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玩你,何等猖狂,雲蘇大概覺得,玩就能將宋繁花玩死,何須再費他動手。
雲蘇在說完那句話後就走了。
宋繁花卻是一口氣沒抽上來,直挺挺地躺了下去,躺屍躺了半夜,才被急衝衝跑過來的楊豹給帶回客棧,一回客棧揚豹就焦心了,他在瓊州誰都不認識,而且,他不懂醫理,最關鍵的是,他沒錢!
楊豹見宋繁花滿身都是血,不用去探脈博就知道她傷的很重,這麼個夜晚,他到哪裡去找免費的郎中呢?急的團團轉的時候腦中忽閃一人——畫中男子!
楊豹立馬去寒梅莊,找韓廖,可是韓廖搬了地方,楊豹沒能找到韓廖,他幾乎是哭着往回走的,只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他走到寒梅莊門口的時候,迎面走來一人,那人看他一眼,走過之後又退回來,衝他問,“你是今日隨宋繁花一起去杜府的……”那人撓撓頭,一時沒想起來他的名字。
楊豹立馬報上姓名。
那人道,“哦,楊公子。”
楊豹問,“你是?”
那人道,“蘇墨。”
楊豹一愣,他隨宋繁花進入瓊州也有好幾天了,關於瓊州城內的名門望族他也知曉了一些,這個蘇墨,出自於蘇府,楊豹心思轉了一轉,拱手衝蘇墨道,“蘇公子,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
蘇墨問,“什麼事?”
楊豹惆悵道,“我家小姐受了很重的傷,命在旦夕,我對瓊州不熟悉,又身無分文,想麻煩蘇公子幫我家小姐請位大夫來。”
蘇墨因爲記掛着韓廖,所以每夜還會來寒梅莊,明明知道韓廖不在,他卻改不了這個習慣,其實今日他很想問宋繁花韓廖是不是跟她住在一塊,但他嘗試了好幾次開口都沒法成功,只得作罷,如今一聽楊豹的話,他想,這就是機會啊,他若幫了宋繁花,那她就欠他一份恩情,他不需要她還多大的恩,只要告訴他韓廖住在哪裡就行了。
蘇墨尋思一陣之後很爽快地答應。
楊豹告訴了他宋繁花落角的客棧地址,蘇墨找好了大夫,一起跟着去了客棧,但宋繁花實在是傷的太重,這大夫問診一番之後就衝蘇墨搖了搖頭,“治不了。”
蘇墨又請了一個大夫來,那大夫也說治不了。
蘇墨氣的擡腳就將大夫踹走了,罵道,“庸醫!”
楊豹卻是一瞬間臉白如紙,他想,不是吧,七哥也就才離開幾天的功夫,他怎麼就把新主子給看死了呢?七哥若回來了不扒了他的皮纔怪!
楊豹哭喪着一張臉。
蘇墨卻是氣憤難填,但想到韓廖,他只得將宋繁花扛起來,楊豹立刻驚問,“你做什麼?”
蘇墨道,“帶她去看病啊,你想讓她死在這裡?”
楊豹連忙擺手,“當然不想。”
蘇墨道,“那就去蘇府。”
楊豹一愣,“啊。”
蘇墨道,“我三叔通曉醫理。”
楊豹也不知道他所講的三叔是誰,只要能治好宋繁花,是誰都行,他點點頭,“那就麻煩你三叔了。”
蘇墨沒說話,扛着宋繁花就回了府,此時夜已深,蘇府裡主子所住的院子都熄了燈,只有半荷殘院裡的青燈在檐下亮着微光,蘇墨將宋繁花扛到半荷殘院,對門口值夜班的家丁說,“去喊三叔起來,就說我要死了。”
那家丁驚恐地看着他,“四少爺。”
蘇墨瞪他,“快去。”
家丁不敢二話,麻溜地跑到堂屋裡去喊人了,不一會兒,一道青影從裡面走了出來,那人披着夜色,臉色匆慌,原以爲蘇墨真的有什麼三長兩短,可走近門,擡眼一瞧,他好好地站着,蘇子斌立刻就怒道,“你沒事叫人傳什麼瞎話!”
蘇墨說,“我是沒事,可我背上的人有事。”
蘇子斌這纔看到蘇墨的身後扛了一人,還有他身後,還站了一人,蘇子斌今日是沒去杜府的,不知道宋繁花與楊豹,他只問,“傷的很重?”
蘇墨道,“很重,你再不治她就真的要死了。”
蘇子斌擰擰眉,也不問這人是誰,直接道,“隨我進來。”
蘇墨揹着宋繁花進去,楊豹也要進,卻被蘇子斌攔下了,他說,“你守在門外,等會兒有需要我再叫你。”
楊豹立刻要張嘴,蘇墨率先道,“我三叔看病有個怪毛病,不喜歡有陌生人氣息。”
楊豹抿抿脣,心想宋繁花不也是陌生人嗎?
