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你確定真的要這樣做嗎?”夏微微往後退了一步,搖了搖頭。
在他的眼底,一絲危險的光芒正在閃爍着,然而很可惜,那個叫做“商”的男人並沒有看到這個預示着某些事情即將發生的訊號。
“不然呢?如果我們失敗了的話……”商活動了一下自己有些僵硬的手腕和脖子。
“失敗有什麼不好嗎?”夏出乎意料地打斷了商的話,他的表情突然變得瘋狂而猙獰了起來,雙眼瞪得滾圓,死死盯着身體逐漸復原的商,語速飛快地說道。“就讓‘烏托邦’去取代這個被戰爭給毀得千瘡百孔的世界,難道不好嗎?”
“夏,你——?!”
“你在說什麼啊,夏?!”
“沒錯,我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要讓組織失敗了,你們錯了,我也錯了,我們都錯了……主腦纔是正確的,設想一下吧,如果真的可以將我們的大腦數據化,那麼我們將會擁有無窮無盡的壽命,我們有近乎無限的時間,我們可以創造一切,任何奇蹟都將不再是奇蹟,我們甚至可以成爲……神!但現在呢?我還有最後幾年的壽命,耗盡之後便將歸於塵土,而你們,則是將永生永世被禁錮在這棺材一般的維生艙裡,直到細胞之中最後的一點生命力被榨乾,無聲無息地死去……你們甘心嗎?這個世界本就應該是屬於我們的!我們是億萬裡挑一的精英,我們是主宰,是人上人,我們不應該就這樣將世界交給那些愚昧無知的蠢材!”
夏的語速飛快,雙臂由於情緒過於激動而大幅度地揮舞着,遠遠看去,就好像一名正在舞臺上指揮着一首曲調慷慨激昂的進行曲的指揮家。
“夏,你瘋了。”一個聲音從頭頂的擴音器之中傳來,顯然,這是一名躺在維生艙裡的人所說的話,至於那個已經爬出維生艙的商,則是一臉驚駭欲絕的表情,身體輕微地顫抖着,就連機器人侍者將一件袍子披在他身上他都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我沒瘋,我清醒得很,既然你們不認同我的話……抱歉——”
夏突然從腰間拔出了一把手槍,飛快地對準了呆在了原地的商,決然地扣下了扳機——
“呯!”
清脆的槍聲迴盪在密閉的空間之中,商緩緩地跪在了地上,殷紅色的血液緩緩在他的身下蔓延了開來。
鉛質彈頭擊穿了他的心臟,夏並沒有對着他的腦袋開槍,原因只有一個——他的大腦並不會隨着主人的死亡而立即停止運作,而大腦之內存留着的那些東西,對於夏來說,還能夠派上不小的用場……
一直到死,他臉上的表情都沒有出現任何變化……在曾經,夏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就算是在他們九個人之間,夏和商的關係也是最好的,他從沒有想到,會有一天,昔日的摯友會對着自己扣動扳機。
“你居然把商殺了?!衛兵!警衛!警衛!把他抓起來——不,把他殺掉!”夾雜着驚駭和恐懼的聲音響起,然而無論他們怎麼喊叫,都沒有任何一名衛兵衝進來,就連那個剛剛幫助商甦醒的機器人侍者也只是靜靜地站在一側,無動於衷。
“你們忘了嗎?按照當初的契約,我們誰也不能傷害誰,所以,它們是不會服從這個命令的。”夏的語氣無比地冷靜鎮定,他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不斷地在剩下的七臺維生艙上面來回掃了一圈,然後朝着維生艙一步步地走了過去。
“你——”
“不!不要!”
