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貴太妃其實已經歲數很大了。
她比裘太后大七歲。
所以,即便再保養,再靜心,沒有了男人的維護,沒有了權勢那劑好藥,過貴太妃這幾年衰老得很快。
花白了頭髮,深刻了眼角紋,嘴角也已經下垂。
大同殿裡的銅鏡早就全收了起來。
過貴太妃這些年的日子,其實一直在反覆地回憶、反省。
自己到底是哪裡做錯了?
自從成爲先帝的側妃,就一直在與正妃馮氏鬥法。賢妃李氏、德妃史氏壓根就不夠瞧,被自己死死地踩在腳下。
馮氏封后,第一個生產,卻生了個女兒。
自己長出口氣,正要繼續努力鬥倒她;忽然,先帝去了裘府一趟,就接了個淑妃進宮。然後,自己和馮後都靠後了,賢德二妃更是天天照着她們倆的封號過日子:閒的。
馮後是個蠢貨,竟然敢在淑妃懷胎七八個月的時候出手,結果,被抓住,頓時被冷落深宮。她父親,時任吏部侍郎的馮隸,也再沒了出頭之日。
那時的自己多麼理智啊,別的一概不想,抓住裘淑妃沒出月子無法侍寢的機會,成功有孕,生下了福王。
……可是,就算是福王這個封號,也是裘淑妃那個賤人生了壽王,才連帶封的!
想到這裡,過貴太妃就很生氣,但同時,她又很高興。因爲那個賤人生壽王的時候,她也在生孩子,生福寧。
哈哈!你不是專寵麼?可你的兒子,竟然跟我的女兒一起出生。這意味着什麼?這意味着皇帝對着你說着天長地久海枯石爛此情不渝刻骨銘心的時候,也一樣在我身上揮霍他的汗水!意味着,你聽到的那些,說不定,我也在聽!意味着,你是個天下最大的傻瓜!竟然認爲皇帝真的只有你一個女人!
過貴太妃想到這裡,就由衷地高興!高興極了!
因爲,這是她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
也是她所知的,裘淑妃此生,被打敗的,唯一一次。
所以,裘淑妃非常非常生氣。
爲了讓裘淑妃消氣,先帝一口氣封了整個裘家。
自然,爲了不那麼明顯,自己家也跟着被封賞。
先帝在裘淑妃稱病的第三個月,擢過貴妃父過翊爲戶部侍郎,擢裘淑妃大兄裘峙爲山南道觀察使,二庶兄裘岷爲河南府府尹,三兄裘峰爲吏部主事,兩個庶妹裘歲、裘巒均封爲縣君。
可裘淑妃一丁點兒都不領情。
裘淑妃稱病五年。
五年沒讓先帝近身。
五年呵~
後宮彤史五年無檔。
先帝,一個正當壯年的男子,素了整整五年!
那五年,自己沒少想法子、耍手段。
可惜,一次都沒奏效。
甚至,自己計劃周密地對寶王下手數次,也都被裘淑妃輕描淡寫地破解。
那時候開始,自己就毛骨悚然:她怎麼會那樣清楚宮裡的手段?她怎麼能這樣毫不費力?簡直像個妖怪!洞察一切!
至於壽王,自己很聰明,絕對不碰壽王一根汗毛。
因爲壽王被先帝養在了自己身邊,先帝像愛護自己的眼珠子一樣愛護着壽王。
雖然自己和福王都妒忌得冒火,可自己很清楚,龍有逆鱗。壽王就是先帝的逆鱗。如果自己膽敢對壽王動一丁點歪念頭,只怕,過氏一門,就會像馮家一樣,永無出頭之日,甚至,再也不能擁有在史書上留有痕跡的機會。
後來,他們倆和好了。
先帝,和,裘淑妃,和好了。
接着,他們生了英王、壽寧、煦王……哦對了,英王就是現在的皇帝。
生英王的時候,馮後似乎是存了最後一擊的心思,毫無顧忌,明目張膽地再次出手,一副臨死拉着裘淑妃墊背的架勢。可惜,以裘淑妃當時在宮裡的勢力,怎麼可能讓她近身半步?所以,馮後不僅自己被廢,還連累得父親辭官告老,從此姓馮的絕跡朝堂。對,連姓馮,先帝都不再容得下了。
馮後連累了全天下的馮姓。
過貴太妃想到這裡,就不願意接着往下想了。
因爲下頭就是自己的倒黴事兒。
姓裘的懷她現在這個對着幹的壽寧親閨女,是怎麼懷的?
那賤人是當着所有人,生生打了當時在她位份之上的自己一個耳光,才進了先帝的寢殿。侍疾三月,無論如何,無論是誰,都能懷個孩子了。
這個孩子就是壽寧。
每次想到這裡,過貴太妃的顴骨就微微地跳,似乎那一掌的疼痛,還在臉上蔓延,火燒火燎一般。
尤其是想到,滿殿滿宮的內侍宮女侍衛,那一大片的下人,都在看着,看着姓裘的那個賤人,冷漠地、輕易地,俏生生地一揚手,一個耳光便打在了自己尊貴的臉上——自己從來沒被另一個人打過的臉上。然後,自己不由自主,倒在了地上,甚至滾了幾滾,披頭散髮,半邊臉青紫,嘴角帶血,滿身塵土地,滾到了殿角。
過貴太妃每次想到這裡,就滿臉紫漲,痛苦欲狂!
