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裡,兩方不再激烈廝殺,但彼此的進退糾纏一直沒有停過。
到了第二天的凌晨時分,這種對抗才告一段落。
納敏夫等人覷了個空,稍稍休息下,以蓄養精神,預備參加四王子到達後必定會展開的戰鬥。
他和他的部下們按照蒙古人的習慣,圍成一圈,蜷縮着伏在地上休息。這姿態對抵禦寒風很有效,但水澤裡太過溼熱,蚊蠅又繞着圈子飛着,叫人心煩意亂。結果,明明疲倦得眼睛都睜不開,可誰也沒睡好。
昏昏沉沉了一會兒,陽光打在臉上,透過右眼處缺損的眼瞼和眼皮,晃得納敏夫滿眼都光燦燦一片。他沒法繼續休息,勉力睜開眼,想要坐起身,卻感覺腰背疼痛,一時動彈不得。
他伸着脖頸,往前頭看看,除了往遠處放哨的,這會兒聚集在他眼前的,大約有四十來個人。出發時一百多人的隊伍,經過一夜的反覆廝殺,折損了三成以上。但他們不愧是成吉思汗麾下的戰士,每個人都身上帶血,殺死的敵人只會更多。
納敏夫注意到,自己的體己奴隸錢不花沒有睡,而是坐在裡許以外一根探出水面的粗大枝椏上,把弓矢放在手邊,警惕地關注着東面的動靜。
東面有一片碎石灘,灘頭的水最多隻沒過腳踝,還有很多污泥和青苔。河道在碎石灘的盡頭,一片稍許平緩的地形劃了道由北向西,再轉而向東的弧線,在兩岸蔓延出大片灘塗。
而東岸的灘塗深處,大約人高的葦草環繞之下,敵軍就駐紮在那裡。
他們奔走了一夜,但始終沒能甩開納敏夫的追蹤,納敏夫的好幾名精幹部下都遠遠盯着他們,眼也不眨。
錢不花便是其中之一。
納敏夫隱約記得錢不花說過,他今年二十歲,以前是西夏的讀書人,還爲西夏的貴人抄寫過佛經。但他皮膚黝黑,面相很老,看起來能有四十多歲的樣子,因爲臉頰在短時間內消瘦的關係,皮膚明顯的垂墜着,顯然吃過不少苦。
錢不花的身手很不錯,騎術不下於普通的蒙古人。從他身上的刀疤來看,經歷過慘烈的戰場廝殺。這是個很有用的人,納敏夫只可惜,他還不算是個蒙古人。
這些年來,大汗的戰旗所向,戰無不勝,蒙古國的疆域越來越廣,大汗的軍隊規模越來越大。一個又一個新的千戶、百戶被設立,數量超過納敏夫想象範圍的大軍被組建。
但是,哪怕大汗把草原上的一切蒙古人,包括乞顏氏、孛兒只斤氏、巴阿鄰氏、別勒古納惕氏等等等等,所有的部落所有的人全都填進軍隊裡,卻始終不夠填滿軍隊的編制。
哪怕把克烈部、乃蠻部和汪古部的人都填進去,也還不夠。
於是,開始有蒙古草原以外的人,被納入到軍隊的序列裡。比如錢不花這種,以奴隸身份來到草原的人,還有忽噶這種懵懵懂懂的傻子。
這也是納敏夫特別想要擄掠一些女人的原因。整個百戶裡頭,各種各樣來歷的人太多了,彼此之間還不熟悉。非得帳子裡有了女人,有了娃兒,許多人才會真正把草原當作自己的家。
只要人們都有了家,整個百戶就有了血脈延續,就不會再被拆散。慢慢的,所有人都會成爲蒙古人的一員。縱然勇士們全都死在戰場,他們的後代卻依然會會生活在草原上。
距離納敏夫不遠,阿布爾冷冷地看了錢不花一眼,他不喜歡這個漢兒。
實際上,他不喜歡所有的漢兒,因爲漢兒的鬼主意太多了,他們懂得太多草原以外的事情,於是,總也不會真的認同草原的規矩。
納敏夫假裝沒有看到阿布爾的神情。
阿布爾本是個很開朗的人,喜歡喝酒,喜歡唱歌跳舞,但打得仗多了,性格越來越嚴厲古怪。
在納敏夫看來,漢兒也是黑頭髮黑眼睛,怎就不能站在蒙古人的隊列裡了?阿布爾身邊的忽噶,一身的黃毛,猶如鬼怪也似,怎麼阿布爾反倒不在意呢?