蘇墨爲了韓廖,真是豁了老命去救宋繁花,不知道宋繁花得罪了誰,竟然傷的這般重,真是隻有一口氣了,若不是這口氣吊着,估計就算蘇子斌出手了,她也必死無疑,幾乎折騰一宿,纔將差點走到鬼門關的宋繁花給搶救回來,蘇子斌與蘇墨兩個人都滿臉大汗,主要是爲宋繁花療傷,耗損太大。
蘇子斌見宋繁花面色恢復了正常,這纔將蘇墨喊出來,先倒一杯水潤潤喉,這才問他,“你從哪裡揀回來的這人?”
蘇墨道,“馬路上。”
蘇子斌瞪他,“以後這種人少揀!”
蘇墨乖乖點頭,“侄兒知道。”
蘇子斌又喝一口水,“我也只救她這一次,下次再傷這麼重,我是不會再救了。”
蘇墨想,宋繁花下次再傷這麼重跟他就沒關係了,誰還管她呢,他又點點頭,“嗯,侄兒下次也不再多管閒事了。”
蘇子斌看他一眼,終是沒再多說,擱下杯子起身,去睡了。
蘇墨衝他背影問,“不管她了?”
蘇子斌頭不回,只道,“死不了。”
蘇墨放下心來,也回去睡覺了。
楊豹守在屋外,時刻擔心宋繁花會死掉,但她沒死,經過一夜的休養,第二日雞鳴剛叫她就醒了,她一醒楊豹就大喜地喊一聲,“六姑娘!”
宋繁花眨眨眼,看着陌生的頭頂,看着陌生的房間,問,“我們在哪兒?”
楊豹道,“蘇府。”
宋繁花心尖一疼,恍似昨日那穿肩而過的尚方寶劍又輪迴地來了一圈,她深深吸一口氣,往牀上一躺,冷笑一聲,“蘇府,呵。”閉上眼,又睡了過去。
這一睡就睡了大半日,直到下午才醒,醒來後精神好了很多。
楊豹一直守在牀尾,看到她醒了,立刻走過來。
宋繁花看他一眼,撐着手臂靠在牀頭。
楊豹問,“精神好些了沒有?”
宋繁花說,“死不了。”
楊豹被噎了一下,真心覺得女人好難伺候,難怪七哥死活都不願意奉女人爲主,也從不結交女人了,他以後也堅決不與女人打交道,他抿抿脣,立在一側不言了。
宋繁花微支着額頭,眯眼想着事情。
過了一會兒,楊豹實在沒忍住,又問她,“你都快一天沒進食了,不餓?”
宋繁花掀起眼皮看着他,“你沒吃飯?”
楊豹道,“沒呢。”
宋繁花擰眉,“蘇府就沒給你備點兒飯菜過來?”
楊豹搖頭,垂下眼說,“這府上的人好像挺排斥外來人,你要是確定死不了,我們還是回客棧吧?”
宋繁花輕笑,“既來了,不吃一口飯再走,你不覺得很憋屈?”
楊豹道,“不憋屈,好歹這府上的人救了你一命呢。”
宋繁花心想,不是這府上的人,她會差點兒丟一命嗎?一個殺一個救,就當自己是救世主了?她冷冷一笑,卻是掀了被子起身,扶住牀柱站起來,衝楊豹道,“你說的很對,這府上的人救了我一命,於情於理我都該當面感謝一番的。”她問,“是誰救了我,你可知?”
楊豹摸摸頭,“好像是府上的三爺,我聽下人們這樣喊他的。”
宋繁花嗯一聲,“你去問下到哪裡找他。”
楊豹不想去,實在是這府上的人好像都有點不近人情,可主子發話了,他能不去嗎?不能,只好硬着頭皮去,問了好久才問到蘇子斌的下落,楊豹回來稟告,說,“在合歡樓。”
宋繁花一聽,頓時就笑了,她的身子還很虛弱,可此時此際,聽到這個名字,她頓時生出無限的力量來,她想,雲蘇,你想玩我,好,那就看看到底是誰玩誰,她低頭看一眼染血的白裙,扭頭衝楊豹道,“打我一掌。”
楊豹一愣,“爲什麼?”
宋繁花慢條斯理地理着髮絲,仰頭看向蘇府上空的那片天,輕淺道,“你不覺得這片天空太安寧了嗎?”
楊豹眯眯眼,沒懂。
宋繁花道,“用你一掌打碎它。”
楊豹這會兒有點似懂非懂了,他看看宋繁花,又擡頭看看天,看看宋繁花,又擡頭看看天,末了,他驚問,“你要大鬧蘇府?”
