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宗也得到了消息,一雙眼睛頓時瞪成了銅鈴大:“什,什麼?!”
孫德福的臉色也綠了:“老奴也不清楚,只是外頭緊急傳進來的話。還說,賀御史馬上就到宮門了,讓老奴趕緊先知會聖人一聲兒。”
明宗愣了半天,方問:“賀家幾個閨女?”
孫德福皺着臉想了半天:“採選的時候說得很清楚,就一個寶貝閨女,連兒子都沒有。”
明宗的臉色難看起來:“他這是跟朕搶女人呢?”想了想,又問:“賀氏的傷怎麼樣了?”
孫德福苦苦地想了半天,才皺着眉頭道:“年頭兒上聽誰提了一耳朵,說是沒好呢,挺影響容貌的,所以賀御史才一直脾氣不好,前頭半年逮誰參誰。”
明宗意外了,想了想,皺着眉頭問:“這個事兒,不會就是你鄒娘娘給他出的餿主意吧?”
孫德福一怔之下,忽然嗤地一聲笑,道:“還真不好說!您一直煩那些天天端着禮法教訓人的小娘子,路婕妤那會兒鄒娘娘就明白。這位賀氏真正的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太后她老人家又百般地看着人家好,死活不讓人家走。還跟餘姑姑放話要給您娶了來當九嬪之首。想必鄒娘娘聽說了這小娘子傷沒好,性子又犟,加上太后那兒又沒明說,所以攛掇着沈二搶了自己家去,一則解您的圍,二則沈家也有個人壓着那誰……”孫德福說到這裡,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頭也垂了下去,再不出聲。
顯然,孫德福說到了花期——他還是過不去那個坎兒。
明宗看着他忽然黯然下去的神情,輕輕嘆了口氣,責道:“你呀,就是放不下。”
自然,明宗在心裡,也替孫德福補齊了後面的話:三則,安了朕的心!呵呵,這個姿態,做得還真是不錯。
明宗想着又皺起了眉頭:“既然如此,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怎麼外頭這麼急急慌慌地傳話進來?”
孫德福忙強打起精神,自己又忍不住又氣又笑起來:“因爲沈二拳頭這個莽撞的傢伙,是矯旨!”
賀御史闖到御書房外頭時,腦門子上簡直明晃晃地寫着“當我者死”四個大字。守門的洪鳳瞧着都想笑,不等賀御史瞪起眼睛發脾氣,便笑着一躬身:“賀御史來啦?聖人聽說您入宮求見,十分高興,請您趕緊進去呢!”
賀御史反倒一怔,一把抓住洪鳳,兩步拽到了一邊,低聲問道:“小洪公公,敢是沈邁那廝早我一步來了不成?”
洪鳳忙搖頭:“沒有沒有,沈將軍好幾個月沒露面了。聖人今日心情好。您進去有話只管說。”
賀御史又一愣:“如何洪公公都知道我今日有話跟聖人說?”
洪鳳笑了,悄聲道:“小的告訴御史一句話:今兒聖人是真的心情好,您要什麼,有什麼。”
賀御史面上頓時一喜,臉上有了三分笑模樣:“果然如此,下官便多謝洪公公了!”
洪鳳掩着嘴笑:“您出來不罵我就行!”
賀御史早已聽不到這句話,轉身提起袍子下襬,已經大踏步進了御書房,聲若洪鐘:“臣侍御史賀正見駕,吾皇萬歲!”
洪鳳在外頭聽着,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眼神的方向轉向了羽衛的校場,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起來。
沈邁,你這是鬧得哪一齣?
明宗看着賀御史一臉的憤慨,心下暗笑,但面上卻和顏悅色,笑眯眯地問:“賀卿很久不闖宮直諫了,不知今日來御書房,是要給朕上什麼好疏條?”
賀御史忍不住沖天翻了個白眼:老子今兒是爲了自家閨女來的,你這是堵我的嘴呢?
這個白眼翻得如此明目張膽,連孫德福在一邊都憋不住從鼻子裡笑了了出來。
明宗被這一聲笑弄得也不好當做沒看見那個白眼了,只得瞪了孫德福一眼,溫聲對賀御史道:“賀卿似乎很是不高興,不知出了什麼事?”