裘嵐!你這個賤人!
我當年爲什麼沒有趁你立足未穩就將你碎屍萬段!
爲什麼沒有助馮後一臂之力乾脆把你弄成個一屍兩命!
爲什麼沒有在那五年裡也破釜沉舟一回將你打下十八層地獄!
結果,阿爺裘嵐那賤人封后的第二天,辭官告老。
而先帝,竟然連作態都懶得,留都沒留!
這害得自家五服之內的所有族人,都不敢再出仕!
裘嵐,你這個賤人!
我簡直就是養虎爲患!
我簡直……
……
過貴太妃會就這樣陷入無限死循環。
這已經是她每天的功課。
今日,就在她即將再次沉浸到這種憤怒欲狂的情緒之中時,女兒福寧來了。
哦,今日中元,他們都進宮飲宴,所以,福寧抽空來看自己了。
過貴太妃擡起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頭,微微彎起已經有了深深皺紋的嘴角,滿眼歡喜地看着女兒——怎麼會,這樣淚流滿面?
過貴太妃一把把寶貝女兒抱在懷裡,豎起眉毛,大聲喝罵侍女:“怎麼伺候的?誰這麼大膽,敢委屈我們福寧?她可是先帝說過的最有福氣的女兒!”
所有侍女都低下頭,悄悄撇嘴,腹誹:先帝說的是你閨女跟壽王一日出生所以有福氣。壽王,死了的那個先敏敬太子。你們家福寧跟一個登不上皇位的太子一日出生,果然好福氣!
福寧這時候,最怕聽到“福氣”二字,聞言不由雙手捂着耳朵,邊哭邊尖聲大喊起來:“什麼福氣?誰有福氣?那是晦氣!晦氣死了!”
敢說跟先太子爺一日出生是晦氣?
你們母女真的不要命了麼?
大同殿裡聽到這句話的宮人腿肚子都在打顫,更有甚者,母女二人貼身伺候的幾個侍女已經臉色煞白地撲通跪倒:“公主慎言,公主慎言!”
過貴太妃一眼瞪過去:“在她親孃這裡,慎言什麼?都給我滾!滾出去!”
侍從們巴不得這一聲兒,麻利地低頭躬身,倏忽間便躲了個乾淨。
過貴太妃滿意地點點頭,方捧了福寧的臉心疼地給她擦淚:“孃的心頭肉,快別哭了,你哭得孃的心都擰着疼。你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快告訴阿孃,阿孃替你出氣!”
福寧偎在母親懷裡,抽抽搭搭地把宴上聽到的流言說了,又道:“我打聽了,皇上下旨頭一晚去了掖庭,肯定又是鄒田田那個賤人在皇上耳邊說了什麼鬼話。所以纔會傳出這麼難聽的順口溜。她一直跟我們兄妹不對付。前兒大郎都敢打我了,不是她哄得太后趕走壽寧,事情怎麼會鬧得那麼大,大郎又怎麼會知道我打了那個劉氏的胎?如今又攛掇皇上給我們家沒臉,真是陰魂不散!”
過貴太妃還是頭一回聽說福寧被趙大郎揮了拳,大驚失色,一把捧起女兒的臉,失聲道:“什麼?趙家那個孽障敢打你?打在哪裡了?打在哪裡了?”
福寧一看母親焦急暴怒的樣子,知道話題又要偏,暗暗後悔,忙遮掩道:“就是推搡了兩下,沒有真動手!大郎對我一向恭順,怎麼會真打我?母親不要擔心!”
過貴太妃這才長出口氣,語重心長地說:“你也是。就算是打了劉氏的胎,怎麼能讓外人知道?這事兒就該爛在肚裡一輩子……”
福寧非常不耐煩母親的說教,不待過貴太妃開始長篇大論,就打斷道:“阿孃,我是問您,有沒有法子收拾了姓鄒的那個賤人!那賤人不死,難消我心頭之恨!”
過貴太妃這才反應過來重點,也就想起了女兒剛纔說的幾句話,心頭也是一陣大怒,低頭尋思片刻,方道:“你不要管了。既然這個賤人在掖庭,那事情就都交給我。”
福寧忙問:“阿孃,你打算怎麼辦?——那女人最會蠱惑人心,你不要派去的人反了水,咱們就一家子都擱進去了。”
過貴太妃冷笑一聲,整理整理衣袖,慢條斯理地告訴女兒:“我是長輩,就算我直接到掖庭去,開門就打死那個賤女人,只怕皇帝也不好意思真的把我怎麼樣。我就是心情不好,找人撒氣。我就是看着她給我女兒的駙馬賜貴妾不順眼,怎麼着吧?我個先帝的貴妃,親王公主的親孃,還處置不了區區一個廢后了?哪國的道理?”
說着,拍拍女兒驚訝到仰慕表情的小臉,親暱地再教她一句:“我就是明擺着欺負她了,欺負死她!這滿朝的人,頂多說我一句跋扈,還能如何?就算鄒家知道了,就算他們想一口一口咬死我,也得夠得着啊!”
不得不說,過貴太妃,比大唐福寧這一輩的公主,都更像一個李唐皇家的人。
囂張,跋扈,都攤開來,直來直去,你能怎麼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