宋繁花輕笑,“怎麼能叫鬧呢,我只是去表達感謝而已。”
楊豹看着她的笑,真心覺得女人這種生物怎麼這麼可怕的?他努努嘴,問,“讓我用幾成功力打?”
宋繁花道,“不用太多,三成就夠了。”
楊豹就用了三成功力,趁沒人的時候給她一掌。
這一掌打出,宋繁花本就孱弱不堪的身子越發的虛弱,但依她目前的功力,她還支撐得住,雖然身子晃了一晃,可意志力尚在,她沒有倒,由着楊豹扶着,去了合歡樓。
這一路上遇到很多蘇府的丫環們,但是,沒有一個丫環與她說話。
宋繁花心想,百年世家,雖令人心生嚮往,卻也讓人喘不過氣,真不知道這裡面的人怎麼活到現在的,大抵,正因爲這些人在這樣的環境裡活了下來,所以才一個一個的不是人。
宋繁花去合歡樓,不用人領路,她自己就知道怎麼走,楊豹挺疑惑的,可側頭望了一眼身邊的女子,又不敢問,經過這麼些天的相處和接觸,楊豹對宋繁花還是存了幾分畏懼的。
一路上不管遇到多少僕人和丫環都沒人搭理他們,這是蘇府嚴謹的規矩,又何嘗不是一道沉重的枷鎖?
從半荷殘院到合歡樓,所經之地不多,幾乎中間沒有第二間院落,只是無盡的小路與假山水溪,而合歡樓聳立在假山水溪之上,周圍翠屏臨貼,荷葉片片連海,明明九月不是荷花開放之際,合歡樓下的荷花卻開的相當恣意。
宋繁花臨到樓前的時候頓住了。
楊豹跟着頓住,問,“怎麼不走了?”
宋繁花仰起頭,看向那金碧輝煌又竭竭獨立的樓宇,衝楊豹道,“你知道合歡樓是如何而來的嗎?”
楊豹搖頭,“不知。”
宋繁花道,“早年皇上還沒坐擁江山的時候娶過蘇八公的二女兒蘇天荷,那場婚事不是在京都辦的,而是在蘇府,成親前皇上爲蘇天荷建了這座合歡樓,婚後二人在合歡樓恩恩愛愛,確實沒有辜負了這個名字,可是,後來。”宋繁花頓住,輕輕冷笑,“後來蘇天荷被皇上帶去了京都,卻不過三月,便傳來了死訊,再之後,朱帝覆,蘇淳登基爲帝,再之後,蘇府便多了一位少爺,姓蘇,名戈。”她挑眉問楊豹,“你可知,蘇八公爲何給他起名爲戈?”
楊豹搖頭。
宋繁花道,“賜他殺戮特權。”
楊豹輕啊一聲。
宋繁花卻不再說了,收回視線,進入主樓。
主樓裡,雲蘇坐在窗邊,他對面坐着蘇子斌,身後站着彌月,再遠一點的地方站着一個勾頭哈腰的州官,州官正一臉慚愧地對他說,“王爺,下官已經將瓊州各家各戶都搜查過了,沒有找到那個歹徒。”他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王爺探錯了消息,那人不在瓊州?”
雲蘇幽黑的墨眸從窗口望向樓下的荷池,淡聲道,“你說本王探錯了?”
那州官撲通一聲跪下來,“不,下官的意思是……”
雲蘇淡漠掃他一眼,“本王說在,他就必然在,你搜不到那是你無能。”他喚,“彌月。”
彌月立馬上前一步,“王爺。”
雲蘇道,“從今天起,你全權負責李喚的案子。”說罷,眯眼道,“你知道本王想要什麼樣的結果。”
彌月應道,“是。”
雲蘇朝那州官揮手,“下去。”
那州官忙跪着退開,等下了樓,驚出一身冷汗。
蘇子斌一邊喝茶一邊衝雲蘇道,“魔龍令沒有得到,卻失了李喚,這倒是讓我匪夷了,那魔龍令是被段蕭得了?”
雲蘇道,“不是段蕭。”
蘇子斌眉梢一挑,“不是段蕭?”他摸摸下巴,“難道是雲程?他大概不敢的吧?”
雲蘇緩緩冷笑,“雲程確實不敢。”他垂下頭來摩挲着手指,明明昨天回來他已經洗過無數遍的手,可似乎,那女人的血還粘在上面,那髮絲上的涼意還粘在上面,那下巴上光滑的觸感還粘在上面,他眉頭一蹙,狠狠地甩了一下手,這個動作惹得蘇子斌不解,“怎麼了?手疼?”