賀御史冷哼了一聲,甚不恭敬地雙手衝着明宗的方向一拱,冷聲道:“不敢請問陛下,可給了羽林衛總管、冠軍大將軍沈邁特旨,看上了哪家的閨女,就能強行上門下聘的麼?”
明宗肚裡早就笑轉了筋,面上卻做了大大的驚訝之色出來:“這樣荒唐的旨意,如何會從朕的嘴裡說出來?這究竟是從何說起?賀卿快把前因後果給朕道來!”
賀御史雙袖一振,憤怒已極的樣子,下意識地就雙手都插到了腰後,聲音震得孫德福的耳朵直嗡嗡:“我就說沈二這個混蛋是假傳聖旨!”
孫德福一邊呲牙咧嘴地掏耳朵,一邊插嘴道:“賀御史,聖人都問了兩遍了,您趕緊先把事兒說清了,然後再發脾氣不遲!”
賀御史這才平靜了一下,忙放下了手,給明宗施了個揖禮:“萬歲恕罪,臣無狀了。”然後再深呼吸一下,才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前幾天,沈邁的兄長沈過給賀御史下了帖子,請他過府賞梅。
沈過雖是沈家現任的族長,卻沒有承繼下沈家修武的傳統,反而學的文。當年是以二榜三十六名的進士資歷在翰林院熬了幾年,才進了鴻臚寺,一步一步當上了少卿。雖然賀御史跟他並無過密的交情,當年卻曾經在翰林院共事過幾個月,好歹也算個面熟。
加上賞梅的請帖,是下給曾經翰林院裡所有的共事過的同僚的,賀御史自然也就高高興興地答應了下來。
那日自然是沒有去成的,所以纔有了後來沈過的登門拜訪。
沈過使人來說,那日來的各位風雅得很,每人從自己府裡折了一枝梅花回去。沒來的幾位,他就令人單送了梅花家去。不過,後日恰好他要去一趟西市,端端正正從賀府門前過,就乾脆親自跑一趟送過來,順便跟賀御史討一盞他家有名的桂圓茶吃。賀御史是福建清源郡莆田縣人,老家盛產桂圓,是以他家的桂圓茶在同僚之中的名聲甚大。賀御史聽了沈過這個話,連連答應,還笑道不意沈大竟是這樣的一個雅人。
誰知道這竟是個惹禍的因頭!
兩日後的晌午,沈過果然親自抱着梅瓶來了,但在府門外“意外”遇到了路過的沈邁。弟兄倆竟然就在馬上、在賀御史的大門口,聊起天來。
賀御史不合聽家人報了之後,過意不去,親自到了府門,笑着邀兩兄弟乾脆到自己府裡吃茶說話。沈大連連推辭,沈二也摸着臉說不好意思怎麼堵着您的門閒話起家常來了云云。賀御史看兩兄弟這樣謙遜,竟然又腦子一熱,一手一個拉了下馬,硬是拖進了自家府裡,令最出色的小婢廚娘,趕緊燉兩碗最上等的桂圓茶來款待。
三個人一行吃茶一行閒聊,居然聊得十分投機。尤其是說到當年沈過在翰林院的一些出醜的事情,沈邁拉着自己哈哈大笑,連連替自家兄長道謝,說虧了當年老兄仗義援手,自己一家子武將粗人,偏大兄要走另一條路,實在怕是斯文掃了地了。
賀御史見兄弟倆毫不見忸怩之態,心中大暢,又看沈大送來的紅梅果然奇峻,心中又一喜,主動邀了兄弟倆去自家的園子裡賞雪賞石。沈邁連說自己不懂,沈過卻道賀御史家的怪石可是京都一景,容易看不到,何況賞石與賞花是兩回事,讓沈邁不要錯過好機會。賀御史捻鬚微笑,得意發話說,過了這個村,日後可就絕沒有這個店了。沈邁躊躇片刻,立馬站起來,做了凜然的樣子,說,反正丟醜麼也不少了,不缺這一回。
這一趟後園走得急,賀御史竟然忘了通知家裡人避開。乃至於三個人說說笑笑走到後園外時,竟被大小姐的貼身侍婢攔住了,說小姐正在裡頭遊玩,請大人稍候片刻。沈邁便拉着沈過說,正好,不打擾內帷,總不能咱們來了反倒把人家閨女趕跑。結論就是:太好了,咱走。賀御史忙讓人通知小姐先回避。誰知道話還沒說完,裡頭大小姐銀鈴似的笑聲已經傳了出來,而且,三個人都瞧見了賀家大小姐在盪鞦韆,還蕩得老高,甚至已經高出了院牆!