“但我不一樣,我不是機器,所以……我可以隨意背棄我的誓言……”夏一邊平靜地說道,一邊走到一臺維生艙的後面,拔掉了和維生艙連接在一起的管線和電纜。
“人類將會得到進化,我們將昇華爲更高級的文明形態……至於那些固步自封的人……只會變成歷史的塵埃……”
“你不能這樣做!你……不要!求求你!不要!”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由於音調太過高亢,她那由軟件合成出來的聲音甚至已經出現失真的現象,聽上去顯得極爲刺耳。
“清,在我的記憶裡,你一直是一個端莊而嫺靜的女子,哪怕在你容顏逐漸老去之後,依舊是那麼地充滿魅力,但你現在這個樣子,實在是太失態了……”夏拔掉了第二臺維生艙後面的電纜。
尖叫聲頓時消失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你考慮過後果嗎?”這個聲音顯得比較沉靜,他還在企圖阻止夏的瘋狂行爲,然而,對於夏來說,這一切都沒有任何作用……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當然考慮這樣做的後果,這個回答你滿意嗎?周?”
“等、等等——”
聲音戛然而止,夏將手裡的電纜插頭丟在了地上。
“夏……我知道我們已經阻止不了你了,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要求?你可以說一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或許我會考慮的。”夏已經將手放在了第四臺維生艙的電纜上面,半蹲在了那臺維生艙的面前,隔着透明的樹脂玻璃看着那個沉睡在維生艙裡的人的面龐。
“我的家族……還有我的後代……希望你可以放過他們……”
“我不會對你的家族動手的,放心吧,在未來,那將是一個沒有痛苦、沒有殺戮、沒有戰爭的世界……一切都會變得如同理想一般美好……很可惜,你們是看不到了。”說完,夏拔掉了手中的電纜,第四臺維生艙側面密密麻麻閃爍着的指示燈漸次熄滅,而躺在維生艙裡那具軀體的面龐也開始漸漸地變得漲紅。
氧氣的供應已經被切斷,只需要幾十秒鐘,那張充血的臉便會重歸蒼白,而他的大腦也將徹底停止工作。
“哦,對了,差點忘了這事。”夏站了起來,對着侍立在旁的機器人招了招手,下達了一條指令,那臺機器人立馬便滑到了商的屍體旁邊,用一柄高速旋轉的圓鋸將商的頭顱給鋸了下來,然後切開了頭蓋骨,將整個大腦完完整整地取了出來,放進了一個灌滿了透明液體的一個玻璃缸裡。
其他七個人的身體和大腦都還和計算機保持着連接,夏可以直接通過計算機擢取他們腦內的信息,但已經從維生艙裡出來的商就不一樣了,想要獲得他腦袋裡的東西,就需要進行一些比較複雜的操作了。
“商你這個傢伙……還真是喜歡給我添麻煩啊……”
看着那個浮在玻璃缸裡的大腦,夏笑着搖了搖頭,走到了最後三臺維生艙的前面,說道——
“怎麼樣,你們最後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沒有了,如果這是人類註定的末日的話……”
“怎麼會是末日呢?這是一個新的時代,一個全新的開始……人類將得到進化,而進化的結果就是拋棄掉這具脆弱而累贅的軀體——身體就是一座囚禁着我們未來的樊籠,不將這座樊籠打破的話,我們永遠都無法成爲宇宙之中最爲頂級的文明形態……”
夏突然從口袋裡取出了一柄折刀,打開刀刃,飛快地在自己的胳膊上面劃了一刀,頓時,鮮紅的血液從傷口之中流了出來,滴落到了地上。
他的眉毛因爲疼痛而微微皺攏,然而嘴角卻是向上揚起,扯出了一個看上去顯得有些癲狂的笑容:“看啊,這具身體是多麼地脆弱,它會流血,會疼痛,會死亡……這是多麼無用的東西啊,爲了保護這個軀殼,我們就連離開大氣層都必須也穿上厚厚的防護服,我們又憑什麼能夠成爲世界的主宰呢?”