雲蘇呵一聲,正要說話,樓道里忽來一陣腳步響,雲蘇眼一眯,蘇子斌擱下杯子好奇張望,“誰這麼大膽子沒你通傳敢來合歡樓?”
雲蘇也不知道是誰,他壓根不知道昨晚在他幾乎將宋繁花輾碎的只剩一口氣的時候是蘇墨將她帶到了蘇府,又被蘇子斌給救了,所以,當宋繁花出現的那一刻,他整個人都不好了,他冷冷瞪着宋繁花,“你怎麼在這裡?”
宋繁花看他一眼,提起鮮血淋漓的白裙,往蘇子斌面前一站,她鬆開楊豹的摻扶,身子顫顫巍巍、柔柔弱弱卻誠意十足,向蘇子斌往下壓了一個標準的衡州感謝禮,“宋繁花特來此向三爺感謝的,謝三爺的救命之恩。”
蘇子斌看着她,“不是蘇墨那小子,我不會救你的。”
言外之意就是,你要感謝,得感謝蘇墨。
宋繁花輕輕一笑,“四少爺那邊我也會去感謝的。”
蘇子斌便不說話了,他對陌生人一向沒有好感,尤其是陌生的女人。
雲蘇卻是聽明白了,感情他昨晚將這個女子逼入了死境,蘇墨和蘇子斌又將她給救活了回來?這兩個混蛋,他鬱悶難填,看着宋繁花,目光都淬了冰,他冷冷出聲說,“彌月,把她丟出去。”
彌月應一聲,毫不客氣地去拉宋繁花。
楊豹擋在她面前,“不許動我家小姐!”
彌月眯眼,“在蘇府,休得放肆。”
楊豹道,“我在,她在。”
彌月冷笑,手一伸按住楊豹的肩膀,要把他拎起來甩出去,卻不想,她還沒觸到楊豹的肩膀呢,宋繁花便一個體力不支,猝然跌倒,她剛是在蘇子斌面前站的,這一倒就生生地倒進了蘇子斌的懷裡,蘇子斌一驚,伸手就將她推開了,這一推,幾乎用了全部的功力,那是遭到意外突襲的一種身體的本能反應,等蘇子斌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宋繁花已經被他推了出去,合歡樓那麼高,她從高樓摔下來,不死都不可能了。
楊豹大驚,猛地推開彌月,跑到欄杆處要縱身去接,卻在欲有動作的時候,身邊一道疾風掠過,再接着就是彌月的驚呼聲,然後飄墜的人影被一道紫衣接住。
楊豹真是嚇死了,趴在欄杆上,看着宋繁花被雲蘇救了,心還在緊縮。
彌月卻是一臉凝重,他家少爺天皇貴胄,出生名門,儀表非凡,不管是氣度、人品、威望那都是凌駕於雲霄的,此世間再沒有第二人能與她家少爺相比,圍繞在少爺身邊的女子,像柳纖纖,像杜莞絲,那都是絕品中的絕品,大概都是世間難尋的奇女子,這樣的女子,得過她家少爺的溫柔,卻從沒得過她家少爺的擁抱,她也從沒在她家少爺的臉上看過那一抹稍縱即逝的急切擔憂。
雖短,卻足以令人驚心。
雲蘇接住宋繁花之後本想將她摔在地上的,可一垂頭看到她慘白的臉,血色漫浸的衣衫,垂垂奄息要死過去的樣子,他想到了昨晚,想到了昨晚裡那一雙出奇閃亮的眸子,那雙眸子裡有挑釁、有冷笑、有恨,恨?雲蘇偶爾會想,她對他何來那麼大的恨,他要毀了宋世賢,沒毀成,他要滅宋府,沒滅成,他要殺段蕭,還沒殺成,那她何來的恨?她會彈江山笑,知道天外飛銀,會運用他獨創的烈日槍譜,那槍譜他創作出來之後因爲沒有拿到天外飛銀,沒有煉成天外飛銀,所以一直被他擱着,連他自己都沒有練成,可這個女子,卻運用自如。
雲蘇猛地攥緊了握在宋繁花腰上的那隻手,腳步一轉,去了玉京閣。
玉京閣是雲蘇在蘇府的院子,他從小在這裡長大,丫環、嬤嬤、僕人一大堆,且個個都尊他爲神,突然看見他抱了個女子進來,個個驚的下巴都掉了。
雲蘇抱着宋繁花掉頭就走,楊豹立馬跑下來跟上,彌月雖覺得自家王爺的行爲舉止有些怪異,卻因爲有任務在身,沒法前往,只得走了,蘇子斌緩緩靠在欄杆上,摸着下巴輕喃,“這小子是吃錯藥了?”