沈過是君子,聽到聲音便立時低了頭。沈邁剛纔還說得好聽,此刻卻一擡頭,直瞪瞪地去瞧人家的閨女!
賀御史說到這裡,已經又氣又急:“那沈二如此輕狂,竟然就那樣看着小女說,這樣好的小娘子,聽說竟然毀了容貌被勒令在家不出門?說完,竟然就那樣看着小女開始發呆!”
孫德福大訝,在旁插嘴:“賀御史家的大小姐,此刻還沒接到傳話,沒從鞦韆上下來?”
賀御史頓時一陣尷尬:“呃,小女玩得太高興,沒聽清家人的話……”
明宗實在憋不住,噗嗤一聲也笑了出來。
賀御史又羞又氣,怒道:“即便如此,他也不能……”
孫德福連忙打斷:“您先別發脾氣,先把事兒說完,後來呢?”
賀御史狠狠地嚥了口氣下去,方繼續敘述。
沈過見賀御史臉色不虞,忙拉着沈邁告辭而去。
賀御史回頭狠狠地教訓了一頓自家閨女,以爲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誰知道,今天一大早,沈邁竟然吹吹打打令人擡了三十六擡的聘禮上門下聘了!
賀御史當時就傻眼了,情不自禁的問:“沈二將軍,你我平輩論交,你給我女兒下聘,敢是給你兄長家的小郎求親麼?即便如此,也該有個程序,納采問名納吉,然後纔到下聘啊。若是你想當這個媒人,就該鬧明白兩姓結親所有的事情纔對。”
誰知沈二竟然長揖而禮,當着那樣多看熱鬧的人,在大門口朗聲道:“奉聖人旨意,沈邁求娶賀家獨女爲妻。今日特行下聘之禮。一個月後今日,時辰大吉,即可成親!”
賀夫人在後堂聽了個清清楚楚,當時就暈了過去。
賀御史大怒,上前就一拳向沈邁揮去。
沈邁是什麼人,一閃身躲開,還有空調笑道:“賀大人不要急於教訓女婿,咱們翁婿一輩子必是要打打鬧鬧地過了。旨意傳到,望大人不要吝嗇於嫁妝,小婿就先告退了。”
說完,命人把聘禮滿滿當當擺了一院子,又命人在外頭給圍觀的鄰居路人灑了喜糖,竟然轉身就跑了。
賀御史哪裡有他那樣靈敏的身手,被他三繞兩繞就跑了個沒影兒。頓時氣得七竅生煙,跳着腳在家裡罵大街。
等賀夫人悠然醒轉,賀御史還在罵,被賀夫人哭着一句話給轟了出來:“你不去聖人那裡鬧,在家裡發什麼失心瘋!”
賀御史被夫人這一提醒,才反應了過來,換了出外的衣裳,匆匆忙忙便跑來大明宮了。
明宗聽完,已經笑得臉皮抽筋。孫德福在旁邊也低着頭堵着嘴肩膀抖個不停。
賀御史連說帶罵,等事情說完,才發現那主僕二人已經笑成了掩口葫蘆。勃然大怒,喝道:“聖人,不是你寵沈邁寵上了天,他能這樣胡作非爲?”
說到這裡,忽然想起前事,不由得更加氣憤填膺,怒罵起來:“我家好好的一個女兒,愛若珍寶十六年,循規蹈矩奉了聖命進宮採選。你的寵妃不安於席,不守本分,莫名其妙就把我女兒的容貌毀了!”
“太后娘娘叫人來給治傷,治傷就治傷,竟然下令三年不許我女兒出門!三年!三年後我女兒已經十九歲。哪家的小娘子十九歲還不出嫁?罷罷罷,爲了皇室尊嚴,更因爲太后娘娘一向是個有始有終的人,下臣一家子也忍了。”
“可是,就這樣****關在家裡關了兩年。我女兒在自己家裡蕩個鞦韆,還被你的寵臣給惦記上了!不請媒人,不問名不納吉,下個聘禮還這樣大張旗鼓,嚷嚷的天下皆知!就算是如今一刀砍了他,我乖乖女兒沒招誰沒惹誰,也已經名節盡毀!這一生一世,還有什麼好日子過?還有什麼幸福快樂可言?!可憐我夫婦二人,一世就守着這麼一個女兒,安分度日,卻屢遭飛來橫禍——”
“不都是因爲你這個昏君!”