將帶血的折刀丟在了地上,夏從襯衣上下撕了一截衣角下來,草草地包紮了一下手臂上的傷口。
“還記得幾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嗎?在2019年年初,我們接收到了多次來自遙遠宇宙的重複電磁信號,而在2022年6月,那個脈衝信號再一次出現,我們那時候幾乎可以確認,這個脈衝信號就是來源於遙遠宇宙另一端某個角落之中的某個文明……然而,我們敢回覆這個信號嗎?我們根本不敢——人類的歷史只有幾百萬年,當我們在爲了一丁點兒的技術進步而沾沾自喜的時候,其他的文明早就已經突破了空間和時間的限界,縱觀整個世界,我們只是一個低等而落後的原始文明而已。”
夏擡起了自己的雙臂,雙手緊緊握拳,來回快步走動着,皮靴的鞋跟磕在金屬質地的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就是這具軀殼限制了我們的發展,在我們的歷史上,出現了多少驚才絕豔之人,然而無論是再怎麼天才的人,他的壽命也只有短短几十年而已……幾十年實在是太短了,根本什麼都做不了,而時間會埋沒他們的成就,就像泥土掩埋他們的屍骨一樣,有多少足以改變人類的發現被愚蠢的人們所忽視、所摒棄……你們可曾想過,如果給那些科學史上的偉人足夠多的時間……”
“你冷靜一點,你應該好好想想……”
“我很冷靜!你還要我重複幾次?!是的,維生艙的確延長了我們的生命,但是我們不可能一直存活下去,而且,就憑你們現在這種狀態,每一次意識從混沌之中甦醒,都等於是在消耗所剩不久的生命,你覺得你們還能夠活幾年?十年?二十年?這點時間……遠遠不夠!”
“但是隻要人類沒有滅亡……”
“我們應該相信自己,而不是將未來寄託給那些還尚未出生的傢伙!”夏再一次打斷了那個人的聲音,“好了,既然你們沒有改變想法的意思……那麼,和這個世界永別吧……我曾經的朋友。”
夏沒有繼續拖下去,迅速地拔掉了那最後三臺維生艙上連接着的電纜,終於,“核心區”內所有的維生艙都停止了運作,當初那一批創建了“組織”的傳奇人物,也真正地陷入了長眠……
只不過這一次,他們卻是再也不會醒來了。
夏像是剛剛經歷一次馬拉松長跑一般,雙手撐在其中一臺維生艙的艙蓋上,彎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他這具依靠藥物恢復年輕的軀體正在迅速地老化,每一分鐘都有大量的細胞在死去,而新生細胞的數量卻遠遠無法彌補那個空缺。
他擁有的時間並不多,最多隻需要一年,他的外貌便會變成一個白髮蒼蒼、皮膚皺縮、脊椎佝僂的老頭,再過兩年,他便需要依靠呼吸機和維生裝置才能勉強維持身體的正常運轉,而三年之後,這具軀體便將帶着他的意志化爲塵土……
想到這裡,夏對於人類肉體那種深深的厭惡不由得又加劇了幾分。
“這該死的牢籠……”
呼吸漸漸平復,夏直起了腰,然而他的目光卻是停留在了其中一臺維生艙的上面。
這是一臺處於關閉狀態之中的維生艙,上面覆蓋着一層薄薄的塵埃,躺在這臺維生艙裡的那具軀體早在十多年前就被丟進了焚化爐裡,而那個人的“靈魂”,卻還一直存活在這個世界之上。
“秦……你知道嗎,曾經我是多麼地羨慕你的能力啊……”夏望着那臺維生艙,口中喃喃地說道,緊接着,他那雙狹長的眼睛便眯了起來……
“只不過現在不是了,你並沒有掙脫這個牢籠,你只是從一座監獄換到了另外一座監獄罷了……你這個可憐的……囚徒……”
……
……
乘着那架升降梯,夏回到了位於核心區正上方的玄武岩密室,他剛剛露面,那名老邁的議長便急匆匆地迎了上來——
“大人,我剛剛收到了核心區裡面傳出來的緊急求救信號,可是不到一秒鐘信號就被切斷了,而且通往核心區的通道也被鎖死了,直到您出來才得以開啓,下面到底……”
議長的話還沒有說完,夏便輕描淡寫地看了他一眼,只這一眼,議長便感到剩下的那些詞彙似乎是堵在了自己的喉嚨裡面,再也吐不出來半個。
“他們死了,都死了。”
“您……您說什麼?”