雲蘇大概可能真的是吃錯了藥,將宋繁花放在牀上後,看着她緩緩睜開了眼,他又後悔之極,他鐵青着臉站在那裡,瞪着帳幔。
宋繁花虛弱道,“雖然你履次想殺我,我也想殺你,但今天你能出手救我,我還是很感激的。”
雲蘇冷笑,“不用你感激。”
宋繁花便閉嘴不言了,瞌上眼又睡。
雲蘇看着她,危險眯眸,“別人不懂你的心機,我卻是懂的,你大老遠跑來瓊州,又搶我的風絃琴給莞絲,如今又趁傷住我蘇府,你想做什麼?”
宋繁花閉着眼輕笑,“殺你啊。”
雲蘇輕輕一哼,輕蔑之色浮於眉梢,“就憑你?”
宋繁花睜開眼看着他,“就憑我。”
雲蘇忽然一陣大笑,笑罷垂頭看她,他大概是想看看她到底有什麼三頭六臂敢這般大言不慚,宋繁花也毫不示弱地看着他,四目相對,有星火在二人的眼裡噼裡啪啦地燃燒,有殺氣在二人的眼內瘋狂蔓延,有情在悄然滋生,有恨在輾轉反惻,稍頃,雲蘇直起身子,收回視線,走了。
宋繁花深吸一口氣,暗暗地想,你放我這一回,你就會後悔一生。
宋繁花在蘇府住了下來,還是住在雲蘇的玉京閣,這實在是嚇壞了一干蘇氏子弟們,包括蘇八公在內,他在聽說了此事後立刻把雲蘇召進了書房,問他,“此女是誰?”
雲蘇道,“一個不相關的人。”
蘇八公挑眉,嗓音拔高,“不相關?”他道,“你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像杜莞絲那樣與你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女子你都沒讓她在你的院子裡留宿過,如今卻讓一個不相關的女人住了,你覺得外祖父會信嗎?”
雲蘇道,“就是不相關。”頓頓,又道,“外祖父不要拿她跟莞絲比,莞絲出身杜府,身份高貴,我尊她敬她,自不會讓她受一點點委屈,可這個女子。”他墨眼一沉,冷笑顯溢,“配嗎?”
蘇八公皺眉看着他,雲蘇自己不知自,只要一提到宋繁花,他的情緒就已經超出了他向來的淡然與庸懶,蘇八公衝他揮揮手,“你有分寸就好。”
雲蘇應一聲,走了。
蘇八公卻覺得事態不太好了,他將蘇子斌還有蘇墨喚過來,問他二人關於這個女子的事情,蘇子斌不知曉宋繁花,蘇墨卻知道一點兒,便把這一點兒說於了蘇八公聽,蘇八公聽罷,捋着毛筆桿,慢聲道,“也就是說,這個女子來瓊州的目地是爲了給杜莞絲慶生?”
蘇墨道,“是的。”
蘇公八問,“她爲什麼會跑來給杜莞絲慶生?”
蘇墨搖頭,“這個孫兒就不知道了。”
蘇八公擰擰眉,“她是段蕭的未婚妻,如今段蕭在京城處理柳元康一案,她卻跑來瓊州……”蘇八公指尖落在桌面,緩緩敲了起來,半晌,他頓住手指,衝蘇墨問,“是你將她帶到蘇府的?”
蘇墨輕咳一聲,小聲道,“是。”
蘇八公看他一眼,起身,去了玉京閣,他去看宋繁花,雲蘇聽到下人彙報,沒反應,坐在書桌後面的身子紋然不動,等蘇八公從宋繁花那裡出來了,他才擱下書冊,出門迎見。
蘇八公把他帶到合歡樓,兩人站在樓上欄杆處,一同望着下面的碧荷,碧荷連葉,青油油一片,蘇八公不說廢話,直接道,“把她送出蘇府。”
雲蘇問,“爲什麼?”
蘇八公反問他,“那你爲何要將她留下?”
雲蘇一怔。
蘇八公看着他的反應,輕嘆道,“她有未婚夫,剛來瓊州就被追殺,可見,她的周身有很多危險,留她在府,你覺得安全嗎?”不等雲蘇回答,他又道,“依你的聰慧,定然知道這會有危險,可你還是做了,這是爲何?”
蘇八公言語犀利,直擊要害。
雲蘇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他默默地緊了緊手,是,他承認,他對宋繁花充滿了好奇,這種好奇令他血液沸騰,他一邊想殺她一邊想征服她,在這個強大的男人心裡,天下、女人、財富,但凡他想要,皆會得到,而到如今爲止,宋繁花是唯一一個超出了他所有心願的存在,這樣百年難遇的人,在他沒有徹底失去興趣之前,又怎麼可能容許她死掉?
