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到了上海的實習點後，阿輝很快就進入到了實習的狀態中。在這一年的實習生活中，他除了學到了很多臨牀知識外，也經歷了很多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其中有三件對他的影響最大，甚至說足以改變他的人生。其中一件源於一位病人，一件源於一位家屬，還有一件源於一位護士。
這其中第一件事情發生在他去消化內科實習時。和所有臨牀科室一樣，阿輝在消化內科每天都會跟着帶教醫師一起查房、收病人、開醫囑、寫病歷、收化驗單等等工作。雖然這些工作很繁瑣，但初入臨牀的他卻樂此不疲。
那是在消化內科實習的第二週，一天下午16牀以“腹痛，嘔血，1天”送進來了一位患者。阿輝跟着帶教去收入院時，患者正在牀上半躺着，很悠哉的樣子，從神態上來看像是喝了酒的，一直在與一同來的朋友談笑風生，似乎有些一輩子都說不完的話要講，時不時地還告訴朋友，他自己沒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住院。
帶教醫師問診之後，囑患者平臥屈膝、拉起上衣，準備對他進行腹部的體格檢查。當衣服掀起的那一刻，就連沒什麼臨牀經驗的阿輝也一眼就能看出這人的病情是不容樂觀的。患者的腹部就如翻白的青蛙腹部一般腫大、癱軟。腹壁的皮膚上散佈着的靜脈血管如同一條條正在攀爬的蚯蚓一般，令人觸目驚心。
帶教醫師簡單的檢查了一番，轉身令阿輝記錄道：視蛙腹、腹壁靜脈曲張，觸肝肋下3釐米，脾肋下4釐米，叩移動性濁音……這邊正交代着，那邊陪同的朋友開口了：“醫生，他現在情況怎麼樣？嚴重不啦？”
“你是他的親屬嗎？”帶教醫師問道。
“不是的，我是他的朋友。”
“你通知他家屬來一下吧。”
“醫生，我這個不打緊的，不要住院了吧！”這時患者開口了，“過幾天我還有一個座談會要去參加的！”
“你現在這個樣子肯定不好去開會的呀，怎麼也要等做做檢查之後再說吧。”
“醫生，他是搞篆刻的，上過中央臺的，還是市裡的政協委員呢！工作是比較忙的。”患者的朋友說道。
“什麼員也要把身體情況搞清楚好的吧？”說完這句話之後，帶教醫師沒再和兩人說什麼，帶着阿輝離開了病房。到護士站，帶教醫師要來了病歷對阿輝說：“你去把他的病歷寫一下，我在這裡下醫囑，等一下跟我來做腹穿。”
“好的。”阿輝應了一聲便回到醫生辦公室去寫病歷了。過了大約三十分鐘，帶教醫師把阿輝叫到病房去做腹部穿刺。一進病房他們就發現16牀這位患者還在和他的朋友聊天，身邊依舊是不見其他家屬的身影。看樣子，他們是根本沒把醫生的話放在心裡。見阿輝他們進來，16牀的患者還向他們揮手打招呼。
在做腹穿準備工作時，患者也不忘了和一旁的護士“天上一嘴，地下一腳”的打趣。這精神狀態可和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相差無幾，若不是檢查過，誰能想到他會是個病人？
然而，當腹穿抽出了鮮紅色的腹腔積液時，他立刻沉默了下來，一語不發。從他的眼睛裡看到的只剩下了黯淡和憂傷。此時此刻，他似乎明白了爲什麼當初醫生會留下他，也似乎預見了未來他會從醫生的嘴裡聽到怎樣的結果。也沒用醫生再多廢話，他的朋友趕忙拿起電話開始通知親屬。
傍晚時分，16牀患者的各項檢查、化驗結果都回來了。看着報告單，阿輝清楚即使病理結果還沒出，這位患者也難逃肝癌晚期的命運。這時阿輝的心中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一位有着這樣身份地位的人怎麼就會得了這樣的病還全然不知呢？難道之前一點感覺都沒有嗎？而這樣的一位篆刻家若是就這樣離世了……那一陣陣惋惜之情，憤悶之意搞得阿輝的內心是五味雜陳。
第二天一早，16牀患者的家屬慌慌忙忙地趕到了醫院，一進病房就傳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搞得其他病房的家屬都好奇地來到門外一探究竟。時值交班期間，爲了不影響交班工作的進行，也爲了維護病房的秩序。帶教醫師帶着阿輝把圍觀的人勸走的同時，把16牀的家屬請到了醫生的值班室，一方面穩定、安撫他們的情緒，另一方面交代一下患者的病情，就患者的情況詢問家屬對於患者治療的意願和想法。
“醫生，我愛人的情況是不是撐不住了？”患者的家屬抽泣道。
“從我們現在的檢查結果來看，癌症已經出現其他器官的轉移了。繼續治療的結果，現在來看的話，你們也不要有太多的期待。情況嘛，就是這個樣子的。你們家屬呢，也要做好這個心理準備。”
“醫生，我聽說這個中醫在這方面的治療還是老好的，我愛人這個情況您看？”
“中醫的治療效果我不好說是怎樣的，但是如果家屬想要去試一試的話也是可以的。這種病的話，你要想完全治癒是不現實的。中醫的話，就是多一條路嘛，能維持一天算一天嘛！可以去試試的。”
“好的，我曉得了。”
“那就先這樣，如果有什麼問題的話及時找我溝通，好的吧？”
“好的，謝謝醫生。”
這次短暫的談話過後，帶教醫師帶着阿輝與其他的醫師一同去查房。查房過程中，16牀的精神狀態很差，面色暗沉，對於醫生的問詢也是待答不理的。臨了時，帶教醫師扭頭告訴阿輝等下過來給16牀測個血壓。
在查房過後，阿輝按着帶教的要求來給16牀查個血壓。期間，無論是在阿輝告知他要測量血壓時，還是在阿輝操作時，患者都一直閉着雙眼，一言不發，任由阿輝如何擺弄。直到阿輝收工準備離開時，他才緩緩地開口說道：“小夥子，我快死了吧？”
阿輝聽他這般說，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麼回答他。正當他左右爲難時，患者又繼續說道：“不打緊的，你不說我也曉得的。”接着他又喃喃自語道，“怪呀，怪呀，人這一生真的好奇怪呀。我這前半生都在用命換錢，而後半生卻要來拿錢換命。可殊不知命能拿來換錢，可錢卻怎麼也換不來命。怪呀，怪呀……”
阿輝見他這個樣子，也不知道該如何迴應他，只好選擇默默地離開。這一整天，阿輝在腦海中反覆地品味這句話。人這一生似乎只有在即將到達終點時，纔會去回味自己的過往，在對錯已無意義時纔去悔悟，把最終得到的結論拿來安慰自己，可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的蒼白無力。
第二天一早，16牀的患者就辦理了出院。未來究竟如何，即便尚不可知，也曉難逃厄運，只願她餘生之中，無痛無恨無悔。
這之後，阿輝時常會去想，若當初他能早來上幾個月，結局是否又會有所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