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居殿的寢宮裡,衆宮人們屏住呼吸來來往往。
桑九不在,清源郡夫人剛剛走開。
小宮女們聽着牟燕孃的指揮,有條不紊地幹活兒。
牟燕娘手腳麻利地在忙碌着,橫翠在一邊邊哭邊幫忙。
擦身,換衣,灌薑湯,煎藥,灌藥。
牟燕娘口中不說廢話,翻來覆去不過是:“這裡,擡手,翻身,扶好,手巾——藥好了沒?”沒有一個字評論,沒有一個字哀慼。
橫翠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哭得哽咽難言。
這都是,沒辦法……
明宗來時,滿面的惶急,一路疾行進了仙居殿,直直地帶入一陣冷風。
橫翠只覺得背心一涼,心中怒氣上涌,索性頭也不回便喊道:“誰作死呢!關門!”
孫德福跟着明宗後腳進來,連忙喝道:“聖人到!”
橫翠這才急忙站起來回過身,滿臉是淚地看着明宗,一行噗通跪倒,一行放聲大哭:“聖人,我娘娘的孩子,我娘娘的孩子……”
明宗看着地上忙碌的衆人,到現在還沒有回過頭來的牟燕娘,哭得幾乎要癱倒在地上的橫翠,以及邊上的熱水盆,和盆裡觸目驚心的紅色血水,盆邊搭着的帶血的白色手巾,以及地上扔着的帶血的白色錦袍……
明宗只覺得那紅色如此刺目,直刺得自己也一陣眩暈。
孫德福在一旁見明宗搖搖欲墜,急忙一把扶住,低聲道:“聖人保重!鄒娘娘還等着您去安慰呢!”
牟燕娘聽見這話,手下一頓,回過身來,看着明宗片刻,吩咐旁邊的宮人道:“端一碗薑糖水給聖人。”
明宗不說話,手一指鄒惠妃靜靜躺着的牀榻。
孫德福忙扶着他慢慢地走過去。
明宗坐到牀沿上,看着鄒惠妃蒼白的臉、緊緊閉着的眼睛,還有沒有一絲血色的嘴脣,輕輕開口:“牟氏,惠妃怎樣?”
牟燕娘這才微微欠身施禮:“回聖人話,惠妃近來飲食調理得好,所以只是受寒,調養個一兩年也就能恢復個八成了,雖說會落下病根,日常注意保暖,便不會影響今後。過得兩三年,生育也沒有問題。”頓一頓,方道:“只是胎兒保不住了。”
明宗聽了這話,竟然呵呵輕笑起來:“只是受寒。不會影響。沒有問題——牟燕娘,你是在告訴朕,朕的妻子,寒冬落水,寒入臟腑,傷了根本,所以須得保養個兩三年才能恢復正常,以後只怕子嗣上會不繁茂。是也不是?”
牟燕娘聽得明宗居然一心只放在前頭鄒惠妃的情形上,胎兒的事情竟沒有提到,心中不由一動,輕輕嘆了口氣:“聖人息怒。今日元正,小醫不能小題大做。聖人明白小醫的話就好。”
明宗的表情也是微微一滯。
不錯,今日元正!
現場的都是在職官員的妻母,何況內命婦竟然全員在場!
自己等人便在太液亭上,也遙遙看到了這一場大鬧。
不能小題大做啊。
不然怎麼辦?
難道在無數的外族使臣面前,爆出皇后嫉妒有孕嬪妃,所以當着內外命婦公然推其落水以致落胎的,天大丑聞嗎?!
牟氏竟然是個如此體貼聖意的人麼?
明宗的眼神往牟燕娘身上一轉。
牟燕娘此刻卻又開口:“這是鄒娘娘卻纔醒轉吩咐的。不要小題大做。只是聽說自己的胎兒不保之後,鄒娘娘再次暈了過去,再也不肯醒來。”
說着,從小宮女手裡接過薑糖水,雙手捧給明宗。
橫翠在一邊一愣,心道:娘娘何時醒轉的,我如何不知?
但這句話一說,明宗心中頓時大慟,抓住鄒惠妃的手,失聲哭了出來:“田田!田田!”
旁邊孫德福也陪着掉淚,悲道:“鄒娘娘一向都是這樣體貼聖人,顧全大局。只是這樣的好人,如何沒有好報?進宮七年,好容易有了這個孩子。這三個月來,鄒娘娘每天就跟在發光一樣的高興。聖人和老奴昨夜還在說孩子生下來要如何,長大了要怎樣,可這轉眼之間,怎麼會有這樣塌天的大禍?還是元正!還是當着那麼多外人!這不要讓鄒娘娘憋死,這不要讓聖人爲難壞了嗎?這到底是——什麼妖孽作祟呢!”
孫德福說着說着,竟然咬牙切齒地罵了出來。
明宗哭得越發痛聲。
旁邊的橫翠也跟着放聲大哭。
牟燕娘看着對哭的三個人,有些手足無措,手裡端着的碗便送不出去。
這時候,桑九忽然跑了進來,邊哭邊道:“快收拾了這些東西,太后娘娘來了!”
發現明宗到來便避到隔壁的清源郡夫人這才轉了出來,一邊擦眼角的淚,一邊迎了出去。
旁邊早有小宮人七手八腳地收拾着水盆、血衣等物,牟燕娘將薑糖水放在了一邊,跟橫翠一起跪倒在地等着。一忽兒,只聽見裘太后的聲音急急地響了起來:“……人怎麼樣?人怎麼樣?這樣的天,她怕不得寒透了,會落下病根兒的!”