賀御史罵到後來,氣得老淚縱橫,放聲大哭。
孫德福聽他連“昏君”二字都罵出來,本待上前喝止,卻又見老頭兒花白着頭髮,不顧形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實在又說不出口,便苦笑着看向明宗。
明宗心裡明白得很,賀御史是必要大鬧一場的,如今只是就事論事,不過罵一聲“昏君”而已,渾不在意不說,反倒心裡十分過意不去,連忙下了御座,走過去蹲下攙扶。
www¸ ttkan¸ c○
孫德福忙也過去幫忙。
明宗一邊扶住賀御史的胳膊,一邊誠心誠意地認錯:“誠如賀卿所言,卿家之女,的確是朕的寵妃寵臣給誤了。一切皆是朕的過錯,朕給賀卿致歉。”
聽到明宗竟然真的不介意“昏君”兩個字,還真心地說出來“致歉”二字,嚎啕大哭得昏天黑地的賀御史不由一愣,哭聲一頓,鼻涕眼淚地瞪着眼睛,詫異地看向明宗。
明宗和孫德福同時用力,扶了賀御史站起來。明宗又真誠道:“既然是朕之錯,朕必然盡全力彌補。賀卿還請暫息雷霆之怒,稍做休息,咱們君臣再商量一個可行之策。賀卿看如何?”
賀御史不自覺地伸手抹了一把臉,傻乎乎地問道:“聖人真的給微臣做主?”
明宗滿口答應:“絕無虛言!”
孫德福在一邊,知機,忙低聲提醒:“賀御史如今的儀容似乎很該整理一下了。”
賀御史一滯,偏一偏頭,道:“如此,有勞公公。”又轉向明宗:“微臣御前失儀了。”
明宗忙放了手,笑道:“賀卿自便。”
孫德福便領了賀御史去重新洗臉梳頭整理衣衫。
明宗獨自留在御書房,悶聲大笑。
沈二拳頭!你這個夯貨!今次可是被鄒充儀坑慘了!
賀御史做侍御史多年,御史臺養出了一身混不吝的脾氣。夫婦二人僅有這樣一個掌珠,那當真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早把小賀氏慣得說一不二、不容人言。
如今你如此這般強娶了回家,不僅要一輩子矮賀氏三分,便是在岳家,恐怕也一輩子擡不起頭來,妥妥的是要被岳父一年打三遍、被岳母一月罵九回的節奏。
何況,沈過與賀御史多年同僚,平輩論交,如今親弟弟做出這等事來,平白地把個沈大也坑了進去。以後一個翰林院,提到這件事,只怕就要指着沈過大笑三聲——沈過還有什麼臉面再在清流文官中挺胸擡頭?
這事到了現在,唯一一個能給畫個圓滿句號的,就是明宗。
只有明宗親自下旨賜婚,而且,還得賞給賀家一個天大的臉面,才能讓賀家出了這口氣,才能讓小賀氏順順當當地真心嫁入沈家。
就這樣,一個沈氏家族,被鄒充儀反手便賣了,緊緊地綁在了明宗的身邊。
明宗心中着實得意。
鄒充儀不愧是自己的結髮妻子。再怎麼不懂事,也是全心全意地爲自己。
這樣一來,不僅僅是沈家,沈大,沈二,還有賀家,也完完全全地變成了自己的人。
非但如此,若小賀氏真的能夠安定了沈二的後宅,狠狠地壓制住花期那個賤人,繼而能把花期悄無聲息地處理掉;那麼,重陽節藥香事件,宮外便只有沈邁一人知情,相當於秘密完整地留在了大明宮內。
而從沈家的角度上,小賀氏年輕體健,沈邁正當壯年,必定是會生個兒子的。沈家二房承嗣有人,不但沈大沈二,只怕就連沈昭容,都會對自己感激莫名。
明宗想到此事的種種後續影響,斜坐在御座上,輕輕喟嘆,心內怡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