雲蘇眯眯眼,“我有分寸。”
蘇八公看他一眼,不再多言,只道,“別忘了你的使命。”
雲蘇道,“終身不敢忘。”
蘇八公就走了,他一走,雲蘇就又回了書房,繼續盯着書卷看着,晚上,彌月來向他彙報搜查情況,“王爺,確實不見那王七的影子。”
雲蘇冷笑,支着額頭懶懶道,“把州兵全都撤回來,隱埋在蘇府周圍,向外放話,就說宋繁花命垂一線,在蘇府養病,王七能在琅海藏那麼久,就定然有那本事讓你也找不見,找不到就算了,讓他自投羅網。”
彌月不解,問,“這話一放他就會來嗎?”
雲蘇道,“九成以上不會。”
彌月更不解了,“那王爺還要這般做?”
雲蘇淺笑,笑容隱於眼內,如遮了一簾煙霧的遠山,深邃而縹緲,“你認爲宋繁花能安分地在蘇府住下來,是爲何?”
彌月道,“我不知。”
雲蘇呵一聲,手指揉着眉心,“你覺得段蕭會如何了結柳元康的案子?”
彌月道,“他若聰明,必會殺了柳元康,得皇上襯心。”
雲蘇道,“所言不差,段蕭不但聰明,還很會鑽空子。”他抿抿脣,“他父親死在雲王朝的鐵騎下,他對雲王朝有恨,本王如今回想起衡州的一切,忽然覺得,柳元康一案,是他故意而爲之的,目地就是爲了被宣召入京,他不懼罪,因爲他深知雲王朝看似堅固,實則千瘡百孔,他只要入了京,就有機會翻身,皇上雖精明,卻疑心頗重,雲程雖狠辣,卻手無重權,本王手握千軍,掌尚方寶劍,又得皇上忌憚,本王若留在了京,便沒有他翻身的可能了,所以,宋繁花出現在瓊州,出現在莞絲的生辰宴上,牽制住了本王。”他眯眯眼,冷笑,“但願她真的能牽制得住,不然,等本王回京之日,便是她與段蕭的死期。”
彌月道,“王爺的意思是,宋繁花住在宋府,就是爲了牽制王爺?”
雲蘇淺漫道,“希望她不要旁生別的心思,不然,本王真怕一時忍不住將她殺了,那就太可惜了。”
彌月小心覷他一眼。
雲蘇揮手,“去布兵。”
彌月應是,立刻走了。
宋繁花在玉京閣連住兩天,這兩天雲蘇一步都沒踏入過她的廂房,倒是蘇墨來過好幾次,都是問她韓廖住地的,宋繁花念在他救她一命的份上,果斷地把韓廖出賣了。
韓廖享受了幾天清靜日子,忽然又被蘇墨纏上,他俊臉一黑,怒聲問,“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蘇墨片刻不猶豫,又將宋繁花出賣了,“是你朋友告訴我的。”
朋友?
韓廖想,我在瓊州有屁朋友!可想到袖兜裡的那朵花,他又咬牙切齒地想,定然是宋繁花說的,他恨恨地瞪了蘇墨一眼,轉身進了屋。
蘇墨跟上。
後兩天,蘇墨每天都來,韓廖都快瘋了,第三天,又有人來敲門的時候,他死活不開門了,素音站在門外,看着那門牌號,嘀咕,“沒錯的啊,莫非人出去了?”
她又敲一次門,這次喊了聲,“有人沒有?”
韓廖一聽到是女子的聲音,眉頭一皺,這幾天他有聽到巷裡的傳聞,說宋繁花受傷住進了蘇府,他其實很想去看一看的,但每次到了蘇府都進不去,蘇府門守很嚴,沒有拜帖一律不放行,他擔心宋繁花,又操心着她又給段蕭戴綠帽子,而且段蕭送來的花他還沒交到宋繁花手上,這麼多事,都得見得了那個女人才能辦,所以,一聽到是女子的聲音,他就想到了可能是宋繁花派來的,飛快地將門打開。
門一開,他真正稱之爲人生的路便從這裡開始了。
韓廖永遠不會想到,有一天,他真的見着了那畫中的女子,見着了那個多年夢在心中的佳人,他以爲她只活在畫中,卻從不知,她是活在現實裡的。
素音將韓廖帶到杜府,在碧海青閣下,他仰頭間,那一抹絕色如縱天而下的彩虹,亮了他往後人生的數十年。
韓廖站在廊檐下,青衣與周邊的花色迥然不同,他朗朗而立,俊臉微擡,一雙桃花眼裡綻出無限驚訝,那驚訝從他薄薄的眼瞳裡放大,一點一點,撐滿了整個眼眶,最後在那一片青灰色的眼底,氾濫成災。
他想,他應該上了天。
但其實,他還在地上。
杜莞絲撩裙而下,衝他微微俯身,“韓公子。”
那一句韓公子,那一挽輕笑,那一道倩影,成了韓廖心中永遠揮不去的畫面,哪怕經年之後,杜莞絲拒了他,義無反顧地踏進了那道宮門,他也無法忘懷,那一次初見,她烙於脣邊的淺笑,她喊他時,那烙在他心尖上的悸動。
韓廖好久纔回過神來,目色驚魂,“你!”