待一陣環佩急響,裘太后跨進門裡,一隻手扶着清源郡夫人的胳膊,一邊怒罵:“那個惡毒的婦人呢?立即着人給我把她看起來!等我看完了田田,我要不親自扇她幾個嘴巴,我就不姓裘!”
桑九一邊哭一邊去扶了裘太后的另一邊胳膊,抽抽搭搭地稟報:“太后娘娘息怒,聖人在這裡呢。”
裘太后早就聽到明宗在嚎哭,待進門來,看到明宗滿臉的淚痕,自己也不由得心酸起來,幾步過去,便把明宗抱在懷裡:“我可憐的孩子!好容易有了這個盼頭,又被那個惡婦毀了!”
明宗勉強止住了哭聲,扶裘太后坐下,道:“阿孃不要傷心,大節下,莫要氣病了。”
裘太后坐在鄒惠妃的牀邊,看着她怯弱不勝的臉,忍不得哭出了聲:“這可憐的孩子,才過了幾天舒心日子?怎麼又碰上這麼混蛋的人?”
清源郡夫人只覺得自己的眉骨突突直跳。
敢情裘太后是這樣一個百無禁忌的人麼?難怪沈戎能投了她的眼緣。
裘太后這個時候忽然也想起了沈昭容,邊自己擦淚邊問道:“我那乖乖戎兒呢?肯定是又怕又氣。她鄒姐姐這個樣子,她不在身邊守着,別是出去闖禍去了吧?”
桑九爲難地看了看清源郡夫人,方輕聲稟道:“沈昭容聽說我們娘娘的胎保不住了,當下就急了,拎了鞭子就要去清寧宮……然後清源郡夫人便命葉大他們,把沈昭容,把沈昭容鎖在偏殿小屋裡了……隔着門,還罵了她一頓……沈昭容如今在偏殿跪着呢,哭着說都怪自己,當時就算撕破臉,也該攔着不讓皇后帶人來尋我們娘娘……”
裘太后心疼地直皺眉,忙道:“快去把她叫過來,痛快地哭一場就好了。她那身子也不是鐵打的。這大冷的天,跪什麼跪?不出去鬧事就已經很委屈她了。清源做得自然是對的,但我戎兒也沒有錯。”
清源郡夫人頓時哭笑不得,怎麼會誰都沒錯?裘太后這是要把沈昭容寵上天的節奏啊!但那也無法可想,只好低下頭不吭聲。
桑九答應一聲,忙去了。
明宗在一邊呆呆着坐着,一副神遊天外的表情。
牟燕娘見狀,悄悄地把那碗薑糖水遞了過去,明宗回過神來,卻搖了搖頭。
牟燕娘皺着眉,低聲道:“聖人趕得急,心裡憋着火氣,外頭卻天寒,不疏散疏散,身子只怕要不爽快。”
裘太后這才驚覺,回頭看向明宗,眼淚又下來了,把牟燕娘手裡的碗接過來,親手遞到明宗手裡,眼看着他喝下去,方拭淚嘆氣道:“趕上新年,外頭的人太多。你去吧,沒法子,這事兒可以押後再審,大唐的新年你不去可就是不是一句身子不適就打發得了的了。苦了我兒了。”
清源郡夫人只覺得背上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
有裘太后這樣寵孩子的嗎?
明宗三十三了好嗎?
當了七年,今年已經是第八年的皇帝了好嗎?
怎麼太后還是拿他當小孩子的狀態呢?
清源郡夫人有點明白現在後宮的混亂到底根源在哪裡了!
太后太任性,養得皇帝自然也任性!
明宗擦了淚,看也不看清源郡夫人,低着頭去了。
孫德福跟在後頭,拿袖子胡亂抹了把臉,跟裘太后躬身行了禮,追着明宗便也要走。裘太后伸手拉住了他,悄聲道:“你看着皇帝些,午膳別讓他吃酒吃醉了。”
孫德福連連點着頭答應着,忙忙去了。
裘太后這纔回頭看向清源郡夫人,嘆氣,道:“清源不要笑話我,老了,很多事情沒有年輕時做得剛硬了。”
清源郡夫人跟着嘆了口氣,微笑道:“太后不要妄自菲薄。大過年的,任誰碰到這種事兒,也夠糟心的。何況,一個是手心,一個是手背,又趕上大朝,能怎麼辦呢?”
裘太后輕輕喟嘆,道:“牽一髮而動全身啊……”
裘太后一旦挺直脊背,頓時一朝太后的強大風範就顯了出來。
清源郡夫人下意識地低頭示意的同時,心中一動,試探道:“如今所有的命婦被貴妃娘娘請去清暉閣用午膳了,太后娘娘,要臣婦陪着過去麼?”
裘太后揮了揮手,道:“小余在興慶宮安排事情,等安排好了,我會把人都接到我那裡去坐坐,清暉閣,哼,她有什麼資格款待內外命婦?這種時候,她便是想漁人得利,也要看我這個撐船的肯不肯!”
清源郡夫人卻沒有去想裘太后對趙貴妃的惡感從何而來,只是憐惜似的回頭看向了一無所知躺在牀上的鄒惠妃。
她這一胎,白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