場庫區之外,趙瑄有些隨便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把手裡的火把插在地面,看着對面的蒙古人迎過來。
過去的四五個時辰裡,他和別勒古臺談判了好幾次,雙方都已經很疲倦了。但雙方的利益要求和底線,也就此明確。如果沒有那個重大的疏漏,趙瑄甚至可以回去稟報說,自己把商路和大周的影響力同步擴展了。
可是,那個疏漏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呂樞究竟去了哪裡?他還活着嗎?
這位貴人如果找不回來,我趙某人拓展大周的影響力再多,立的功勞再多,又有什麼用處?
趙瑄每隔半刻就會想到這個問題,然後就覺得頭痛欲裂,渾身冒汗。
這種狀態落在對面的蒙古人眼裡,讓他們覺得,己方所展現的武威起到了效果。好幾名長相猙獰兇惡的蒙古青年當即愈發昂首挺胸,有人還冷笑兩聲,抽出自己佩帶的腰刀拿在手裡揮舞作勢。
別勒古臺是黃金家族的重要成員,也是成吉思汗不得不倚重的對象,他的部下雖不似怯薛那般千挑萬選出來,但也都是蒙古本部的好手。別勒古臺此前跟隨成吉思汗東征西討的繳獲,也大都投在他們身上。
比如這幾個蒙古青年身上都有銀光閃閃的鐵鱗甲,就明顯是當年中都大興府內護駕軍的配備,看樣式,還是海陵王初設紫茸、青茸、黃茸三軍時質量特別出衆的定製款,只不過色彩鮮豔的茸絛全都損壞了,換成了皮絛而已。
這種鎧甲連帶頭盔足有四十多斤重。披着這樣的甲冑還能行走自如甚至騰躍如飛的,趙瑄只看到過大周的皇帝郭寧,眼前這幾個蒙古人,就顯得很勉強了。
這樣想着,趙瑄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這冷笑頓時引得幾個蒙古人惱怒。在他們的思維方式裡,如果有人蔑視他們的威風,那一定是威風抖得還不夠,於是好幾個人同時踏步向前。
剛走了兩步,別勒古臺暴喝一聲:“站住!”
揮退了部下,他自家走到趙瑄身前,找了塊大石頭坐下。
這個出名的大力士身形矮壯,體格很敦實,趙瑄與之相比,腰還不如他的大腿粗,明明也是戰場廝殺出的將軍,居然顯得十分文弱。
但這時候兩人對面坐着談話,別勒古臺並不能在氣勢上壓倒趙瑄。
眼前的局面,蒙古人裡粗蠢之輩或許覺得,己方佔盡上風,拿着那麼多的物資可以盡情享用,對眼前這些漢兒或者商賈,也可以像往年那樣說殺就殺。但別勒古臺知道,並非如此。
他甚至已經開始後悔,自己率部衝進庫區的時候,不該那麼耀武揚威。當時如果自己謙遜低調些,現在或許就不必這麼糾結。
身爲大汗的左膀右臂,受命坐鎮草原的黃金家族成員,別勒古臺的身份在這原野上能夠輕易壓倒任何人。但很顯然,眼前這個大周的將軍不在其列。
這種感覺讓別勒古臺很不舒服,又不得不承認現實,彷彿草原和中原的關係,又慢慢回到了金國強盛時。
那時候的女真人憑藉武力在草原邊緣建立了堅固防線,時不時地揮軍深入,大肆屠戮。同時依靠大量的賞賜,不斷收買蒙古部落,引誘蒙古人自相殘殺。成吉思汗曾說,他以爲中原的皇帝都是天上人做,那句話固然是爲了嘲諷女真人的無能,也確實體現了當時蒙古人的想法。
對此,成吉思汗在離開草原前就有預料。但別勒古臺覺得,局勢可能比那時更艱難。
現在的漢兒們,在草原上控制的區域不足大金國盛時的十分之一,但他們的武力絕對要超過女真人,重建的防線也堅固異常,別勒古臺一點都不想去試探。
更麻煩的是,大周的財力和運用財力的本事,要遠遠凌駕於大金之上。
大金只會不斷地撒錢賞賜,大周卻不斷地展開貿易。
按說成吉思汗此前幾次揮軍南下,不是把中原的城池全都毀了麼?不是把中原人殺了不下百萬麼?不是把中原的財富都搶奪到手裡了麼?
可現在看來,中原人就像一個方纔還瀕死的病夫,轉眼又活蹦亂跳,滿面紅光,還天天大吃大喝,腸胃像是無底洞一般。別勒古臺簡直不明白,他們怎麼能夠永遠不停歇地需要那麼多的牛羊、毛皮、馬匹?又怎麼能夠一批批不停地提供那麼多的糧食、藥材、布匹、茶葉?
女真人的賞賜和漢兒的貿易,對草原造成的影響是完全不同的。
賞賜是一次性的買賣,無論中原朝廷給什麼,都必定會落到部族首領或者尊奉中原朝廷旨意的札兀惕忽裡手裡。他們得到財力支撐之後,又必定大肆擴張,到最後脫不開養虎爲患的局面。
但漢兒的貿易不僅帶來持續不斷的利益,還可以與任何人開展。草原上的千戶們,卻誰也別想獨佔這份利益。
也裡牙思獨佔貿易的好處,很快就引來了別勒古臺;別勒古臺敢打賭,他維持住狗濼榷場的存在以後,他的外甥女,監國公主阿剌海別吉很快也會伸手過來。
所以接下去的事情,老實說,就有點讓人尷尬了。
一方面,越是想要提升部族的實力,準備隨時響應成吉思汗的號召,再度與中原開戰,就越是離不開與中原的貿易。因爲想要成爲被大汗驅策的狗,首先得把自己養得肥壯,而能夠帶來狗糧的,事實上只有中原漢兒。而以中原漢兒之狡詐,他們在貿易中得到的好處,一定比蒙古人更多些。
另一方面,正因爲這塊巨大的利益被衆人注目,別勒古臺知道自己一定得把局面維持下去。他如果對外宣佈說,自己和中原人鬧翻了,從此不再有生意可做,利益受損的各方都不能接受。性格素來強硬的阿剌海別吉多半會覺得,別勒古臺是爲了獨吞好處,編造故事欺瞞大家。
隨着成吉思汗的兒子們不斷成長,別勒古臺在黃金家族中的地位,已經下降了。他承受不起阿剌海別吉的指摘,更承受不起成吉思汗可能的疑慮!
所以……
別勒古臺覺得,自己的底氣比起趙瑄更弱些,臉色不會好看,所以兩人對坐的時候,他特地找了個距離火把較遠的位置。此時夜色深沉,火光躍動,愈發顯得別勒古臺的神色陰晴不定。
“條件還還是那兩項麼?你可想清楚了!”他問道。
“就這兩項!”趙瑄伸出兩根手指:“殺人者償命!派人找回商隊的失蹤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