杜莞絲歪着頭笑了一下,“嗯?”
韓廖眨眨眼又眨眨眼,心口澎湃,他抑制不住的往後猛退一步,他指尖顫抖,身體僵硬,細碎的桃花眼落在杜莞絲臉上,如炸開了滿天的春色,一點一點的春意盎然了起來,他低聲問,“你是誰?”
杜莞絲皺眉看了素音一眼。
素音撅嘴道,“我家小姐姓杜,名莞絲,你也來瓊州好些天了,難道連我家小姐都沒聽過?”
韓廖當然聽過,那麼出色的女子,他一進到瓊州城就聽說了,他曾無數次的臆想過,宋繁花曾經說的——莞絲花生於瓊州,指的是不是就是杜府的這個女子,可他覺得,那樣的天之絕色,怎麼可能出現在人間?他一度懷疑,又因爲沒有邀請信,進不了杜府,便一直無法證實,如今,看了面前的女子,他才知道,這世間,真有天上人間的顏色,而宋繁花,她早就知道,卻隱瞞了他那麼久!讓他苦苦思念了那麼久!
韓廖氣悶。
杜莞絲看他一眼,問,“韓公子與宋繁花是好友吧?”
韓廖道,“不是。”
杜莞絲一愣,“不是?”她道,“前幾日我的生辰宴,宋繁花贈予了我一把風絃琴,她說這琴是韓公子託她送來的,那琴我很喜歡,一直想找個機會邀韓公子過府一趟,彈一首曲當作回謝的,如此說來你既與宋繁花不是好友,那琴……”
韓廖立刻改口,“在衡州認識。”
杜莞絲笑道,“原來如此。”
韓廖看着她,忽然又撇開視線,耳朵輕微地泛紅,問,“你要彈琴給我聽嗎?”
杜莞絲道,“嗯,公子喜歡聽什麼曲?”
韓廖道,“醉紅顏吧。”
醉紅顏不是名曲,只是一個深閨的女子思念遠行不歸的丈夫所作的幽曲,這幽曲雖幽,傳達的卻是忠貞不二,寧守清閨,紅顏凋墜,也決不負君的情意。
杜莞絲聽到這個曲名,微微怔了一下,不過,她什麼都沒問,把韓廖領到了碧海青閣,彈了這首醉紅顏給他。
等韓廖出了杜府,他覺得他依舊踩在雲端,睡一覺之後,他又踏踏實實地落回了地面,他去蘇府,找宋繁花,一開始沒能進去,後來遇見了蘇墨,便被蘇墨帶了進去。
宋繁花經過這幾天的休養精神大好,臉色也大好,雲蘇雖然不待見她,也從不看她,卻沒短她吃喝,衣服也給備了兩套,宋繁花換了那套染血的白裙,穿了一件深藍色的飛凰裙,其實飛凰裙她穿不習慣,因爲裙襬太大,她原來的性子就不穩重,又愛調皮搗蛋,哪裡受得了這種長裙拖曳?前世她雖羨慕杜莞絲每每穿飛凰裙都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她卻不敢穿的,是以,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她真的是頭一回穿飛凰裙,她將裙襬提起來,非常笨拙地往門外走,還沒走出門,就與進來的韓廖撞上了。
韓廖看着她。
宋繁花也看着他。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韓廖眯眯眼,打量着她的衣着,行態,嗤笑,“穿了龍袍也不像太子。”
宋繁花輕哼,“你怎麼進來的?”
韓廖抱臂睨她,“你管我是怎麼進來的。”
宋繁花輕笑,“是蘇墨帶進來的吧?”
韓廖一噎。
宋繁花道,“其實蘇墨也不錯,風度翩翩,出身名門,與你挺般配的。”
韓廖咬牙瞪她,“你閉嘴。”
宋繁花抿抿嘴,真不說了。
韓廖看着她又提起裙襬往外走,他跟在她的身邊,看那冰藍色的衣服將她的黑髮襯的越發的黑,把她白皙的臉襯的越發的白,他上上下下將她看一遍,問,“怎麼受傷的?”
宋繁花找了個涼椅坐下來,擡頭看那飄蕩在遠方天邊閒遊來閒遊去的雲捲雲舒,眯眼道,“蘇戈。”
韓廖一驚,“那你還敢住在蘇府?”