不過,納敏夫身爲百夫長,沒必要去糾結這些細碎的想法。
上了戰場,狠狠打幾仗。整個百戶裡的人,就彼此熟悉了,那些信不過夥伴的人,只會死得比別人更快些。
這時候,阿布爾正對着納敏夫的面龐,忽然露出了恭順的神情。他跳了起來,然後深深地彎下了腰。
納敏夫連忙也翻身起來。當他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馬蹄踏地的聲音已經到了耳邊。
經驗豐富的蒙古戰士,本來絕不會容外人輕易接近本方休憩之處。但他的部下們太過疲累了,以至於失去了應有的警覺,這使他非常惶恐。
但他還沒彎腰,身披精良鐵甲,頭帶着卷邊氈帽的拖雷就從馬上跳下來,箭步向前,扶住了納敏夫的胳臂。
拖雷年輕而精力旺盛,兩眼格外明亮。他笑着道:
“納敏夫,擁有黑五角旗的勇猛戰士!我率部沿途趕來,深知你們在夜晚的辛苦,我記着你的功勞了!說吧,你需要什麼?你需要一頂新的帳幕嗎?還是一個能生養的好女人呢?”
較之於他兇猛而高傲的兄長們,拖雷一向都沒什麼架子,待人很和氣。不止那些地位尊貴的千戶那顏,普通的蒙古戰士也非常願意和他談說。
於是納敏夫笑着回答:“四王子,我的部下們,隨時準備跟着你的旗幟廝殺,去奪取帳幕和女人。可是,可他們卻沒有馬……沒有足夠好的馬!”
他看了看拖雷的神色,凸出的右眼狡獪地轉了兩下,繼續嚷道:“請慷慨的四王子,給我們幾匹備好鞍子的好馬吧!我們願意騎着你賜予的馬,始終做你的阿勒斤赤。在打仗的時候,我們會把敵人的動向回報給你,把擄掠到的美女、婦人和好馬都奉獻給你;在打獵的時候,我們會把野獸圍到你的面前。”
拖雷伸出手,親熱地揪了揪納敏夫的鬍鬚:“好,我忠誠的百夫長納敏夫!我給你好馬,而且,給你們每人一匹好馬,但是,我不會白白給人東西。騎着我的馬,你就要像你說的那樣,把敵人的動向回報給我……你說吧,我的敵人在哪裡呢?”
“我爲四王子引路,敵人就在前方!”
一行人下馬,往前方走了數裡,徒步上了一個較高的陡坡。爲了隱蔽起見,所有人都彎着腰走路,然後撲在陡坡的坡頂,只露出眼睛眺望。
拖雷看到了敵人。
那是河灘打了個彎折,延伸到蘆葦後方之處,直線距離大概兩裡。有一隊約莫千人規模的金軍騎兵,正收攏着馬匹、行李,預備拔營。
“抓住他們了!”幾名蒙古千戶都愉快地道。
“這是金軍的精銳!”拖雷眯着眼睛,看了半晌:“他們當中,至少有半數穿着鐵甲,馬也都是好馬。但是,他們的旗幟很散亂,看他們的人,有坐着,有站着,還有往來走動的,姿態都很隨意……似乎不太緊張?”
納敏夫有些惶恐:“四王子,按照您的吩咐,我們緊緊地盯住了敵人,沒有讓他們離開視線,但漆黑的夜裡,我們沒能抵近他們廝殺,所以,他們……”
“你做的很好。”拖雷擺了擺手。
他轉而對其餘的軍官們道:“金軍總是這樣的,他們自己耐不住辛苦,也想象不到蒙古人的動作有多麼迅猛。很好,讓我們給他們一記痛擊!讓我們看一看,他們是黃羊,是狐狸,還是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