宋繁花挑眉,“爲何不敢?”
韓廖瞪着她,“你都不能安份點,不要走哪兒都惹事,讓人不省心。”
宋繁花輕笑,歪着頭看他,“見過杜莞絲了沒有?”
韓廖心口忽地一悸,頃刻間腦袋裡就裝滿了那個彈琴的女子,原本想問宋繁花的話一下子就都忘了,他也擡頭看向那片天,可天上哪裡是雲啊,分明是杜莞絲,他甩甩頭,肩膀往後面的大樹一靠,幽聲道,“你早知道她在瓊州,卻一直不告訴我,是何居心?”
宋繁花道,“我爲什麼要告訴你?”
韓廖怒聲道,“你當時說我終身不得所愛,那個時候你就知道了我……”喜歡,喜歡二字差點說出來,他一頓,改口道,“你就是故意的。”
宋繁花攤攤手,雙手往腦後一枕,笑道,“如今見着了,也不算晚啊,誰讓你一直對我人生攻擊,說我配不上段蕭的?我能幫你到如此地步你就偷樂吧,沒有我,你能見着杜莞絲?別不知好歹了!”
韓廖氣悶,“你本來就配不上段兄。”
宋繁花火大地一下子從涼椅上站了起來,衝他指着手,“你再說。”
韓廖又說一遍,還不怕死地加一句,“我一直都是這樣認爲的,不管未來多久,都不會變。”
宋繁花氣急攻心反笑了,“好,那我就讓你再也見不到杜莞絲。”說着她就往院外走,要去杜府,找杜莞絲,韓廖大驚,立馬拉住她,“你敢。”
宋繁花冷笑,“杜莞絲現在把我當知音呢。”她睨着他,“你算啥?”
韓廖俊臉一陣青黑。
宋繁花道,“沒有我,你就沒有接近杜莞絲的機會,不討好我,你就天天對着佳人做夢去吧。”
韓廖氣噎,“歹毒。”
宋繁花回懟道,“以後還說不說我配不上段蕭了?”
韓廖抿抿嘴,非常憋屈地扭過頭。
宋繁花見他不說話,作勢又要走,韓廖立馬言不由心地道,“不說了,你最配,行不行?”
宋繁花輕笑,拍拍他肩膀,“這才乖嘛。”
韓廖一把拂開她的手,冷麪哼一聲,十分嫌棄地將她拍過的地方狠狠擦了一遍,這才從袖兜裡掏出段蕭寄來的信甩給她,“段兄給你的。”
宋繁花接過信,問,“是什麼?”
韓廖抿脣,又看她一眼,見她氣色尚好,還有能力把他氣的半死,看來一時半會兒她也死不了,他冷冷拂袖,不答話,扭身就走了。
宋繁花重新坐回涼椅裡,將信打開,信裡裝的不是信,而是一朵用紙折出來的潔白的櫻花,櫻花雖是紙折,卻栩栩如生,仿若真的一般,宋繁花看着這朵花,想着段蕭在折這朵花時的樣子,嘴角逸出溫暖的笑來,她竟是不知,他一個大男人還會折這玩意的?
送她櫻花,呃,何意呢?
是想她了?
宋繁花偷笑,回屋就拿了一張紙,趴在牀上,也開始搗鼓起來,楊豹進來幾次見她兩腿翹的高高,藍色裙襬落了一地,髮絲瀉在牀沿,一邊哼着不知名的小調,時而低咒,時而懊惱,時而又恍然大悟的樣子,他搖搖頭,心想,她又在抽什麼風?這個時候楊豹是不會往前湊的,很麻利地出去了。
沒一會兒,宋繁花出來,遞給他一封信,“拿給韓廖,他知道要怎麼處理。”
楊豹看看信,又看看她,哦一聲。
韓廖拿到信,看也不看,直接寄給了段蕭。
段蕭在寄了那花之後從沒想過會得到宋繁花的迴應,意外得到她的來信,他真是欣喜,將信拆出來,原本高興忐忑的俊眉在看到那信封裡四不像的東西后垮了下來。
這是什麼?
段蕭左看右看沒看明白,只得把無方叫進來,讓無方看。
無方拿在手上研磨了半天,揣摩道,“少爺,看着像是心,可是這一條一條的撕痕是什麼啊?”無方也沒看懂,只得丟一句,“六姑娘摺紙都能折這麼深奧,真是服了,她不會連女兒家最擅長的摺紙都不會吧?”
段蕭心想,宋繁花大概是真不會的,但她能想到給他折東西,雖然這東西真的讓人看不大明白,折的又醜又怪,可她費了心,這便是最可貴的,他將那四不像的東西收回來,揣進袖兜,想着等哪一天見面了,他得問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